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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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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回到了初中那年。

學校組織參加法國的暑期夏令營。

沈倪報完名回家一說,沈清被她蠱惑得蠢蠢欲動,第二天也去報了名。

學期結束前,學生的簽證都辦了下來。

負責老師沒找到二年級的沈清,陰差陽錯把戶口本還給了妹妹沈倪。

夢境畫面像對不上焦的老相片。

戶口本裏好多信息沈倪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唯一清晰的那兩行。

沈清的生日和她的生日。一前一後,姐妹倆相差半年。

沈倪的記憶裏,似乎並沒有沈清具體的出生年份。

姐姐比她大一歲,又好像兩歲?

她盯著那行相差半年的生日看了半天,有個奇怪的想法從腦海裏冒了出來。

當天晚上沈倪回家翻箱倒櫃。大概是電視劇看多了,她覺得書房每個抽屜都顯得極其可疑,說不定就能從哪兒翻出收養證。

也許是姐姐的,也許是她的。

沈倪動靜很大。

沈應銘上樓時聽到聲兒就往書房裏來了。見她把書房翻弄的亂七八糟,蹙眉:“找什麽呢。”

沈倪直來直去,擡頭就問:“爸,我和姐姐是親生的嗎?”

大多數情況下,爸媽都會說當然不是,你就是垃圾桶裏撿來的、充話費送的、船上飄過來的諸如此類。

沈倪從薛成俊那得到了點經驗。

但下一秒,她看到了沈應銘古怪的臉色。

他說:“誰跟你瞎說的?”

沈倪指指戶口本:“我和姐姐怎麽就差了半年?”

“……哦,故意登錯的。”沈應銘說:“為你早上學,登早了一年。”

沈倪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夢裏畫面亂七八糟。

而後,沈倪從自己的視角跳了出來,看到挨揍的薛成俊,看到拿著鑒定報告臉色青白的自己。

“我到底是你和誰生的?!”

沈倪崩潰地把報告砸在沈應銘身上:“我……是你的私生女?”

她無比艱難地陳述。

“胡說什麽!”沈應銘分外堅持:“你就是我們沈家的孩子,不是和外面什麽不三不四的人生的。”

“那這份報告怎麽解釋?為什麽我和我媽沒有血緣關系?”

“……”

沈應銘看到報告有一瞬慌亂,隨後口不擇言:“你生母是我前妻。”

“那她人呢?”

“過世了。”

“怎麽死的?”沈倪追問。

“病逝。”

沈倪表情空了幾秒,問:“她叫什麽?”

長達十幾秒的空白之後,沈應銘回答:“舒畫。”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謊言來不及編織,很糟糕。沈應銘看似每個問題都答了上來,細想到處充滿漏洞。

沈倪比沈清小半年。

沈應銘卻說她的生母是前妻。多麽拙劣的謊言。

再怎麽想,她和她的生母才是後來出現的那個吧。

或許這就是男人婚內出軌,為了粉飾太平而口不擇言。

沈倪想,在沈家恬不知恥過了這麽多年,她原來只是個私生女。

“小倪。”

沈應銘在身後叫她。

沈倪離開的腳步微頓,聽到身後說:“忘記今天的事,我們還是能和以前一樣做一家人。”

那晚的責問宛如秘密沈溺海底。

第二天的餐桌上,沈應銘依然看報,季容監督她和姐姐喝完牛奶。

一如往常。

平淡的日常底下,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她體內瘋長。

一種叫厭惡,另一種叫愧疚。

***

沈倪從夢裏驚醒,猛地坐起身。

她下意識就去看緊閉的臥室門。

來南山鎮快一周了,沈倪依然沒搬進臥室。

空調呼呼地往外吹風,她蜷起腿坐在沙發上,似乎還在猶豫。

臥室承載著一個人存在的所有證據,她還沒細細翻過。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些蛛絲馬跡。想找,但也怕找。

沈倪收回目光,爬起來洗了把臉。

從鏡子裏看到的自己早已不是夢裏十來歲的模樣。

她長大了,逃不過眉眼依然有沈應銘的影子。而姐姐,更像季容。

才對著鏡子楞了下神,樓下逐漸拉近的聲響就拉回了她的註意力。

沈倪推開窗。

夏日暑氣爭先恐後往裏湧,愈發清晰的吵鬧聲也傳了進來。

她來這個小鎮的日子屈指可數,完整覺沒睡過幾次,早上的熱鬧倒是看了不少。

一大清早,巷口這一架吵得中氣十足。

從樓上往下看,吃瓜群眾已經自發圍了裏三層外三層。

沈倪從來不知道,這附近竟然住了這麽多人。

從小好奇心和探知欲就極重,她這種人有個顯著特點就是,除非自己親耳聽親眼見,否則吃瓜等不了明天。

沈倪迅速抓了兩把亂發往樓下走。

住在這棟單元樓裏的人基本都認識她,目光紛紛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漂亮姑娘嘛,總是容易讓人過目不忘。

五樓老奶奶占據不錯的吃瓜位,偷偷朝沈倪招手把她拉進人群:“你這個衣——算了,先聽完吵架。”

沈倪是中途來的,怕她吃不全前因後果。

老奶奶巴不得找個人八卦,壓低聲音悄悄跟她說:“裏邊那個男的本地人,一直在大城市裏打工,他老婆在鎮裏開家店就沒跟出去。喏你看,就是那個男的啊。”

沈倪順著老奶奶指的方向看進去,看到男人臉紅脖子粗地再用本地話抗爭什麽。

原本還不知道在吵什麽,直到老奶奶下一句冒了出來:“他在城裏打工的地方又找了個老婆,你看,小孩都那麽大了。瞞不住就帶回來認祖歸宗了。”

沈倪不通本地話,但此刻好像突然聽懂了原配女人的每一句破口大罵。

養小三、私生子、認祖歸宗。

她腦子裏有根弦重重彈了一下,耳邊瞬間嗡嗡作響。

“這個女的也很可憐。常年分居又沒有小孩。結果現在婆婆知道外面有個孫子,巴不得叫男人帶回來呢。”

生怕沈倪聽不懂,老奶奶吃瓜順帶翻譯。

或許是圍觀人群太多,有人報了警。

民警出現之後,原配女人好像看到了公道,原本想去扯躲在男人背後小孩的手改去拉民警的胳膊,改口講了普通話。

“他以前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養小三生小雜種。我在家辛辛苦苦給他照顧老娘。對,他老子也不是好東西。你問問他們,他們都知道,他老子以前沒事就屁顛顛地去幫那棟樓……”

“……對,就是幫那棟樓三樓的女人搬東西。什麽臟心思自己知道。”

“你放屁。”男人怒罵。

“他們一家人品敗壞,警察同志你聽我說。這個男的有臉生小雜種,還要我給他臉,那誰給我臉了?你講講還有沒有道理?”

小男孩在男人背後哇哇大哭,嚇得魂都沒了。

男人女人扭打在一起,整個巷口雞飛狗跳。

老奶奶拉著沈倪往後退了幾步,扭頭就見她臉色難堪,把唇抿得發白。

老奶奶連忙安慰:“她說的啊是很早以前住302的女人,你快別介意。不是說你呢。”

“以前那個女人……”

沈倪聲音發虛,喃喃:“她,是什麽樣的人。”

“好久了,記不太清了。”

老奶奶想了想,搖頭:“我只記得大著肚子,也沒見她家人。不知道怎麽就來我們鎮上了。不過你放心,你這屋子後面都空著,沒再有什麽奇怪的人租過。”

耳邊說話聲、吵鬧聲如潮水般褪去。

沈倪耳鳴得厲害。連小孩的哭鬧聲都從腦中慢慢隱去。

她心虛,她想跑,腳下卻生了根。

來南山鎮的路上,她還在和沈應銘生氣。

就著那一股沖勁兒,想來看看這是個什麽樣的地方。想找找她親媽存在的蛛絲馬跡。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像所有母親一樣溫柔嗎?

她如果還在,也會跟季容一樣愛她嗎?

臥室那扇門緊閉。

那是一個人存在留下最多證據的地方。

沈倪起初以為自己怕在那找不到蛛絲馬跡而失望。

現在面臨一地雞毛才突然明白,自己其實是怕,怕找到的結果讓自己大失所望。

她站在人群外,在人聲鼎沸中聽到了虛空。

沈倪想起離家出走的那天。

那天是沈應銘五十歲生日。她早早就被叫回了家。沈清參加學校的競賽暫時還回不來。

五十歲的宴席高朋滿座。

沈應銘興致很高,要同季容、同她拍上一張全家福。

她算的是哪門子全家?

沈倪偷偷打量季容的臉色,或許是自己心虛愧疚。她從季容一成不變的溫柔笑意中看到了尷尬。

沈倪不願,繃著臉說不想拍。

她在心裏怨沈應銘得寸進尺,怨男人的繁殖欲膨脹得面目全非。

姐姐不在家。

她再怎麽厚臉皮也做不到以如此微妙的身份擠進全家福。

就因為拍照這件小事,沈倪說了狠話,她說惡心。

覺得自己惡心,覺得沈應銘惡心。

積壓那麽多年的矛盾在一瞬爆發,威力不亞於原-子-彈。

然後沈應銘青著臉叫她滾,滾回生她的地方去。

如今已經在千裏之外的小鎮,沈倪依然忘不了那會兒在場所有人的臉。

那是一張張看盛大鬧劇的臉。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耳邊的咒罵聲又回來了一些。

私生子、小雜種……

她聽到每一句都罵在自己心口,像鈍刀磨肉。

女人伸手去扯小孩的頭發。

小孩尖利哭泣。

一片嘈雜中,有個聲音傳進耳朵。

“他做錯了什麽。”

沈倪猛地擡眼,看到江以明出現在巷口。

他擋在嚎啕大哭的小孩面前,脊背很直。

沈倪從他少有情緒的眼底看到一絲懨色,還有些不耐。

他偏了偏身,擋住孩子的視線:“他被生下來不是他的選擇。他沒有錯要在這裏聽你們吵鬧。”

巷子裏的嘈雜在這一瞬歸於寂靜。

這絲寧靜如同他身上的氣場,獨立於世界之外。

日光被雲層遮擋,姍姍來遲。

沈倪在這條巷子口,在這瞬間,看到了光風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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