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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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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修政坊的坊正果然不負張思遠的囑托,那些乞兒果然是散布消息的高手,不出半日,薛家小娘子的事跡已經傳遍了長安城家家戶戶。

京兆尹知道這事後,更是感動,薛家小娘子的扶貧措施做得好。

那些官眷著人去打聽尚書右仆射的掌珠,方知其是個美人坯子,又如此心善,不像其他家的女兒驕橫無禮,這樣的兒媳將來定是孝順公婆的,便爭先恐後地讓自家郎君做了詩文或是禮品或是時令鮮果與那薛家小娘子搭訕。

他們已經想好了,若是這個小娘子有了婚約,那她的妹妹也是好的。

尚書右仆射與自家娘子看著王家、李家、趙家以及其他家中送來的東西,而自己的掌珠卻哭紅了雙眼,硬是要出家當姑子去,於是,薛家夫婦頭疼了。

好歹與太後沾著點親,薛家也是高門,哪能讓小娘子去廟裏做姑子。太後知道了這事後,讓薛家夫婦選了個中意的,拉著薛家小娘子相看了。

敢來求娶薛家小娘子的郎君也不差,又有太後做主,薛家小娘子在哭哭啼啼中點了頭。

因薛家小娘子驟然轉了心,她的幾個閨中好友難以理解,詢問緣由時,那薛家小娘子鎮定自若地說她那是發善心,還告訴閨中好友,日後別去給那鄖國公府送匿名東西了。

閨中好友還在莫名其妙,卻也咂摸出一點旁的意思來,心說她這是被鄖國公算計了吧。私底下嗤之以鼻了半晌,然而轉念一想,連與太後沾親的薛家女郎都吃了癟,近來還是別去送悄默聲地送東西了,先看看形勢再說。

鄖國公府收的匿名禮物少了,思夏就輕松了不少,心情自然也不差。再過幾日便是上元節,她就更開心了。

原本是央著張思遠帶她外出觀燈,奈何人日那天她在外受了風,咳了幾遭,張思遠便不許她外出了。

長安城宵禁嚴苛,但是正月十四至十六的夜晚,長安城會解除宵禁,百姓可在城內各坊之間自由活動。

說起來,張思遠因給兩親守孝數年,而思夏同他在一起這麽多年,也就只帶她外出觀過一次花燈,那還是思夏剛到公主府過得第一個上元節。

那年他十三歲,個頭竄得高,力氣也大,而思夏才有六歲,磨合羅似的小娃娃上街不是去觀燈,只是觀人腰,看人家的臉都得仰著頭,根本看不到花燈。

跟著仆役要抱她,她不許,李增抱,也不行了。張思遠誇下海口說帶她看長安城最美的花燈,是以胳膊酸了也得抱著。

那時的思夏還不像現在這樣要什麽便脫口表達,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盞兔形花燈看,張思遠知道她心裏喜歡,讓人買了來塞到她手裏,她喜歡得不得了。後來每到上元節,即使他守孝,也會讓人取一盞兔形花燈親自送到她手裏。

思夏本想再求著張思遠帶她出門,哪怕一個時辰也好,可他就是不許,此刻看見兔形花燈送過來,便知上元節外出觀燈的打算就此打了水漂。

知道他是為她好,思夏再有不滿也生不起氣來了。

“你不是一直想去曲江池看雪嗎?”張思遠正經八百道,“其實曲江池最適合踏青。這次上元夜我們不出去了,待到柳綠春紅了,我帶你去曲江池轉轉。”

二月仲春便已有桃花綻放,可那是畢竟天還有些冷,待到三月暮春時,才是真正踏青的好時節。

曲江池位於長安城東南,曲江池畔除了有達官顯貴的別業,更有皇家園林芙蓉園。

春日來臨,國朝人士樂意去曲江池踏青。有詩雲: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張家學堂逢五和十歇假,但三月三日是上巳節,女學生們央著老先生開恩,於是學堂放了假。

今日天氣好得很,流雲溶溶,日光暧暧,惠風煦煦,適合出游。

車子轆轆而行,至曲江池畔時,已近正午。思夏挑簾下車時,日光刺了眼,她趕忙擡手在額上搭了個棚,眼睛緩了緩才適應了強光。

曲江池因流水曲折而得名,以坡就勢,上有玉橋臥波,更有花木叢叢掩映,一斛日光傾瀉而下,映在煙水之中,碎成了瓣瓣金子。

曲江池東側是占一坊之地的芙蓉園,岸線曲折,可以蕩舟,池中種植荷花、菖蒲等物,蕩舟於其中,該是別有一番滋味。芙蓉園內有有亭臺樓閣,即便不入園中,在外亦能看到繡闥雕甍。

因今日是上巳節,出游者眾,行人或三三兩兩撐傘而行,或立於橋頭捏著魚食餵魚,或戲水,或曲水流觴,最終要的便是游玩采蘭、驅除邪氣再祈祥一事。

今日出門的女郎,幾乎都沒戴帷帽。不過,思夏今日穿了男裝出門。頭發束於頂,用一根銅簪固定,身穿青色圓領袍,腰束革帶,足蹬黑靴。常有國朝女子身穿男裝或是翻領缺胯胡服的裝束,思夏平日去學堂也是穿男裝,是以今日出門這副打扮也不稀奇,不過相比上學堂,她今日的眉毛畫得粗了些。

其實,但凡人細細看便能辨別出是女子之身來,一來沒有喉結,二來胸脯隆起,腰肢也細,怎會是郎君呢?

主要是,思夏不敢今日穿著齊胸襦裙站在張思遠身邊。雖說人日那天讓薛家女郎吃了虧,可那些要生撲張思遠的小娘子可不止薛家女郎一個,今日又是驅邪祈福的大好日子,她想讓張思遠在這種場合邂逅佳人,卻不想無故引了誤會,穿男裝會穩妥。

然而,她想岔了。

張思遠今年二十二歲了,沒有正室,連個妾也沒有,身邊倒是有顏色艷麗的婢女服侍,可人們打聽了,那隨身的婢女不是通房。有意他的小娘子通過這種種跡象猜測,莫不是……他好男風?

今日來曲江池踏春的小娘子們只看了一眼他身旁跟著的一個模樣俊朗的小郎君,一時氣急,也沒來得及細問,當下便有哭暈過去的。

思夏頗是無語,今日人多嘴雜,她腦子裏胡亂想著,是不是給她阿兄闖禍了?

此次出門,紺青和寶繪也是穿著圓領袍戴著襆頭出門,終究是下人,與思夏的衣衫還是有區別的,即便是被人看到,從衣衫上便能有所區分,再者,她二人走在張思遠和思夏身後,怎麽看怎麽是隨從。

唯獨思夏,成了那群小娘子眼中的一根刺。

那群人打聽到張思遠脾性好,猶豫著是否要上前確認“他好男風”這事,卻是沒一個敢的。張思遠到底是從一品國公啊,光天化日之下問這個問題實在不雅,可是不問個清楚明白,恐怕今晚睡不著覺。

左思右想,終是打定了主意,低頭囑咐了一個婢女兩句。

隨後,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婢女“噗通”一聲倒在了思夏面前,皺著眉頭揉著膝蓋,哼哼唧唧喊疼。

思夏眉頭緊鎖地看著地上梳雙丫髻的小女郎,張思遠眉頭緊鎖地看著思夏,一旁站著的小娘子眉頭緊鎖地看著那一幅讓她們心口隱隱作痛的畫面。

思夏頭痛地想:她是想讓張思遠得一心上人,可不是她想勾搭人!

趕緊朝那摔倒的雙丫髻女郎行了個叉手禮,卻是不慌不忙地解了腰間錢袋子,捏著錢袋子的一角,低聲道:“這位小娘子,您如此明目張膽地攔路,是想要這個麽?”

故意寒磣人。

那個婢女本就緊張,被思夏這一個舉動弄得羞臊,羞臊過後到底是擡起了手:“可否請郎君拉婢子一把?”

這時,寶繪上前,思夏卻示意她不要靠近,寶繪只好止了步。

思夏來了興致,佯裝慚愧:“這恐怕要讓小娘子失望了。某穿著男裝,若是叫人看見了去,怕是要壞了小娘子的名聲呢。”

這話說出來,那群想知道結果的人便明白了,思夏不是男子,於是心口也不那麽痛了。

地上那個梳雙丫髻的女郎的膝蓋也沒那麽痛了,磨蹭著起身。

思夏道:“今日失禮了。也不怕小娘子笑話,實是因我家阿郎一直病著,這病很是奇怪,琢磨不透是個什麽心思。”她故意神色慌張地同那個梳雙丫髻的女郎繼續道:“唉,平日裏跟著我家阿郎的幾個都是著女裝的,誰成想我家阿郎打從去年開始便時不時讓咱們穿男裝。小娘子說這事怪不怪?”

只要張思遠不聾,便能聽見思夏的胡言亂語,只要張思遠不瞎,便能看到旁邊幾個女郎看他像看瘋子一樣的神情。

雖然他不喜歡這些個花枝招展又不矜持的女郎,可思夏在外人面前有意無意向人說明他一會兒喜歡男人一會兒喜歡女人且反覆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跳來跳去神志有問題便不像話了。

他的臉接了滿滿當當的日光,可是,卻極為灰敗。

那群小娘子惋惜地看著張思遠,或拉臉或撅嘴或紅眼圈,總之,今年的上巳節沒驅邪祈福,反而心裏添了堵。

如果不是思夏顧及張思遠,她恐怕要撫掌大笑至跌地了。終於掩嘴抖肩笑了個夠,再一擡眼,看這“好男風”的正主兒此時一臉炭火燒得賊旺,便將又要堆到面上的笑容盡數掠去,恢覆了正經,還垂下了頭,囁嚅道:“阿兄,我不是有心的。”

“這還不算有心?”幹脆告訴人家他是瘋子好了。

語調陰陽怪氣,還充斥著氣惱。

思夏心裏積的水登時洩了閘,像頭驢似的用鼻孔狠狠出了次氣:“張鄖公早說啊,否則我怎會多費唇舌打發她們走!”

這話不光是生氣了,還誤會了他,像是他頗為享受被小娘子追逐的姿態。

“不急,反正她們也沒走遠,”思夏目光涼涼地看著遠處的流雲,“張鄖公想要人跟著,最好有擲果盈車的追捧,叫她們回來便是!”

張思遠:“……”

一旁的紺青和寶繪僵著臉,感覺接下來要承受一番暴風驟雨。

思夏更加不悅,點紺青道:“你傻站著做什麽,去叫人啊!”

主子們不痛快,要找仆婢撒氣了。可思夏平日不是這樣的人啊,忙擡眼看向張思遠,她面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尷尬,立時頭皮發麻,也不敢上前解釋說她誤會了,只管耐心地道:“娘子不是說今日要來踏春嗎,這春光融融,莫要錯過。”

思夏淡淡地看著張思遠,面上分明透著“是你要帶我來此”的神情。

到底是張思遠起的頭,又沒控制好情緒,這才惹她誤會,忙上前一步,勸道:“紺青說得對,春光融融,莫要辜負,走吧,我們去轉轉。”看她不動,便笑,“若是我與你拉拉扯扯,豈非印證了她們心中所疑?”

思夏沒話說了。

寶繪挽起思夏的胳膊,拿出長篇大論勸她的勁頭來了。

寶繪比思夏年長三歲,是諶松觀初到太原時買來的婢女。原是思夏有乳母餵養了三年,可惜諶松觀被貶出京城要赴太原任職時,那乳母病了,不宜舟車勞頓,諶松觀便將她撇下了,到了太原給女兒尋了個穩妥的年齡又相近的人服侍,還能當玩伴。

寶繪打小就懂事,又是思夏的貼身婢女,且思夏不好意思同張思遠講的話全與她說,而寶繪平日裏也能勸住思夏,但凡是思夏使小性子,幾乎全是她苦口婆心地去說和。

思夏知道她的能耐,看她湊上來,不等她起頭便立馬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拉拉扯扯的像什麽話!”

寶繪這才含笑松開了,卻是免不得說上一嘴:“是是是,娘子最是知道顧著儀態的人了。”

思夏扁著嘴瞪她一眼。

繼續行走時,思夏終於忍不住沖身旁高達挺拔的人道:“阿兄,你早日娶妻吧。”

張思遠霍然看向她,清眸中像是剛經歷過地震的湖水,渾濁不堪。

思夏擡手指著周遭出雙入對的男女,他們不論年輕還是年長,面上盡是歡愉,哪兒像他一樣,還不娶妻。

她為兄長的終身大事操心:“阿兄以前教我看事情不能以偏概全。那麽我想,看人同樣如此。

京裏的小娘子也不全都如方才那幾位浮誇輕薄,蕙質蘭心且又貌美動人的必然有的是。阿兄早日娶了妻,別說是上巳節踏春,便是上元節觀花燈,中元節放河燈,但凡阿兄做什麽事都有人陪,也不必再擔心那些個愛鬧的小娘子誤會了。”

張思遠面色陰郁,心裏下起了大雷雨。他是張家獨子,今年二十又二,確實得正正經經地考慮一下娶妻的事了。然而每每琢磨這件事時,他胸口都發悶。

說不上為了什麽,總之就是悶,悶得他難受。

今日出門在外是為了踏青,他不想為這事煩心。

春風拂過面龐,卷起瓣瓣桃花,送來陣陣芳香之際,也吹亂了她額上的一縷碎發。

張思遠擡手拂開思夏遮眼的幾根發絲,笑道:“上元節觀花燈,中元節放河燈,上巳節踏青……我家小娘子也能陪她兄長做這些事。消除別的小娘子的誤會,我家小娘子也是個中好手,不是嗎?”

思夏心下氣惱,正要再嘮叨幾句繼續勸他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喚:“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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