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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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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傍晚開始下起了雨,連著好幾天都沒有停。尤拉在窗前寫完了第一篇稿子,風一吹,紙張啪一聲撲在淌水的窗帷上,打了個透濕,尤拉把它搶救下來,筆跡已經糊成一片,白寫了。他也懶得再謄抄一份,把稿子都鋪在椅子上吹風。

他把東西收拾好,回身去關窗,餘光落在不遠處一棟矮樓的樓頂。一個東西從上面落了下去。他沒在意,去上了個廁所,回來看稿子,外頭聚集的人慢慢多了起來。

尤拉拿著傘跑下去,撥開人群,一個男孩躺在血泊裏。

他看看頭頂,那矮樓也就是三層高,怎麽就死了呢?

“請讓一讓。”有人推了他一把。

尤拉問那個人,“他是怎麽死的?”

“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

尤拉環顧這個難民營。這裏每天有大量的人死去,各種各樣的原因,饑餓、疾病、暴力,工作人員見怪不怪。他回頭看到一群孩子,各個赤著腳衣衫襤褸,用冷淡的眼神看著同伴的屍體。尤拉走過去,為首的一個年紀看起來大一些,他蹲下來,問,“午安先生們,那個人,”他指了指地上的男孩,“你們認識他嗎?”

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麽,尤拉有點為難,他下意識去掏記者證,才想起來那玩意兒早就沒了。尷尬之下,為首那個孩子卻開口了,“您是記者嗎?”

“是,我是記者。”他伸出手來用成年人的禮儀討好這個孩子,“你好,尤拉·庫夫什尼科夫,蘇聯文學報專欄作家。閣下尊名?”

那孩子臉有點紅,顯然很受用,他伸出粗糙皴裂的手輕輕握了握,“我叫薩沙。”

“薩沙,你是蘇聯人?”

“不,我是阿富汗人。這是救我的恩人給我起的名字。”

尤拉在筆記本上寫下薩沙,“能告訴我那個男孩兒的故事嗎?你認識他?”

薩沙表情很覆雜,他牽起尤拉的手,把他拉出人群,“跟我來吧。”

他們走進矮樓,這裏面是醫療室,成排的架子床,全是孩子,缺胳膊斷腿沒了眼睛鼻子耳朵的都有。尤拉邊走邊拍照,有孩子要上來搶他的相機玩,被薩沙用阿富汗土話呵斥了下去。左邊第十七個床位是空的,薩沙過去拍了拍床單,“這是他的床。”

“他得了什麽病?”

“腿疾。醫生說他的腿骨頭爛了,我不知道是什麽病。”

“他不能走動嗎?”

“他有一根拐杖,這麽長,”薩沙比劃著,“我沒見到,也許在樓頂。他的另外一條腿是好的,如果要爬到樓頂也許要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他不常去那兒,因為之前一個人想要把他從那裏推下去,所以他很怕上樓頂。他們一作弄他,就讓他爬樓梯,踢他那條爛的腿。”

尤拉坐在床邊,寫得非常快,“他們是指誰?”

“紮克、彼爾德、哈卡爾……他們都是這個醫療點的小孩兒。”

“為什麽要作弄他?”

“因為他母親常來探望,甚至帶些好吃的。這裏基本上是孤兒,如果其中哪一個有親人來探望,會受到嫉妒、排擠和欺負。”

“你覺得這和他從樓上掉下來和受排擠有多大關系?”

“他曾經也把這件事告訴他母親,那位夫人很生氣,把欺負他的人揪出來痛罵。但自此之後他受到的欺壓變本加厲。不排除可能是他們把他從上面推下來的。”

“有沒有可能,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被欺負得太狠了,沖動之下,自己從樓上跳下來?”

薩沙沈默,他的眼睛裏流露出冷漠,“這是違背教義的。”

尤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他叫什麽?”

薩沙用手指在他的筆記本上寫,“羅耶,他叫羅耶。”

尤拉又拍了一些照片,包括空的床、殘疾兒童、桌子上零碎的鍋碗瓢盆、臟衣服……他們走出醫療室,聽到一個女人可怕的哭叫聲。薩沙停下腳步,指了指那個女人,“那是他的母親,如果這裏的人死了,有親人來認領的,會把遺體還給他們。”

兩人把女人的歇斯底裏拋在了身後,深入後面的帳篷區。

“我可以拍照吧?”尤拉擡了擡手上的相機。

薩沙點頭,“可以的。有時候會有一些記者過來拍照和采訪。”

“這裏有多少工作人員?”

“不包括醫護人員的話常駐的工作人員只有五個,有兩個是聯合國的志願者。阿富汗本地人只有三個。醫護小組是政府派來的,這裏是喀布爾第二大的難民營,第一大的在城西。”

“你也是常駐人員?”尤拉調侃道,“你還沒成年吧?”

薩沙微笑起來,“我七歲就到這裏來了,九歲開始在這裏工作。今年我十三歲。”

“可以給你拍張照片嗎?你很漂亮。”

薩沙臉一紅,表情立刻生動起來,從剛才那個裝腔作勢甚至有點冷淡的小大人面具後跳了出來,把手背到身後去,“我好幾天沒洗澡,照出來不好看的。”

尤拉莞爾,將他拉到一頂灰藍色的帳篷旁邊,讓他站在矮墻下,頭頂一行彩色的小旗子,腳邊一叢翠綠的爬藤,“這樣就可以了,等照片洗出來給你看,保證讓你滿意。”

薩沙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眼神不安地對著鏡頭,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尤拉倒是很滿意,他需要一個講故事的人,可薩沙之前的表現太過成熟,他講話振振有詞,模式刻板,還帶有一點成年人慣有的麻木冷漠。這樣不行,故事要有,還要入戲。

雨勢開始變小,他們繞著難民營走了一圈回來,地上的血跡已經被沖得一幹二凈。

哭叫的女人不在了,人群也散了,一個男人背著槍從院子門口走過來。

薩沙眼睛亮了起來,“葉羅赫維茨先生!”他飛奔過去撲進男人的懷裏。

尤拉站在原地很尷尬,“你怎麽來了?”

奧列格摸摸男孩兒的頭,從懷裏抓了一把糖果給他,“我回來聽他們說從樓上掉下一個男孩,死了,就來看看。沒事吧?”

“羅耶死了,我沒事。”男孩搖頭,小心翼翼捧著糖果。

“薩沙是我資助過的一個孩子。”奧列格說,“你怎麽不在房間裏呆著?”

尤拉看看那孩子,神色覆雜,“我看到那個男孩掉下來,所以過來看看。”

“隨隨便便就從軍營跑出來,你以為等會兒還能隨隨便便進去?”

他這話說得很嚴厲,尤拉自知理虧,“對不起,我忘記了。”

“跟我回去!”

尤拉撇撇嘴,乖乖跟在他身後。奧列格身上血腥味兒很重,但他隱隱覺得這股戾氣並不是沖著自己的。

“你今天去做什麽了?”

“出個任務。”

尤拉猶豫著,邊走邊說,“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奧列格回頭來看他,“沒有,你別多想。”

“今天上午有人過來找你,好像是個參謀。我在隔壁沒有出來。”

“這幾天外面會很亂,你小心一點。”

“什麽意思?有襲擊嗎?”

他們沿著灰色的樓梯往上,窗戶在腳邊上,藍色的琉璃映出一前一後的腳步。奧列格打開房門洗了把臉,尤拉從熱水壺裏倒出一杯水來遞給他,“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奧列格搖頭,靠在床邊上,拍拍身邊的床單,“過來,坐。”

尤拉坐過去,手裏拿著他剛才洗臉的毛巾。奧列格用柔和的眼神在看他,他擡起手來將尤拉耳邊的頭發撥到耳後去,“我過幾天會出去出任務,去前線,可能半個月回來,也可能一個月,現在還沒有定下來。你就住在這裏,那段時間這個地方就空出來了,除了日常駐守的勤務兵以外,不會有別人。你和他們一起吃飯,白天要是想出去周圍看看也行,我跟他們說說,晚上六點鐘之前回來,六點鐘過後就不要再出門了。”

尤拉安靜點頭,“嗯。我記住了。”

“我有點累,”奧列格躺下來一點,揉了揉太陽穴,他的聲音啞啞的。

尤拉挪了個位置,將他的頭墊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溫熱的毛巾輕輕蓋在他的眼睛上,慢慢拍打他的肩膀。從前他們在學校裏,奧列格從運動場上下來,累得筋疲力盡,他就這樣躺在戀人的腿上,用一條毛巾蓋著眼睛擋住陽光,在吹著小風的白樺林裏睡一會兒。

那時候愛情是一片幹燥溫暖的草地,可後來卻變成了拖泥帶水的淤塘。

“尤拉。”奧列格說,“如果我死了,你會想念我嗎?”

尤拉的手一頓,他輕輕說,“會的。”

奧列格發出了一個短促的嗯。過了一會兒,他說,“維克多必然要置你於死地,但暫時不能對外張揚,因為他不能說你知道了他和反政府武裝分子勾結,所以要殺你。這對你是個好事情。只要他自己不把這個秘密宣揚出來,就沒有人知道你到底是犯了什麽罪,這樣至少你不會成為國家的敵人。”

“如果你的敵人是這個國家,恐怕回天乏術。但現在你的敵人只是他一個,事情會好辦很多。只要維克多死了,你身上的威脅就會解除,這個莫名其妙的戒嚴令也會撤銷。”

“他好歹是個準將,怎麽可能輕易死掉?”

奧列格舒舒服服換了個姿勢,腦袋在尤拉的腿上蹭了蹭,嘴巴裏發出舒服的嘆息來,他像一只巨大的剛睡醒的老虎一樣,優哉游哉打了個哈欠,“這個你就不要管了,我會幫你解決。”

尤拉聽明白了,“開什麽玩笑?你要去殺他?”

“不然呢?還有其他什麽辦法嗎?”

尤拉低下頭,他看著那塊泛黃的毛巾,想象男人的眼瞳在這塊毛巾下泛著幽深的血色,他輕輕地說,“你會很危險,如果被抓了,會死。”

“嗯。沒事,我自己有分寸。”

男人突然把毛巾摘了下來,灰色的眼睛直直朝著上面的臉,尤拉嚇了一跳,頭往回縮,後頸一只手將他的脖子往下按,一張嘴就著他的嘴唇大力吮吸,兩瓣嘴唇立刻遭到了輪番襲擊。

尤拉閉上眼睛,他嚇得一動不敢動,和奧列格分手後他再也沒有過其他感情經歷,暌違近十年的吻,他連心跳都找不回從前的頻率。

奧列格停下,啞音說,“好久沒親你了。”

尤拉的臉紅得誘人,他連眼睛都不敢眨,怕睫毛會碰到奧列格的眼簾。奧列格的手順著他的後勁從耳後摸到他的側臉,刮了刮他的鼻子,“記不記得我第一次親你的時候,我咬了你的嘴唇,流血了,你說我很粗暴。”

尤拉滿腦子都是這個人要為了自己去送死,根本想不起來粗暴不粗暴的問題。他抑制不住地嘴唇發抖,“記得。”

“再給我親一次。”

尤拉低下頭來,嘴唇輕輕搭在他的嘴巴上,他閉上眼,慢慢磨蹭,小心翼翼地吮吸,奧列格的舌頭伸進他的嘴巴裏,激烈地攪動,他覺得自己的腰都要軟了,身體要壓在他腦袋上面,可奧列格沒有放過他,他把他的腦袋狠狠往下按,親他的嘴巴、舌頭,舔他的牙齒、牙齦。

尤拉覺得受不了,他推了推,有點喘,“好了,你應該睡覺了。”

奧列格不勉強他,手臂枕在腦袋後面,笑嘻嘻看他一眼,把眼睛閉上了。

尤拉拿著毛巾給自己洗了把臉,簌簌口,把燈關了,他的步子很輕,爬上床,並肩躺在男人身邊。他心裏不舒服,想了很久還是要把話說出來,“你不要去,我不希望你死。”

男人翻了一個身子,背對他,聲音已經充滿睡意,“沒你的事,睡覺。”

尤拉滿心難受,卻又發不出來。奧列格幹綱獨斷,一身兵痞氣,軟硬都不吃,從前是這樣,現在只會變本加厲。他幹脆也賭氣翻身來個背對背,“我不會等你回來的。”

對面輕輕哼了一聲,仿佛早就預料到他這麽說。

可尤拉說完就後悔了,他有點懊惱自己是不是把話說重了,畢竟奧列格是為了他去送死的,這樣說好像既不知感恩也沒有禮貌。何況他想,如果奧列格死了,他也許會哭得像死了媽。

黑暗裏,尤拉做了個艱難的吞咽動作,他翻過身去看男人寬厚的背部,低聲說,“如果你回來,我們就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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