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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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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設宴,程弘自然前去。這些日子以來,他簡直要瘋了,在家宅裏坐著就遭到過兩次暗殺,然而卻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尋到。

如果他死了,河東就得亂了套,他程家就真的完了,不光程家完了,還會牽連無數人。至於這刀子是誰捅的,他沒查出蛛絲馬跡也能用腳指頭想出來是誰幹的。

好在太子好了起來,好在烽煙已滅。只是父親回京,他不知還能不能順利出京。如果父親母親和弟弟能安生,他願意留京窩窩囊囊過一輩子。

席上,皇帝當著眾人的面給程弘賜了婚,在宗室女中選了一位縣主,還說太後舍不得縣主離開,讓程弘多在京城住上一段時間。至於這一段時間有多長,那就不好說了。

不用說明,皇帝還要用程弘牽制河東。

這還不算,兩節度使帶回來的幾個將領,沒有成婚的也被皇帝一並賜了婚,彰顯皇恩浩蕩。

程弘品著這份恩典,心裏大逆不道地將皇帝罵了百八十遍。聖人離間節度使與其下將領,真是好手段!他想不出來,聖人為了保住漢王還會做什麽!

然而八月中秋一過,皇帝準了兩節度使離開了京城。

這是太子和皇帝做了交易,邊境不能無主,那二位節度使宜提早離京,以免再生禍端。當然,條件是他放過了漢王。

九月一到,思夏和張思遠妥善挑選著賀禮,一是給馮素素和趙聰的,二是給程弘和縣主的。這兩樁成婚的日子是前後腳,張思遠看著紅男綠女牽手被眾人慶賀時,眼前就能浮現思夏的笑顏。

心情郁悶,他像沒喝過酒似的一杯一杯地往嘴裏灌。吃了兩次席,他醉了兩次。

近來,他喝酒的次數增多,李增想勸卻勸不住,趙醫正說過幾次,他也不聽。

往往思夏進他屋去,不再能聞到幽清的沈香,撲鼻而來的是酒氣。

張思遠左手肘搭在憑幾上,右手捏著夜光杯,歪在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思夏。

“阿兄別再喝了。”思夏上前去,奪過他手中的杯,才一放下,整個人便被他兜進了懷裏。

他雙手自她腰間穿過,緊握住她的雙手,還將頭抵在她肩上。

“阿兄喝醉了。”

“我沒醉。”

“喝醉的人都不會說自己喝醉了。”

張思遠低笑,她非但沒推開他,還能和他玩笑,是不是意味著她快想好了?

“我去給阿兄端醒酒湯。”說著,她開始掙紮。

張思遠心有不舍地松開。

醒酒湯是李增讓膳房早就備好的,就放在一旁,思夏端過來,遞到他跟前,他卻不動。

他又想讓她餵,思夏卻真的生氣了,將醒酒湯放下,起身就走,才走幾步,張思遠便從身後貼來,再次抱住她,且呼吸開始變重。

思夏打了個抖,身子開始瑟縮。

“念念,就當我真的醉了吧。”他略帶懇求地說,“就讓我放肆一次。”

他所謂的放肆,便是這樣抱著思夏。他到底是怕過多的動作嚇著思夏,再把她好不容易答應想一想他二人的話擊碎,就太不值了。

即便如此,自那日後,思夏還是不敢再去靜風軒了。

張思遠冥思苦想要怎麽哄她時,宮裏的人說,聖人要去田獵。

國朝皇帝除了愛擊鞠外,更愛田獵。皇帝常對一眾皇子公主說國泰亦不廢武備的話,讓他們多加練習騎射。

今年田獵定在驪山,除了太子留下監國外,皇子成年與否、公主出嫁與否,全都參加,還帶上了幾個誕育皇子公主的妃子,再之後,一眾皇親國戚都叫上了。

張思遠接到旨意的那刻氣了個半死。這個時候,他特別希望別人把他當個死人。

可他又不能抗旨,太醫署的記檔就在那擺著,前段時間進宮去還大剌剌說近來好多了,此時便不好稱病欺君,只好叫李增提前準備去驪山的所需物品。

這次出門,張思遠要帶思夏去驪山,就直接讓晁毅停了課。

他早就看晁毅不順眼了,偏偏思夏一直拿東西去巴結他,但凡紺青去給晁毅送飯時,都是思夏搶過去,再遞到他跟前。每每想到那副畫面,他就覺著胸腔有一股濁氣橫沖直撞,不吐不快!

他只求那晁毅趕緊做官趕緊離開學堂,免得他轟人失了禮!

更讓他氣憤的是,思夏說去驪山還不如在家上課。他苦苦婆心說了無數好話,她才同意了。

旁人巴不得在皇帝面前露臉,尤其愛參與狩獵,沒準兒皇帝一高興還會讓他們官職轉遷,所以叫上的隨從是精幹之士,又精心挑選山貓和細犬,做足了功課,就等獵場上見了。

張思遠不這麽想,他就帶了思夏和紺青兩個弱女子,旁人準備大顯身手時,他卻只想著怎麽和思夏增進感情。

天子狩獵,乃國朝重要的活動,更是維系禁軍和將領關系的重要時刻。行獵之前先拓展校獵場地、運輸物資裝備、布置警衛巡邏、懸掛指示旗幟等。

出行那日,太子周珦率一眾文武跪在朱雀門送行,左右金吾衛開道,羽林軍也一路護駕。隨行之人車如流水馬如龍,傘扇旌旗遮天蔽日。

當日至驪山,皇帝先於山腳下檢閱軍隊,翌日才開始狩獵。

獵物的方式多,有火攻、圍獵、網捕、索套、騎馬箭射等,更有同時使用的。

張思遠裝模作樣地提著一張弓,又裝了一囊箭,更是背了一把弩,還在蹀躞帶上掛了一把匕首。他磨蹭到眾人塵土飛揚離去後才從湯泉宮出來,把紺青甩在屋裏睡大覺,他和思夏一人一馬,逛起了驪山。

自周以來,因驪山有溫泉,天子便於此處建離宮。聽聞慧嫻大長公主常來此處,奢靡無度。天勝元年,今上勵精圖治,上驪山也是閱兵,一連數年都沒來此田獵過,直至皇太後六十大壽才重建了此宮,之後這裏才又熱鬧起來。

驪山因山形遠望宛如一匹蒼黛色的駿馬而得名。

思夏策馬而行,滿眼是芳芳青草與蔥蘢樹木,心中愉悅舒暢。峰回路轉,是一片桂花林,時維九月,花團怒放,香遠溢清,秋風襲來,落木蕭蕭,花瓣簌簌而下,無寂寥之氣,反而勝過春朝。

思夏勒馬而下,張思遠就跟著她下馬。兩人將馬拴好,尋了一塊平地坐下。

朝陽已起,透過密林灑下無數金子,將山間草木的綠色照得更加濃稠,鳥雀於林間婉轉啾啾,此起彼伏如同奏樂。

思夏向後一躺,枕著兩手,閉上眼睛,將自己沈浸在這鬼斧與人力共造之地。

張思遠與她反著方向,頭挨頭躺下來。閉眼片刻後就猛地睜開,萬一有鳥屎掉下來,那可就太煞風景了。

他用肘撐地,歪著身子看她,怕她就這麽無意義地睡過去,隨手掐斷狗尾草,在她頸子上劃一下,見她嘴角一提卻又忍住,幹脆就放開了擺弄她,思夏終於忍不住了,咯咯笑著,又蜷著身子躲。

也不知鬧了多久,張思遠說有毛蟲,思夏立馬觸電似的丟了魂,左看右看,又慌亂著抖衣擺:“在哪兒,在哪兒?”

張思遠朗聲大笑,思夏知道被耍了,一把將他推翻在地,拉下臉來。他躺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擡手指她頭頂,又溫言溫語道:“過來。”

思夏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拼命壓住緊張而變快的呼吸,老老實實垂了個頭,等著他將蟲子拿走。可他就這麽躺著,低頭她也夠不著,她不得不慢慢朝他跟前湊,雙手攥緊了衣衫,眼睛也閉上了。

張思遠看她睫毛在發抖,忍俊不禁道:“我胳膊短。”

思夏遂往下低了低。

張思遠依舊不滿足:“還是夠不著。”

思夏只能繼續低頭。

一寸之距,張思遠好好欣賞著美人的害怕,閉著眼、攢著眉,睫毛簌簌抖,那模樣,實在讓人憐愛。

思夏可以感受到張思遠的呼吸,只覺胸腔焦灼,可又不敢動,顫巍巍催促他:“快些拿走!”

張思遠回神,坐起身來,提醒她睜眼,隨後一攤手,那條褐色夾雜橙色的毛蟲就呈在了思夏面前,它還在爬動——

如果她此刻散著頭發,大約會奓成一顆聳人的毛球。她躲了幾次也沒躲開,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一直推他湊上前來的手。

真沒想到蛇都不怕的她,卻怕這麽一條小毛蟲。大約真的是嚇壞了,臉都白了。

突然,張思遠像是要失去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心裏酸痛難忍,瞬間將毛蟲拋出去。看她依舊顫栗,便攥住了她的手:“好了好了,沒有毛蟲了。”

思夏鎮靜之後來了脾氣,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就要回去。張思遠窩窩囊囊地跟在她身邊,誰知她是個沒長眼的,走得快,腳下一滑,踉蹌一下,極力保持平衡可還是沒站穩。

她平地上都能栽跤,這山上磕磕絆絆就更難免了。

他只能伸手扶住,再一拉,將她兜進了自己懷中。

思夏惱羞成怒,可張思遠一句話挑逗的話都沒說,她的火瞬間熄了,委屈著一嘟嘴,不言聲地推開了他。

“你不理我了?”張思遠再次捉住她的手。

你不理我了?這話經他一說,就是拋下身份不顧面子的故意。別的小娘子巴不得討他一個眼神,他都吝嗇到小心封存,卻只對她肆無忌憚地慷慨。

思夏忽然想笑,她早就說過,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卻還是堅決甩開他:“摸了毛蟲的臟手!”才說完這一句,她卻饒到他身後,推著他走,“阿兄前頭探路。”

張思遠一撇頭,看她像頭老牛似的悶著頭用力,頓覺從喉嚨處灌了蜜,反抓了她的雙手,兩人一前一後去找馬。

又牽馬沿著一條小溪走,思夏走累了就去飲馬,嘩嘩的流水聲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喧囂,側頭一看,張思遠牽馬而立,仿佛一個在外的游子,正在遙望家鄉的方向。

思夏也不管馬了,掬一捧水,照著他的臉潑去,張思遠驚了一跳,曲肘擋住了臉,那袖管卻隨著“噗”的一聲濕透了,肋下也濕了不少。

思夏一蹦三跳地躲開,更是喜笑顏開:“誰讓阿兄剛才拿毛蟲嚇我的!”

她玩這種偷偷潑水的游戲真是……記仇又無賴!

張思遠今年二十三歲,人家小娘子心眼小要報覆他,他卻也跟著幼稚地去河邊捧水和她互潑起來,直弄得兩人臉上、衣服上都是濕的,衣擺還在滴水。

忽地聽馬兒嘶鳴,張思遠又被她不管不顧地潑了一捧水,卻只是濕噠噠地大步走去牽馬,思夏意識過來,雙手在袍子上胡亂擦擦,也去牽馬,免得馬跑了還得走回去!

再互相看一眼對方,這狼狽樣子像是淋了一場小雨,不免都笑了。

“不曬幹就這樣回去的話,人家會說我們獵魚來了。”

思夏道:“這也是個不錯的主意,等盤點獵物時,阿兄也不會太丟臉。”

旁人拼了命的獵物要在皇帝面前露臉,張思遠一點兒沒上心,他把思夏送回住處,又換了件幹凈衣裳,便一個人光明正大地去丟人了。

驪山之上,黃昏之下,待眾人都回來時,內侍省的人將個人所得獵物統計,皇帝對獵得獵物最多的漢王大加獎賞。貴妃劉氏坐在上頭滿臉愉悅,其餘的後妃就撇嘴,先酸了吧唧了一會兒,又開始各自比較,陰咒別人比自己孩子的少,暗罵自己孩子不爭氣,總之眼神官司打得火熱,拈酸吃醋個個都是高手!

張思遠不管不顧,卻讓內侍頗為難,這位是來狩獵來的?真照實報上去,怕是會觸了聖怒,不照實報上去,又是欺君。

漢王看著他,嘴裏念叨了句:弱雞崽子。隨後他的長史便高調問:“張鄖公,您怎麽空手而歸?”

眾人的目光全都往他這邊看,張思遠也沒皮沒臉起來了,朝皇帝一施禮:“陛下,都說汗血馬是良駒,臣今日開眼了。”

漢王的臉都僵了。大食國進貢的蕃馬,皇帝留了一匹做禦馬,隨後賜給了漢王,這等榮譽,連太子都沒有。今日漢王辛辛苦苦一番賣力,卻被張思遠隨口一說是汗血馬的功勞,讓他如何不氣?

皇帝並不以為忤,反而是微微一笑:“太子監國,二郎也沒來,這群孩子裏頭屬你最大,今日看來,你是白背了一張弓。——朕可沒多餘的汗血馬賞你,等著賜宴吧。”

劉貴妃往嘴裏塞了一枚脆棗,咯吱咯吱嚼了起來。

太常寺的人先主持祭祀,隨後是皇帝賜宴,席間有教坊之人歌舞奏樂,一時絲竹悠悠,琴鼓錚錚,眾人喝得東倒西歪,也沒個君臣樣子了。

張思遠不吃葷,今日席間也沒素菜,只捏點心吃,吃噎了就灌酒。他心裏計掛著思夏,只期盼這席面趕緊結束。

他下首坐著的是皇帝長女晉陽公主的駙馬柳征,這柳位駙馬並不了解張思遠,但也聽說過他曾因宮宴上不動筷子而被皇帝趕出宴席的事。今日看他依舊如此,就想讓他繼續出醜,陰陽怪氣地問:“張鄖公怎麽不吃,是嫌聖人所賜宴食不合胃口?”

張思遠聞聲,大方地看了他一眼,柳征此人面容倒是好,只是這說話帶刺的毛病就不太好了。他笑笑:“駙馬若是尚未飽腹便直說,若是想著某這一份,那便請吧!”說完,還做了個請姿。

柳征一噎。他是有多能吃?

張思遠內心一哂,心說晉陽也是個苦命的人,打小沒了生母,也不得聖人寵愛,好容易在太後宮裏養成一副賢良樣子,卻碰上這麽個駙馬。柳征也算出身名門,卻是個酒色之徒。這點很對漢王的脾性。剛剛他壓了漢王一句話,柳征這狗腿子就來戲謔他了!

終於等到宴席結束,眾人恭送了皇帝,便各自離席。張思遠回了自己所住的屋子,正見紺青將幾件衣裳裹進了包袱裏,只問:“娘子呢?”

“娘子說今日玩水玩久了,在浴桶裏多泡泡,免得受了涼。這會兒在裏頭穿衣裳。”

此來驪山,浩浩湯湯的一群妃子,就沒他這個外臣泡湯的好事了,也就只能委屈思夏窩在浴桶裏沐浴了。

他“哦”了一聲,擡手將抹額扯了下來,推了推榻上憑幾,歪在上頭養神。

思夏稍後也從裏間出來,懷裏抱著一床被子。她依舊是穿了一套圓領袍,頭發經水一洗更加黑亮,松松琯在頭頂,有一縷卻耷拉下來,還在向下滴著清圓水珠。

張思遠從未見過女子這副樣子。他記事起,母親總是嚴整姿容,她身邊的女侍也不敢衣冠不整。思夏雖與他親近,除去上元夜披頭散發的尷尬外,每次見面都是整整齊齊。如今這樣子,竟讓他想到清水芙蓉的字眼。

不知怎的,他耳畔灌進的聲音是滴答滴答的流水音,繼而水聲大作,嘩啦啦沖得他神思恍惚。

思夏將被子往他跟前一放,還有點羞怯,聲音更是囁嚅:“……我今晚要睡這裏。”

張思遠驚詫地坐正了,這是要和他同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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