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6章

關燈
奧列格把薩沙送到軍營門口,孩子一步一回頭還是離開了。他決定自己去昆都士,不要任何人幫助。奧列格不勉強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尤拉問他,“為什麽不勸勸他,他還那麽小。”

“不算小了。”奧列格說,“他這麽大的孩子在游擊隊裏都可以背炸彈了。因為一直藏在難民營裏,成長的過程姑且算是順利。雖然痛失怙持,但他們這一代,能活下來的孩子本來就不多,戰爭、饑餓、長途遷徙、疾病,稍有不慎就可能丟掉性命或者從此殘疾。”

“我救他,本來就不是出於什麽善心,也是為了自己好過。他現在大了,我也不應該為了點私心留著他。危險雖然危險,但是在這個地方對他來說不一定就是好事。”奧列格皺了皺鼻子,瞇起眼,“難民營不是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他遲早要出去歷練,要面對他自己的生活。故步自封可能會換來更大的災難。”

尤拉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你是覺得難民營很可能無法再支撐下去?”

“難民營本來就是對難民一種臨時性的照顧管理,不可能成為長期的解決方案。根本的辦法是停止戰爭,發展經濟,讓這些人回到他們原來的家鄉。總書記已經答應逐步停戰,戰爭恐怕很快就會結束了。”奧列格低下頭踩著自己的影子,“他們雖然活下來,但如何繼續生存下去是更加艱難和殘酷的事,薩沙的問題在於他沒有能夠用來生存的技能,我教他讀寫識字,他才能夠在難民營幫助做一些基礎的整理工作,但是他沒有系統地接受過教育,等到戰爭結束,他會很難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如果他親戚真的是做木工的,至少他能有一門手藝,不至於餓死。對他來說才是長遠之計。”

尤拉脫口而出,“那你們呢?戰爭結束了,你們怎麽辦?”

奧列格一怔,沒有回答他。

尤拉懊惱了,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奧列格回過頭來對他微笑,揉揉他的頭發,盡量不在表情上露出酸楚的情緒來。戰爭一結束,士兵就沒有作用了。蘇聯對外聲稱征兵十萬到阿富汗,實際數字遠遠不止。僅尤拉知道的對內的數字就是三十萬,實際可能更多*。而死亡數字就差得沒邊了。

一旦戰爭結束,這些士兵回到了蘇聯,退役,他們當中有多少人還能回到正常的生活找一份正常人的工作養活妻兒老小?除卻身體上的傷痕殘疾,精神上的創傷是不是還能夠恢覆?蘇聯人還能不能接受他們?這些都是問題。

一方面,這些士兵在戰場上太久,正常生活的概念在他們的身體裏慢慢流逝,就像被豁開口的羽毛枕頭,戰爭將裏面的那些柔軟的填充物全部洗刷幹凈了,他們需要很長時間重新填充,卻永遠也不會回到最初那個枕頭的質感。戰爭帶來的創傷,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都難以忽視。

另一方面,人民是否接受他們成為正常人尤待考證,而這個期望可以說非常渺茫。國內反戰情緒無法壓抑,普通人不會覺得士兵們是凱旋而來的英雄,他們都知道這些人殘暴冷血殺人如麻。咬過一次人的狗尚且不再被人信任,何況殺過人的人。

尤拉擔心奧列格,奧列格在阿富汗六年的軍旅生涯他一無所知,盡管他盡量表現得正常,但他敏感暴躁的脾氣並不是好現象。

“你別亂想。我是軍校畢業出來的正規士官,不至於和他們一樣走投無路。”奧列格拍拍手,準備去洗澡,“總有辦法解決的。”

尤拉追了一步上去問,“那你心裏呢?你怎麽想的?”

奧列格嗤笑,“什麽我怎麽想的。”他開始逃避這個問題,“過一天是一天唄。就你們這些寫小說的喜歡這樣刨根問底,傻乎乎什麽都不知道。”

他啪一聲把浴室門關了。尤拉很不高興。薩沙的心結在於民族感情,那奧列格呢?這麽多年的戰爭生活,他一直逃避的問題是什麽?

暮色四合,斜暉燒盡。

阿卡季踏著疲憊的步伐回到貧民窟的地下室。他嘩啦一下拉開閘門,門口那架“毒刺”還鎮著門,等他的主人回來。阿卡季輕笑著摸摸它的腦袋,低聲說,“不好意思啊,回來晚了。”

他咳了兩聲,在他亂糟糟的床墊上找到了自己的玩具兔子,把臉深深埋進兔子的胸口聞著它潮濕的黴味兒,竟然覺得有些放松。這是伯伊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顯然也是不知道從哪個逃難的小孩子手裏搜刮來的,盡管臟兮兮的,但阿卡季把它當寶貝兒,整天帶著它,還要抱著它睡覺。他舊疾每每覆發,這只兔子陪他在這個陰冷濕漉的地下室熬過痛苦的夜晚,迎來第二天的日初。

阿卡季從枕頭套裏面摸出一把棉布包裹的小刀片來,他揣著這些刀片,有一刻腦回路往偏門上拐,他拿起刀片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劃了兩下,橫豎不確定大動脈的位置,眼神變得有些空洞,他遺憾地想,隨便插兩下就完事了。

“別想不開,親愛的,”男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不想再回你的故鄉看看?斯維斯洛奇河岸的撐船一直搖晃到家門口,不想再坐一次嗎?”

阿卡季緩緩放下刀片,沒有說話。

赫瓦賈走過去,輕蔑地把刀片踢開,“懦夫才會自殺。”

阿卡季搖頭,“也不一定吧。”

赫瓦賈笑,“當然,我的阿卡季不會是懦夫。”

“我騙了你。”阿卡季站起來,在箱子裏翻找,“我家不在斯維斯洛奇河岸,那是我上學的地方,你沒有去過明斯克吧?41年法西斯占領明斯克,燒殺擄掠,將整個城市摧毀殆盡。直到44年蘇軍才解放它。我父母輩出生的那個時候,明斯克正好在重建,萬象一新,生機勃勃。他們那一代人勤勞勇敢,熱愛生活,眷戀故鄉,我的家是我父母那一輩人辛苦重建起來的。”

赫瓦賈站在他身後聽他說。

“德軍來過後斯維斯洛奇河岸所有的橋都被炸掉了。國家窮困,為了重修橋梁,我父親在一次施工事故中去世。他修的那道橋就是我兒時每天上學從家裏去學校必經之路。我母親告訴過我,父親是建築師,是明斯克的英雄。他犧牲了,但是從此以後明斯克的孩子都有了上學的路。明斯克政府給我父親頒發了勞工獎章,我母親每天早上都給我看,激勵我好好上學。”他說。

最終他從箱子裏翻出了一份名單,得意洋洋地給赫瓦賈看,“我對我父親其實沒有很多印象,也沒有太多的感情。我知道英雄是怎麽樣的,但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麽樣的。到大了,我開始討厭英雄這個形象,我想要一個父親,不想要一個英雄。所以我離開了明斯克,去了列寧格勒,後來又來阿富汗,後來……”

他頓了頓,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赫瓦賈,問“你修過橋嗎,赫瓦賈?”

赫瓦賈從他手裏拿過那份名單,“沒有。我炸過橋。”

“切,難怪。”阿卡季白了他一眼,把目光放在了名單上,“這是拾荒者的活動時間和交班順序,我沒有他們所有人的名單,這不太可能。我離開之後這段時間是不是有任何變化我就不清楚了,具體情況要聯系伯伊,他是最清楚這個情況的人。”

赫瓦賈點頭,“我會看看的。難民營的情況怎麽樣?”

“我簡單先接觸了一下他們的情況,難民營目前的管理非常糟糕,不過我覺得這件事你應該高興,他們對人員註冊登記的程序既覆雜又沒什麽信息量,他們需要確認公民身份、家庭成員、出生地等等信息,但是最終能夠保存下來的原始記錄非常少,通常只有名字、性別、年紀和出生地。”

他咳了兩聲,繼續說,“們來自很多地方,有一些偏僻得可能你都不知道是什麽地方,說話口音也完全不同。男女比例非常不協調,年齡分層也很不均勻,保守估計男女比例大概在4:1左右,老人多,輕壯年齡層減少,而且下降比例非常快。這個是可以預料的,就像你說的,他們迫於生活加入各種聖戰組織。這些事目前可以掌握的信息。”

“不錯,效率很高。”

“有另外一件事我想說,我覺得你可能感興趣。”

赫瓦賈說,“你說。”

阿卡季眼中忽閃過精光,“由於喀布爾嚴格控制人口流動,導致官方允許建立的難民營註冊手續極其龐雜無聊。這些手續篩選了無數真正需要收容的人出去。難民營本收納照顧難民的作用已經被降到了最低,而逐漸淪為官方利用的工具,這裏面還有龐大的利益鏈條。你知道現在一個準入難民營的名額在黑市被賣到了多少阿幣嗎?足足400阿幣!黑市裏每天排著長長的賣血隊一百CC賣到7阿幣,有的人輸血過多休克昏迷為了能夠換一個進難民營的名額。”

“赫瓦賈,真正的難民不在難民營。”阿卡季說,“要組織統一起這個龐大的群體,我們不能從難民營開始。”

“那要從哪裏著手?”

阿卡季站起來,展開雙臂微笑,“從這裏。”

他指的是貧民窟,“喀布爾貧民窟每年在以不惹人註意的速度擴張,我第一年來這裏的時候,這裏一共還不到五萬常駐居民,到目前為止已經翻了三倍。5阿幣就能在這裏得到一張席子大的地方睡一個星期,再加5阿幣就能有一張毯子。有的一家三口擠在別人的床鋪下面生活,白天男人出去偷竊搶劫,女人帶孩子。晚上回來睡一覺。”

“看來貧民窟沒有白住。”赫瓦賈滿意道。

阿卡季抱臂,“赫瓦賈,他們都是阿富汗普通百姓,有一些人生來貧困,有一些人則因為戰爭流落。政府失職導致他們的生活每況愈下,現在你要利用他們來實現你的野心,我無話可說。但是我覺得你至少應該來看看這些為了你犧牲的人是什麽樣子的,他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他走過去爬上一道梯子打開天窗,白色的天光從頭頂落下來,地下室顯現出他原來的樣子。赫瓦賈目光一震,屋內四壁由整齊排列的火箭筒,黑洞洞的炮口統一而深沈地看著他。阿卡季從梯子上跳下來,將門踢上,兩架毒刺炮口一轉,正對赫瓦賈。他只需要觸發一個扳機,這一屋子的炮火能把赫瓦賈轟成渣子。

“請君入甕。”赫瓦賈臉色深沈,“你進步了,阿卡季。”

阿卡季的手輕輕搭在毒刺上,“你最好別動,這裏一共三十架火箭筒可不是擺著看的。”

赫瓦賈神情冷峻,“殺了我你就真的回不了蘇聯了。”

“那又怎麽樣?我呆在你這兒就有希望嗎?”

赫瓦賈一言不發,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阿卡季並腿坐在毒刺的炮架上,晃蕩著腿,顯得天真無邪。兩人僵持著他倏忽大笑,“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你看看你的臉,和炮灰一樣哈哈哈哈……”

赫瓦賈的臉色很好看。

“嚇到了吧?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我不打算對你怎麽樣,真的。”他說,“看著挺嚇人的,但是都沒裝彈的,你放心,不要怕。”他笑嘻嘻地摟著自己的兔子,“每個來我這裏的人我都拿這些玩意兒嚇嚇他,想不到你也被嚇到了哈哈哈哈……”

赫瓦賈說,“說吧,你還想做什麽?”

“沒什麽,就想看看你會有什麽樣的反應。”阿卡季撥了撥頭發,“我還以為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看來也還算是正常人。”

“我當然會有害怕的東西。”

阿卡季點點頭,“我想說,你看,當你自己被炮火圍剿的時候,你能明顯感覺到那種緊張感和恐懼,你覺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剛才那一秒鐘裏你可能盤算了各種各樣逃生和獲救的方法和可能性,每一種方法你都估算它們的成功率,並且安慰自己要鎮定,要有耐心。是不是?我沒有打算說服你,我知道你不太可能被說服。”

他從毒刺上跳下來,走到他身前,低聲說,“我想讓你體會一下,這些即將被你利用上戰場的人們,他們面對蘇聯人和納吉布拉的士兵圍剿的時候,就是你剛才那樣的感受,他們的害怕、恐懼、求生意志和你剛才一樣強烈,甚至更強。但他們願意為了克服這樣的恐懼站出來走上戰場,不是為了權利和財富,是為了原本就應該屬於他們的家園和親人。”

赫瓦賈低下頭來,吻在他冰涼的唇瓣上,阻止他繼續再說下去。阿卡季被迫承受了這個溫柔的親吻。赫瓦賈撫摸他額前的頭發,“我不知道你原來還有這樣好的口才。看來我讓你去和拾荒者對接是正確的決定。”他稍稍離開了幾步,“我相信你能很好地完成你的工作。等你做完了這次工作,我會給你一個獎勵,獎勵的內容你可以開條件。”

阿卡季並沒有心動。

赫瓦賈徑自往外面走,“走吧,我們回家了。”

阿卡季說,“我的家在明斯克。”

赫瓦賈轉身微笑,“你現在的家在阿富汗,親愛的,你要習慣,以後你的家也在這裏。我們應該回去了,再晚就要錯過晚飯了。”

阿卡季沒有動,他問,“赫瓦賈,為什麽是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