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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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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十這日,學堂照舊休假。

即便是休假,思夏也沒多少歡喜。她答應給張思遠整理幾日書房,前幾日還能按時去,可今日她沒什麽精神,也沒告知就自行不去了,今日一直覺著小腹微痛,便只是躺在床上歇著,即便是熱,也不敢貪嘴吃酥山喝飲子了。

張思遠也沒為這事嘮叨她,然而是讓廚房給思夏熬了紅棗粥。

他記得,前年秋日裏,思夏初次來了月信,嚇到不敢出屋,哽著聲音對他說:“阿兄,我就要死了,真是舍不得你。”

他那會兒還當思夏是小娃娃,沒想過時光流轉如此之快,她竟然來了月信,弱冠的郎君看到少女嬌羞的緊張,也不由紅了臉。

後來的幾個月,但凡是那幾日,思夏會刻意回避他,他記著日子,也不會去打擾她,只囑咐她好生休息。搬來鄖國公府的那個月,思夏收拾屋子累了,月信推遲了幾日。幾日後,張思遠看她面色蒼白,滿頭大汗,捂著小腹咬著牙,不由慌了神,問她怎麽了,她只是搖頭說沒事。

他也就不問了,直接叫了趙醫正過來,看她痛苦地吃了小半年的藥,有所好轉之後才松了心。

這日張思遠過來看她時,思夏剛喝了一碗紅糖水。兄妹倆坐了片刻,便聽寶繪說馮家小娘子來了。

張思遠拂然不悅道:“如今娘子是個什麽樣子,你不清楚嗎?”

寶繪啞口無言。

“見個人而已,又不是做重活。”思夏感覺他這幾日把她當不能自理的廢物了,什麽也不讓她做。

張思遠更加不悅:“是不是這宅子改日要姓馮了!”

思夏忽略他的貶損,拉住他:“如果阿兄擔心我,可以一起坐下來呀!”

張思遠無情地抽出了手:“你們女兒家的事,不需要我!”說罷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哎,你別忘了把那碗粥喝了!”

“知道了。”

天氣熱,馮素素進來時,額上有薄汗,思夏便讓寶繪端了飲子給她喝。

馮素素也不客氣,一連喝了兩碗。

“今日過來有什麽事嗎?”思夏問。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

“我是怕你中了暑氣。”

“哪兒就這麽嬌氣了?”馮素素問,“我在家沒什麽事可做,父兄都很忙,母親又常常吃齋念佛,也沒人陪我玩,無聊得很。——誒,不如你到我家去吧。”

若思夏陪她玩,憑張思遠在擊鞠場給她擡手擋水的舉動,那麽思夏出門,張思遠必定隨行,而她就能多一分見到他的可能。

“我沒空。”思夏無情地拒絕。

“……你很忙?”馮素素問。

“一來,如非必要,阿兄不許我獨自出門,除非他帶著;二來,從去歲開始我在學著管家;三來,我還要去學堂,要寫課業。”

馮素素聽後舌橋不下。張思遠不叫妹妹獨自出去玩就算了,出去玩他還得他帶著;管家倒是可以理解,她也在學;只是思夏這麽大的人了,還要上學堂寫課業?

嘖,張思遠實在太有意思了。馮素素想。

她轉了轉晶亮的大眼睛,笑問:“你家的學堂有幾個女學生?”

思夏實話實說:“原本只是我一個人,後來是阿兄到公主府請了四個女史來。”

“這麽說,收外頭的女學生了?”

思夏不解地看著她:“你有小姊妹也要念書嗎?”

“我呀,平日裏實在無聊,爺娘總是提醒我多安靜些,有時還說要送我去廟裏住上一段時間參禪呢。”馮素素笑道,“我看你安靜得很,若是能與你一道念書,應該會改變一些吧?”

墨玉有些驚疑,她家小娘子一向喜愛騎射擊鞠,在上學的事上從沒上過心,家中主母也不逼她,幼時給她請先生,不過是讓她識字不做睜眼瞎。怎麽忽然想起要上學來了,還要往鄖國公府的學堂跑?

思夏頭皮發麻了:“我雖然學著管家,可上學堂的事我不能做主,只能由我兄長來定。”

馮素素笑道:“若是你說想要個同窗,他還不允嗎?”

思夏見她不是在開玩笑,也正經起來了:“這件事可不是隨口說說的,你若是來了學堂,便時長久的事,令尊令堂會同意嗎?”

馮素素滿臉自信:“爺娘說了,讓我學著安靜些,有這樣的好法子,他們定然會同意了。”

“可……可你總是往這裏跑,旁人肯定會說你和阿兄的閑話。”

馮素素原本想說“我才不管旁人說不說閑話”,轉而覺著這句話太過猖狂了,再轉而一想,覺著不大對,遂問:“以前便有這樣的閑話?”

“從前只知道有人給鄖國公府送匿名禮物,後來才知是小娘子,那些人都快趕上半個折沖府的兵了。我只是想說,你常來,難免讓那些人以為我阿兄中意你了,生出這種閑話來對你不好,而若是我阿兄真有了中意的娘子,怕是也得讓人誤會,有可能還會錯過了良緣。”

生出這種閑話來怎麽就不好了?馮素素巴不得生出張思遠中意她的話來。

不過她心裏還有很沒底的,默默算了算,上折沖府有一千二百人,下折沖府少,但也有八百人,這要折半的話……她俏麗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真有這麽多人給他送禮?”

思夏鄭重地點頭:“匿名往宅子外頭放東西。這偷偷摸摸辦事的做法最叫人煩,誰知日後會有什麽舉動。”

“那……那他有中意的娘子了?”馮素素兩只大眼睛又綻開了,心提到了嗓子眼,迫切等待著思夏的話。

思夏搖頭。

馮素素緊繃的肩膀一松:“既然沒有,你還擔心個什麽。”

“我搖頭是不知道。”

馮素素又僵了,片刻後又說:“不管你是誰家的人,能給國公當妹妹,也不算委屈的,但凡有人問起,我就說是來找你的不就行了?”

思夏心中一緊,難不成馮素素要把她住鄖國公府喊張思遠兄長的事嚷嚷到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

她忙打斷馮素素:“你也說了,給國公當妹妹不算委屈。只是,知道我喊他兄長的人少之又少,我喊他兄長是他可憐我一個人,發了善心才許我如此的,我感恩戴德卻也不能真的為他做些什麽,只求不給他添堵。若是因此生出別的事來,我絕無立錐之地了。”

思夏先是在公主府住,現在又在國公府住,但是自她來長安,戶籍並未附在張家,而是落在別的坊中。

這是在她去歲學著管家後才知道的,那時她心裏還低落了許久,說到底她是外人啊!後來想想,長公主那可是天家之人,長公主夫族的戶籍也是進了宗正寺的,思夏不是仆婢,與張家非親非故,戶籍便不好附在張家!

既然她的戶籍並未附在張家,萬一叫那些個小娘子們查出來,生出做不成張思遠屋中人卻要做妹妹的念頭來,那得多恐怖。

再說她父親觸怒聖人被貶至太原,之後長公主便把她接了過來,這事若是傳到聖人耳中,又得遷怒張思遠,她可不想給他惹事。

馮素素出身高門大戶,家中父母兄長皆在,且全都寵著她,平日裏她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也不用顧及其他,自然不理解思夏這種打小住在別家的人是個什麽想法。

聽思夏這般說,馮素素十分掃興,氣道:“說來說去是你不想讓我來吧!早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費心給你帶吃食了。”

思夏看她無理取鬧,也不肯示弱:“你若氣惱,日後也不必來了,更不必給我送吃食!”然後將她跟前喝完飲子的青瓷碗一收,“請回吧!”

擱別人身上,馮素素恐怕早就氣得牙根疼了,可思夏說這話,她就莫名地沒脾氣,還有些緊張。忽然在位子上坐定,笑道:“我好歹也是給你送過不少吃食的,今日來你家中,說了這麽多話,你怎麽也不給我水喝?”

思夏原本還繃著一張臉,見馮素素如此,先是忍俊不禁,其後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再之後,才滿足了她。

“你……為何想要來這裏?”

“沒什麽理由,就是想。”

思夏暗暗撇嘴,這馮素素想來張家學堂是假,想看張思遠才是真。

馮素素並非真的想來鄖國公府的學堂念書,不過是想多看看張思遠,然而這事確實不是鬧著玩的,遂道:“這事也不急。待你哪日無聊了,你便和令兄說說,我也和家中爺娘說說。如何?”

即便思夏嘴上沒應這事,即便她對馮素素來學堂這事有些忐忑,可她依舊對此事上了心。學堂的老先生無趣,陪她念書的四個女史也沒多大意思,她倒盼著馮素素能來同她作伴。

她得好好想想,怎麽樣才能讓馮素素來張家學堂,又不會生出那麽多破事來。

這事還沒經思夏提起,張思遠就已經知道了。不知怎麽的,他把手邊的一張紙揉皺了,隨後重重靠在了憑幾上,再之後,那團紙就砸進了紙簍裏。

悶了半晌,他起身出屋,立在了風亭上。

待他看見幾個女子經過外院的池塘時,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看思夏和馮素素在前頭說說笑笑,張思遠腦門就突突地跳。

馮素素許久沒見張思遠真人,不其然地遇見後,就移不開眼了,同他說過幾句話後,整個人就開始飄飄然,走路也飄飄然,從橋上下來時,恰好踩上了一個坑,崴了腳不說,還磕了膝蓋,當下站不起來了。

思夏內心一慌,完了完了,馮素素可是馮家的掌珠,她這一摔可不得了了。趕緊扶起她,差人去請趙醫正過來。

馮素素疼到兩手緊緊抓著墨玉,偏偏張思遠已經從風亭上下來了。他在跟前,馮素素也不敢撒潑埋怨人了。

作為宅子裏的主人,張思遠恭恭敬敬給馮素素賠了個不是:“馮小娘子,家中之人除不平地裏的磕絆,害小娘子如此,真是罪過。”

馮素素看見他的人就心情舒暢,聽見他低沈的聲音如同聽到了天籟,立正後給他還了個禮:“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

來時還是好好的,就是下了個橋,將她摔成這樣,怎麽說都與鄖國公府脫不開幹系。思夏心慌地扶著她到偏廳坐下,等到趙醫正過來。

待趙醫正真來了,張思遠囑咐他:“有勞趙先生,可千萬得給馮家小娘子治好了傷。”

偏廳內,墨玉給馮素素除了鞋襪,思夏看到那一塊塊青紫後便閉了眼,頭皮發麻地退了出來。

上個月她在春明門外崴了腳就有四五日不能正常走路,馮素素可比她傷得重多了,馮家的人會心有不滿的吧?

思夏看著張思遠,還是將心中疑惑問出:“橋下的路何時不平了?”

張思遠雲淡風輕道:“你管家卻來問我?誰辦不好事去罰誰,免得馮家說我們欺負人。”

思夏甚無語,弄來弄去這是她的不對了。她甩手就走,真的去責人了。就在偏廳外行刑,還讓外院的仆婢都看著,兩個負責修整地面的仆役痛苦地大叫。

思夏氣氣囔囔地看著張思遠,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屋內馮素素猶豫半晌,才除了鞋襪,聽到駭人的聲音,忙叫思夏進來:“你快叫人停下吧,別打了。”

擱平常,她才不會為這種事求情,但她人在張家宅子,已經當著張思遠的面說是她走路不小心了,這個時候得賣乖,讓他知道自己是個懂事的,不像外頭傳的那樣驕橫無禮。

思夏卻硬邦邦道:“犯了錯,就該受罰!”

平日裏她鮮少罰人,這次當眾責人,宅子裏的仆從個個噤若寒蟬。

張思遠卻面無表情。

馮素素急得起身,卻站立不穩,幾乎是撲到思夏懷裏的:“快別打他了,真是我走路不小心,趕緊上了藥,我這就回家去。”

她說了幾次,思夏這才讓人住了手,眼瞅著兩個仆役癱在長凳上痛苦不堪,心裏也有些避厄繆。可是她不做出個樣子來,真怕馮家來埋怨。

趙醫正倒是細心,看過磕傷後,從藥箱裏取了止血藥敷上,其後給馮素素治腳踝的扭傷,她的腳踝已經腫了。

到底是男女有別,趙醫正讓馮素素穿了襪衣,這才摸上了她的腳,轉了兩圈,她一直在發抖,雖未聽到骨頭響,可接下來的一個月怕是不能利索走路了。

“小娘子近期少走動為好,膝傷不要沾水。”趙醫正又寫了張方子,遞到她手中,“天熱,小娘子千萬別讓傷口發了炎,這上頭有內服外敷的藥,按時吃。”

墨玉一一記下,又恭恭敬敬向他道謝。

趙醫正擡眸時,看到馮素素極度失落,寬慰道:“娘子別憂心,大約一月,便能好了。”

馮素素沮喪地道:“這麽久嗎?”

趙醫正微笑了笑,繼續寬慰:“如果不走動,會好得更快。”

馮素素整個人就失了神,這麽久不走動,她能長出青苔來吧。

因著今日這樁事,思夏要親自送馮素素回家。思夏出門,又要經過車馬相撞的那條街,張思遠不放心她,就當是給馮素素賠禮了,也要送她回家。

馮素素不光沒因崴腳磕傷而懊惱,反而因張思遠相送而欣喜若狂。她扯謊說熱,挑簾望去,看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渾身上下透著如玉的光,再被即將來臨的傍晚一襯,怎麽看怎麽養眼。

快到家的時候,他們被截住了。

不是截馮素素,是截張思遠。

他勒馬停在當場,身側的馬車也停了下來,而對面的那群人便圍了上來。

“你們是什麽人?”馮素素的聲音飄出去,“天子腳下,當街截車,好大的膽子!”

她再註意淑女姿態,可骨子裏養成的橫也掩蓋不住。

其中一個人嬉皮笑臉道:“某等的膽子不如娘子,裝作馮家小娘子才是有膽子。”

馮素素和墨玉齊齊疑惑,思夏三言兩語迅速將四月二十的事說明白,換來馮素素一聲“啊”。

馮時瑛根本沒和她說這事!難怪生辰那日沒見到思夏,竟是給她惹了麻煩。

馮素素不禁咋舌,張思遠這是有多低調,不會拿身份壓一壓嗎?

那個人道:“上次我們的人斷了一雙手。不過,我們是講理的人,要你一雙手便好。”

有馮素素在,用不著張思遠廢話了。她摔下車簾,聲音中迸著火氣:“勞煩郎君去扣馮家的大門,要多少雙手都行!”以多欺少誰不會呢!

那個人蹙眉,戲謔道:“還要裝馮家小娘子嗎?”隨後握緊手中的刀,一指張思遠,“你若識趣,就乖乖下馬!否則,某等便不客氣了!”

馮素素:“……”

有眼無珠!

她快被這幾個人氣死了,好容易今日張思遠送她回家,讓這幾個人給攪了。她氣道:“什麽貴妃親眷不親眷的,該給禦史大夫遞個話,敢稱國戚便是藐視皇後;光天化日之下威脅一品國公,還要行兇,你們簡直無法無天!”

那幾個人根本不把馮素素的話當回事,只是輕蔑地道:“某等還就是無法無天了。”

那個人極為不屑,“呸”了一口,招呼自己人抄家夥一起上,要將這群裝蒜的人打到滿地找牙為止。

遠處金烏搖落,灑下大片的光來,就要宵禁了。勞作的農夫、散學的生員、外出游玩的貴婦都在往家趕,遇到這事,心中好奇,紛紛駐足觀望。

武侯鋪的人得知了聚眾行兇的消息,匆忙趕到此處。

這時,也有散衙的侍禦史騎驢經過,眼瞅著前頭圍了個水洩不通,一旁的武侯光看著不動,心中疑惑。他上前看了看情形,催武侯道:“諸位趕緊去攔呀!”

武侯熟悉自己負責的地方,知道這幾個人是劉家的家仆,有得聖寵的劉貴妃撐腰,一向囂張慣了,遂不敢上前。

侍禦史怒道:“再不動彈,某上折子參金吾衛街使!”

此言一出,武侯凜了凜,連忙讓圍觀百姓散了,武侯頭領又含笑朝那幾個截車的人說好話:“這位兄臺,多大的事呢,不過是過路,且讓他們過去吧!”

那幾個人顯然不識相,推了武侯頭領一把。

武侯頭領心中厭惡,但不得不繼續賣笑,低聲提醒道:“那邊有禦史臺的人在!”

劉家的人順著武侯頭領的目光去看,看見一個穿綠袍的官兒,心中更是憎恨。

端午那日,劉家的人在東市吃了虧,就不想低三下四地討好馮家了,加之馮家與張家走得近,且張思遠上次帶走了那個扮做馮素素的女子,種種過結,戳了劉家人的肺。這次就把新仇舊恨一起了了吧。

想了想,劉家得人走到侍禦史身旁,附耳和他說了句話。

侍禦史根本沒聽清,皺著眉道:“這位郎君說什麽?”

劉家的人湊到侍禦史跟前,忽然來了出說死就死的戲碼,一個顫動,而後倒地不起了。

其餘的幾個劉家人便開始推搡侍禦史:“你究竟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怎麽能打人呢?你一定是和他們是一夥的!”

禦史臺的人嘴皮子一向利索,可面對好幾個劉家的人,又雞一嘴鴨一嘴地胡說亂說,還推搡他,所以他嘴皮子再利索也不頂用,沒說幾句,胸腹便挨了一腳,只有臉上也挨了一拳。

武侯頓覺不妙,上前去攔,也被打了。

即便跋扈慣了的馮素素都覺著這群人猖狂。

張思遠鋸於馬上,揪著韁繩,看了看遠處殘陽,殷紅如血,忽然覺著那綠色的公服格外刺目,禦史臺的人竟然被打了!

有了這一出,明日禦史臺參劉家的折子會直接遞到禦前,閻王殿準備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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