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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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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

一輛轎車駛過金色的灘塗。遠處山脈起伏的曲線上,一行駱駝緩慢前進。

管家從藥盒裏倒出兩顆粉紅色的膠囊,“先生,你該吃藥了。”

阿卡季撥開額前的頭發,露出面色慘白的臉。那針嗎啡差點要了他的命,他以為赫瓦賈打算把他殺了。他看看管家,最終把藥接了過來扔進嘴裏,“要去哪?”

“我們在去烏爾貢的路上。局長讓我帶您到卡茲(KARZ),到烏爾貢之後我們換飛機到坎大哈再轉車。那裏是局長的故鄉,也是穆爾岑家族的勢力範圍,您會非常安全。”

阿卡季冷冷道,“後路都安排好了,他人呢?”

管家面色一灰,搖頭,“局長還在喀布爾。”

阿卡季問,“他這段時間到底在幹嘛?”

管家又搖頭,阿卡季嘴一彎,陰沈道,“我問你,他這段時間到底在幹嘛?”

管家低頭沈吟,“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呢?”

阿卡季抱臂,嘆了口氣,“我82年住進穆爾岑公館,好歹也住了兩三年,雖然對這個家的底細未必完全清楚,但是只看人,我還有幾分把握。你對赫瓦賈忠心我知道。他會有今天,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局面。既然在他剛開始錯的時候你沒有阻止,那麽事後也該為他想想。不僅僅是依照他的命令去安排後路,還有他的意志你是否也要替他傳遞下去。”

管家心裏明白,他點點頭,“萬涅奇卡威脅他參與阻止和解計劃的實施。當時為了把您從蘇軍那裏接回來,局長答應了。這些你都知道了。但是這一答應,接下來就沒完沒了停不下來。局長知道自己在這個局裏陷得太深有一天會出事,只是沒想到這麽快。蘇軍指揮部抓人的事情一上報,他就知道要出事,所以前幾天不眠不休的,安排退路。”

“他自己呢?”

“他走不了。他的家族命運系在他一個人身上。早在萬涅奇卡找他的時候,局長曾寫信回家,但沒有得到確切的恢覆。南方家族根系龐大覆雜,內部競爭非常血腥。局長也是經過了殘酷的角逐才能代表穆爾岑姓氏到喀布爾。他出事了家族不會坐視不管,但穆爾岑內部這時也在進行新一輪的洗牌。局長做好了失去家族地位和所有政治前途的準備。”

阿卡季心情一下變得沈重了。他張了張口,嗓子沙啞,扶了把臉,“所以這些都是因為我。”

管家說,“我跟著局長二十多年了,不能說完全了解這個人。但是我見證了他如何從家族的同輩裏脫穎而出、獲得權力、到喀布爾為自己和家族博得更大的前景。這些年他在喀布爾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很有錢——你可能不知道他並不是一直都那麽有錢,在國外學習的時候他也打零工,在家族裏他並不富裕——明明可以享受,但他過著蒸汽機一樣的生活。為生存抑制生活,排除一切靈魂裏關於詩意的欲望。”

阿卡季怔怔道,“有時候我覺得他的身體裏填充著別人的欲望,他像個旁觀者在想象中享受。“管家說,“局長生來就不是能夠單純為了自己的願望而生存的人。他的人生裏註定充滿著‘別人’,充滿著‘他者’,所以他的靈魂必須習慣以旅居的狀態生活。”

阿卡季從管家的眼中察覺到一種比悔恨更加深刻的內心鬥爭,從他深刻粗糙的擡頭紋裏捕捉到對憂慮赫瓦賈的憂慮。阿卡季心中生出感慨。人生的棋盤上輸贏只是結果,國王的存在才是下這盤棋的意義。沒有了國王的棋局本身就是一個虛無。赫瓦賈的局走到了最後,他未必是一個好的國王,然而這張棋盤上的所有棋子,包括阿卡季已經深陷局中。

車子平安到達烏爾貢機場,管家找到了接頭的人換了兩張登記許可證。阿卡季上了機後就睡覺,也不吃東西。他們飛了三個小時到坎大哈換卡車離開城區駛向郊外,等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卡茲是座小城,它處在坎大哈郊外的綠洲中,位於波格達爾荒漠的邊陲,已經是阿富汗的非常靠南的位置。下車後阿卡季明顯感覺到了屬於南方的溫暖。濕漉漉的風貼在他的臉上,他脫下帽子和圍巾,面對完全陌生的地域有那麽一瞬間的遺落。

赫瓦賈安排的住處在小城東面的湖邊。一棟可愛的小房子臨湖而立,裏面貼滿了溫馨的天藍色墻紙。阿卡季的眼神被一些特殊的裝飾品觸動。其中壁爐上有一顆足球,上面有一個潦草的簽名。

“這裏是局長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局長剛上學的時候很喜歡足球,這是他的兄長送他的禮物,是一位局長很喜歡的球星運動員的簽名。”管家解釋。

“難怪布置得這麽可愛。他不和他家裏人住?”

管家說,“穆爾岑老先生有許多妻子,並不是每一位都能住在本家。局長小時候和他的母親在這裏住了六年。這座房子完全是他個人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天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不受寵的媽生了一個不受寵的兒子,小不點立志出人頭地的故事。”

管家笑笑,“可以這麽說吧。”

“我以後就住在這兒?赫瓦賈要養我一輩子嗎?我以後就吃吃睡睡過日子就行了?”

管家沈默地帶他到地窖,一開門,裏頭架子上全是手腕那麽粗的金條,滿滿一屋。饒是阿卡季見多識廣也嚇了一大跳。管家對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這是局長的吩咐,您作為穆爾岑公館的最後一人,享有全部局長的私人財產。”

巴格蘭相較於喀布爾的繁華大氣,顯得精致溫和。這裏完全被蘇軍控制,城內的生活秩序井然有條,經濟欣欣向榮,頗有生機。

尤拉從集市上買了一束花回來,這個天氣裏都是棚內種的花,也不知道什麽名字,黃燦燦的花苞掛在青嫩的枝頭一串串可愛動人。尤拉捧著花剛到帳篷邊就聽到裏面嘩啦啦一片響。醫生正站在門口,看見他回來對他點點頭。

“萬事開頭難。他不僅要學會控制手,恐怕還需要學會控制脾氣。”醫生指了指帳篷內。

尤拉透過帳篷的縫隙往裏看,奧列格正在進行初步的恢覆訓練。覆健醫師讓他嘗試控制自己的手將盒子裏的回形針拿出來,這僅僅是最基礎的第一步,但奧列格進行地很不順利,他根本控制不住他的那只手,將盒子裏的回形針撒的到處都是。覆健醫師耐心地把東西撿起來,然後讓他再試,一遍一遍,這個動作已經做了兩天了,他沒有成功過一次。

奧列格的臉變得鐵青,每一次失敗都會給他的心中積攢一點火氣,直到他控制不住顫抖得如篩子一般的手崩潰發火,把所有東西全部砸到地上。昨天就是以這個結局收場的,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尤拉深呼吸,掀開帳篷捧著花進去。奧列格轉過臉來看到他後表情明顯緩和。

“買了一點花,我想放在你床頭這樣心情會好一些。”尤拉抽了抽鼻子,微笑,“天氣這麽冷,這裏頭的顏色也太單調了,放一點花緩和一下氣氛。”

奧列格伸出另外一只手向他張開,尤拉走過去溫順地投入他的懷抱。他感覺到男人緊緊扣著他的背,給他一個堅定的擁抱。尤拉拍拍他的肩膀,在床沿坐下,打算陪他一起練習抓那些回形針,“沒事,我們慢慢來。”

奧列格的手腕沒有力氣,他勾著手扒拉到那個裝回形針的盒子,手腕搭在盒子邊上,整只手的重量加在一邊導致盒子無法平衡側翻,他這時候手腕一抖,盒子啪地一聲打在桌面上。奧列格皺著眉頭甩了甩手,尤拉摸了摸他的手腕給他揉了揉,把盒子扶起來,輕輕地說,“放松,不要太用力了。”

奧列格抿著唇眉毛糾結在一塊兒,第二次把手探入盒子。他的手腕這次沒有磕在盒子邊上,手指碰到了裏面的回形針。尤拉撫摸他的肩膀,“很好,加油。”他看著奧列格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盒子裏面攪弄那些回形針,指尖抖得根本沒有辦法用力。奧列格發出嘖嘖的不耐煩的聲音,醫生給了他提示,“嘗試著用兩根手指頭把一枚回形針夾起來,試試看。”

奧列格咬了咬牙,他堅持不住自己的手腕,就像綁了上百公斤的鐵塊一樣往下掉,他必須要用盡所有的意志才能控制自己的手腕不去碰盒子邊。他的精神沒有辦法一邊控制手腕一邊註意自己的手指。尤拉看著他的手腕抖得太厲害,伸手搭了一把擡了擡他的手腕,“沒關系。”

奧列格終於夾住了回形針,尤拉沒把手抽回來,只抽掉了往上擡的力氣,“慢點,我接著,不會掉下來的,你放心。”

回形針在他兩指之間哆哆嗦嗦十分不穩,奧列格憋得臉都要紅了,他的手肘磕到了小桌板的邊角,手腕劇烈地痙攣,回形針掉回了盒子裏,他怒吼了一聲,左手揮著拳頭就往自己的手腕上揍,一只手攔了下來。

尤拉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拿過來給他舒張筋骨,故作輕松道,“意外意外,有進步了已經。先休息一下吧,手麻不麻?”

奧列格臉色並不好看,但他的手的確麻了。

覆健醫生只能把小盒子收走,暫時留給他一點休息時間。

尤拉倒了一杯熱水過來,拿著溫熱的杯子去熨他皺起的眉頭,“好啦,沒什麽,覆健時間可能長一點,但只要沒有殘廢就有希望嘛,你還年輕什麽都有可能的。我有一個好消息要不要聽?”

奧列格躺在床上舒展身體,伸出另一只手臂將他攬進懷裏。

“你的病退申請批覆下來了,再過一個星期我們就能回家了。”尤拉捏著他的手一邊按摩一邊說,“總書記官有意要請指揮部授予你英雄獎章,但是時間倉促來不及讓你去喀布爾受獎,回國之後獎章會寄到家裏。不出意外聖誕節之前就能回到蘇聯,你還能和你家人一起過個節。這樣不是挺好的?他們肯定會很驕傲的。”

奧列格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暖意,他揉揉尤拉的頭發,“你和我一起回去?”

“對啊,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是說你和我回家,去見見我的家人。”奧列格低下頭來吻他的額心。

尤拉一怔,擡起身體來,“這樣不太好吧?”

“為什麽不好?”

“你爸媽能接受嗎?”

“總比接受一個殘廢兒子容易吧?”

尤拉嘟喃,“為什麽我覺得接受一個殘廢兒子更容易。”

奧列格被他逗笑了,仍不改他幹綱獨斷的思維方式,“在這裏都沒有人敢隨意評論我的生活,我出生入死賺著殺人錢給他們,哪裏來那麽多的廢話意見?你跟我回去,要不然誰來照顧我這只殘廢的手?”

尤拉親親那只手,“胡說八道,什麽殘廢,覆健之後還是能正常運動的。”

奧列格嘆了一口氣,把他抱在懷裏,低聲道,“我只想像從前一樣抱著你。”

尤拉心酸地抽了抽鼻子,依偎在他肩頭,“可以的,我哪裏也不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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