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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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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布爾從暴動的噩夢中醒來,已身處初秋。人們在清晨推開窗戶,橡樹枝頭顏色漸深,剝落的果仁鋪了滿地,孩子們在樹下嬉戲,把果殼踩得劈裏啪啦響。

奧列格捕捉到涼意。初秋的晨風未見蕭颯感覺,卻激蕩起人們懷舊思鄉的情緒。因為這時候正是敲定年尾回家休假人員名單的時候,奧列格想也沒想放掉了自己的名額,替尤拉申請回國,一應手續辦理妥當才把這件事告訴尤拉,導致兩人為這件事大吵一架。

“為什麽你做事情從來不和我商量商量,從來不問我的意見?”

“我讓你回去還不好嗎?”

“報社審查就快結束了,如果這個期間副刊我可以回去了呢?你不是浪費了名額嗎?我上次跟你說讓你想辦法申請回國,你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

“我是軍人,我不是隨便想什麽時候回去就可以回去的。”

“我知道,所以要想辦法啊。你想耗在這裏耗多久?你以為你有多少條命給你這樣耗著?”

“你以為我想嗎?我說了我是軍人!這是我的工作!就和你上班寫稿一樣,你不想寫就不寫了,誰給你發工資?”

“你本來就有條件可以申請回國的!誰在這裏一呆呆那麽久,你也不看看別人,能申請回去都申請回去,就你傻乎乎什麽都不想!我是替你擔心!”

“我不用你替我擔心!你管好自己就夠了!”

“那你以後都不要讓我管!”尤拉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門一摔跑出去了。

阿卡季笑話尤拉,“你知道他那種脾氣跟他較什麽勁?你覺得是原則性的問題,我覺得還算不上。軍隊有軍隊的規矩,你不要給他太大壓力了,他馬上要升副團了,以後責任會更大,剛升職就申請回國,我都覺得說不過去。”

尤拉說,“這些我可以理解,我受不了他的脾氣,我不是他下屬,他讓我對他也絕對服從我做不來,他難道以為他是我領導嗎?”

阿卡季搖頭,“軍人都是那樣兒的,何況他在戰場上呆那麽多年。你還要跟他一輩子的,現在就受不了那趁早分了趕緊回國算了。”

“他就不能改改嗎?”

“他要是不這樣沒法帶兵,我真的不騙你。”阿卡季拍拍他的肩膀,“他心裏不是不通人情,只是方式不理想罷了,也沒必要跟他較真。好好說不就完了。”

尤拉覺得委屈,奧列格的處事方式讓他覺得不被尊重,難免就要委屈。

阿卡季只當小夫妻拌嘴調情增加樂趣,“吵個架嘛,多有情趣的事情啊,過幾天好了又如膠似漆了啊。”

尤拉仍然皺著一張臉,很可愛。等他離開了,阿卡季伸了個攬腰翻身下床,他現在可以稍微走兩步了。護工給他穿鞋子,他低頭輕笑,“奧列格從哪找來這麽個寶貝,在這種地方談情說愛也不怕給自己招禍患。”

護工把鞋帶給他系好,答非所問,“您還不能劇烈運動,請註意身體。”

阿卡季點頭。他突然說,“赫瓦賈讓你跟我說什麽?”

那護工擡起眼來看他一眼,說,“局長知道您正在康覆非常欣慰,他托我向您表達慰問之意,請您安心在這裏養病,在一定時機之下他會派人來接您回去。”

“他消息還是挺快的嘛,不愧是搞情報的。”阿卡季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是不是變天了?我怎麽覺得有點冷?”

“秋天到了,如果您覺得冷,我去給您拿件外套。”

阿卡季擺手,“沒事沒事,我就走一會兒。”他就手把床上的毯子拿過來披著。

外頭陽光還不錯,他踏著窸窣的落葉散了一會兒步,心裏卻沒有表面那麽鎮定。

阿卡季在自殺這件事情上耍了一個心眼。他想過如果活下來會有什麽可能,一種情況是被蘇軍帶回國上軍事法庭,判處叛國罪,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第二種情況是在回國之前被赫瓦賈暗殺掉。畢竟他身上有很多赫瓦賈的秘密,隨便抖露個什麽東西出來赫瓦賈都不會好過。

但不管是被赫瓦賈殺了還是被送回國,他都不可能再為赫瓦賈利用。因為他如今被核實了身份,聯軍內部都知道他是暴動分子了。赫瓦賈到底明面上還在為納吉布拉工作,他要是還有一點常識,也該知道不能和阿卡季再扯上關系,要不然會被懷疑和聖戰分子有聯系。

阿卡季打好了算盤終於可以擺脫赫瓦賈,沒想到護工上來第一件事就是告訴他赫瓦賈要把他接回去。阿卡季好不容易布下的局被打破了。他郁悶地想,這人怎麽這麽陰魂不散?

“你去告訴他,他要是想把我接回去趁早,要不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麽事情來。最好是趁我情緒還比較穩定,沒想著發瘋的時候來。”阿卡季頑劣地說,他一腳將落葉鏟起,兩處分散的枯葉現出原本泥濘的地面。

護工恭恭敬敬回答,“是。”

奧列格和尤拉冷戰了。尤拉在士兵宿舍找了個空床位睡,幹脆連房間都不回。奧列格也不來找他,這是尤拉到阿富汗後兩人最激烈的一次吵架。

冷戰持續了一個星期。此時蘇軍處在輿論風口浪尖,難民暴動中平民死亡人數達到兩百多人,傷患上千,事件後政府沒有安排任何救援措施,傷患們蝸居潮濕冰冷的貧民窟裏,沒有藥品沒有食物,導致一個星期內死亡人數暴增。國際志願者終於按捺不下心中的憤怒和同情,對阿富汗政府和蘇軍進行車輪式的輿論討伐,他們把大量的救濟物資送到貧民窟去,拍攝了豐富的照片和影片素材,並把詳細的資料帶回了聯合國。

蘇聯方面壓力巨大。戈爾巴喬夫終於在一個傍晚宣布將大幅度調整蘇軍的軍事動作頻率。消息一出,很多人把這個決策看做了撤軍的前兆。但無論人們怎麽議論,這個消息對於阿富汗的大部分軍人以及普通民眾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就在戈爾巴喬夫宣布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尤拉看到已經有民眾在家門口掛上橄欖枝慶祝了。

奧列格的升職典禮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如期而至。蘇聯方面為了保持低調,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公開進行授職和頒獎,他們找了一個大會議室,領導輪番講話之後宣讀授職的紅頭文件,然後頒獎發聘用文書,典禮就差不多結束了。

女兵準備了新鮮的阿富汗丁香。這個季節花早就謝了,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的,豐盈的淡紫色花苞溫柔可人,用來配英雄倒也合適。會議室裏只有幾家蘇聯媒體,尤拉甚至沒有看到錄像機,看來國內也不打算大肆聲張了。他簡單拍了幾張照片匆匆結束了工作,奧列格本來想找他說話,卻被將軍攔下來了,錯過了一個氣氛良好的覆合時機。

尤拉走出會議室,樓下的女兵們正在收集榛子仁,她們用藤框把掉在地上熟了的果仁裝起來送到飯堂去——今天晚上為了給升職的軍官慶祝,飯堂打算加一道榛子糕作點心。掌廚的那對夫妻太太懷了第三個孩子,行動不方便,近臨盆期間,她仍然晝夜不歇地幹活,連奧列格都打趣說她是模範妻子。

一個軍官站在尤拉身後,問道,“你是哪個報社的?”

尤拉認出這個人,是升職軍官中的一名,“文學報。”

“你好,我叫謝爾蓋。”

尤拉和他握手,“尤拉。”

“聽說文學報休刊了,情況還好麽?”

“暫時休刊,需要應付一下內部審查。”尤拉笑笑,“很正常的事情。”

謝爾蓋脫下軍帽放在手裏,露出他淡金色的頭發,尤拉從他的口音猜測他大概是聖彼得堡一帶人氏,他善意地說,“希望我們以後的日子都能好過一些。”

尤拉心裏感到一點安慰,“謝謝。”

“你們在說什麽?”奧列格氣勢洶洶地趕來。

尤拉覺得氣氛尷尬,並不想多說什麽,“沒什麽,我先回去了。”

謝爾蓋向他行禮,“我送送你。”

奧列格冷冷道,“不用了。”他一把扯過尤拉的手腕將他帶下樓。

尤拉本來想發火,瞥見奧列格手中盛放丁香花卻又不忍心,今天對於奧列格來說是個值得開心的日子,他不想攪黃了。於是他閉上嘴保持沈默。

但是奧列格本來就是不善言辭的人,如果尤拉不說話,他也不知道從何開口。兩人僵持著,剛到房間門口,勤務兵過來說,藥品用完了,安德烈醫生在抱怨為什麽沒有後續的藥品送過來。奧列格眉頭扭到一塊兒,揮揮手說跟我會想辦法。

兩句話的事情他暫時把尤拉拋到了腦後頭,進了辦公室就打電話,尤拉的確沒聽到對方怎麽回答的,但是從奧列格的話裏也知道藥品供不上來了。奧列格摔了電話猶如困獸,呼了兩口氣,倏忽把桌子上東西全掃到地上,大罵,“操你媽!”

尤拉嚇得從沙發上跳起來。奧列格這時候才想起他來,他一擡頭目光和尤拉撞在一起。他本來不想讓尤拉看到自己失控的一面,心裏猛地一沈,把身體撇過去,抹了把臉。

尤拉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心生酸楚。奧列格頹喪的背影有些稚氣。半晌,上任不到兩小時的副團長開口,“你先去休息吧。我把事情處理了再說。”

尤拉猶豫不決,最終鼓起勇氣走過去,手掌覆在奧列格的手背上,輕輕說,“對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了。”

奧列格用力把他扯進懷裏,艱難地喘息。尤拉溫順地伏在他懷裏,拍撫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以後我們不吵架了。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我有什麽事情都跟你說,你有什麽事情也跟我說,好不好?”

奧列格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裏,這讓尤拉明顯感覺到肩上那種負重感。他吸了吸鼻子,眼眶有點紅,連嗓音都啞啞的,“沒事沒事,我幫你想辦法,我們會好好的。”

奧列格嘆了一口氣,擡起手指頭把他眼眶裏的水跡擦幹,“對不起,嚇到你了。”

尤拉搖頭,“沒事。”

他們交換了一個吻,嘴唇貼著嘴唇,輕柔舒緩的,不帶一點暴戾的情緒。

“上面不撥補給下來和你也沒關系,安德烈會理解的。”

“不是他們不給藥,是的確沒有那麽多藥了。”奧列格嘆了一口氣,“國家沒錢,沒生產力,既沒有能力向別人買,自己也生產不了那麽多。我就是把他們殺了,也不會有藥能補給上來。”

“下面還有那麽多傷患,難怪安德烈每天情緒都不好。”

奧列格被他逗笑了,“他那是先天性格缺陷,傷患多少他都是那個樣子。”

尤拉把東西拾掇拾掇重新放回桌子上面,給他倒了點熱水過來,兩人舒舒服服在沙發上坐著,尤拉說,“還在想藥品的事?”

奧列格搖搖頭,把放遠的目光收了回來,“沒事。”

“有事說說,我就當聽著玩兒。”

奧列格轉過頭來看他,“其實也沒什麽,以前一個朋友,現在回國了,有點想念。”

“戰友嗎?”

“嗯。軍校裏就認識了,一起到阿富汗來的,後來病退了。”

尤拉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的,“嗯哼?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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