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樣走了……

真的，就那樣走了。

池染呆在原地，老半天沒回過神來。神尊大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離開，那他此次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她如何能想得明白，只好怏怏爬上床，帶著滿腹疑惑和難過，淺淺睡去。

依稀做了一個夢，看不見任何場景，只聽聞斷斷續續的對話聲。

“別拉著我……去……救……阿池！”

“孽障……跟……回去！”

“少……沒想到……還是……劫獄……快回去吧。”

“帝君……小兒……得罪……賠禮道歉……海涵。”

然後，又是一陣狂亂的爭吵聲，其中有一道嘶吼的聲音聽起來甚是熟悉。最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誰痛呼了一聲。而後，恢覆安靜了。

明明是夢中，池染卻覺心頭一片苦澀，不安地轉了個身，。朦朧中，她恍惚記起，他似乎還沒給她一個答案……

倦意席卷而來，她沈沈入夢，再無力糾纏。

次日，天還未亮，就有天兵進來吼醒了她。池染訝然，還未開口詢問，便見那天兵拿著一樣形狀奇異的器物打開了牢門。

“你可以出去了！”

她一呆，反應過來後滿臉喜色，上前拽了那天兵的袖子，“我可以出去了？真的可以出去了？為什麽我能這麽快出去？是不是神尊大人為我求的情？他終歸是不忍心，對不對？！”

那天兵被她一連串的問號轟得有些犯暈，掙開她的手，不耐道：“我只是奉令行事，哪裏知曉那麽多？！”

然後，推著猶自自言自語的池染，走出仙牢。

舉目望去，四下一片靜美。初升的朝陽，夾著霧氣的清風，花瓣上欲墜的露珠……

一切都蘊含著希望和開始。池染伸了個懶腰，深吸一口氣，然後，微微一笑。

一定是神尊大人……

他不忍心。

池染越想，越覺得心裏暖烘烘的，唇邊的梨渦也越來越深，似是裝滿了蜜。

好了，得快點回去，剛好來得及做午膳。

忙從腰間掏出一把小劍，吐一口氣後，劍身變大，她跳上去，朝九重山逆風行去。

***

回到九重時，日頭剛好掛上枝頭梢兒。池染抹了抹額前細汗，咧嘴一笑……剛剛好！

堪堪走了兩步，她倏爾頓住腳步。等等……待會見了神尊大人，我，我該怎麽辦？

“先叩頭認錯？可是我連錯在何處都不知道，神尊大人定然不喜我矯揉造作之態……那，一次性把話說清楚，不論好歹，要個答覆？不，不行啊，都說了兩遍了，實在是沒有勇氣了呀……啊，對，還是先什麽都不說，像以往那般好了……嗯，就這麽辦！”

她一邊埋頭走路，一邊嘀嘀咕咕，抑揚頓挫中頗有些條理。

“站住！”

池染一驚，怯怯擡頭。一二三四五六……嗳，怎麽今日的守門侍衛多了好幾個？而且，表情都好嚴肅吶。

“這位天將大哥，阿池是神尊大人的侍女……”她瞄了瞄攔在跟前的幾根畫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橫豎她也出過幾趟九重，怎麽門將們好似對她一點印象也無。池染不敢怨怪，只希望好好解釋一番，便能如以往般讓守門的天將放行。誰知道，她話已說完了一盞茶時間，那幾個天將非但沒出聲，還眼尾都不瞅她一下，虎著臉煞是駭人。

連溫柔的仙女她都畏怯，何況是這些面無表情的天將，當即便下意識地退後幾步。

午時熱辣的日頭照得她有些發暈，心裏不由得著急起來。再不回去，就趕不及做午膳了。

如此一想，她又忐忑地挪回了幾步，戰戰兢兢地央求：“天，天將大哥，我真的是，是靈幾殿的人，還請您——”

“不必再費口舌了。”

蒼沈的聲音，猶如洪鐘。幾個人駕雲而來，為首的那個正是——

“獨老仙君 ！！”池染大喜，忙迎上去，“阿池見過仙君。能遇見仙君實在太好了，阿池進不得殿門，仙君可否替我解釋一二？”

這小婢常做糕點送往他與月老府上，如此巧慧，真可惜了……獨老仙君捋著胡子，望著那雙亮晶晶的紫眸，長長一嘆：“阿池。”

“小婢在。“池染見獨老仙君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不禁奇怪：“仙君，您怎麽了？”

獨老仙君卻不再言語，想了想，從袖中拿出一冊文書，緩緩展開。面色一凜，清晰念道：

“奉九重神尊之命，罪徒池染，有辱門風。今日起，革弟子之位，逐出九重！永不得踏入九重一步！”

永不得踏入九重一步……永不得踏入九重一步……

如此晴朗的天氣，她卻生出一種五雷轟頂之感。全身血脈仿佛在瞬間逆流，她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已流光。雙膝一軟，重重地跌坐在地，手掌擦過石板，鮮血淋漓猶不自知。

她臉色慘白地望著獨老仙君手中的文書，唇瓣哆嗦得連話都說的含糊。“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獨老仙君有些不忍，上前扶她，“你走吧。”

走？走去哪裏……我是神尊大人的侍女，哪裏……哪裏都不去。

她順勢攀住獨老仙君的手臂，滿臉淒惶。“我不相信，神尊大人說過不會趕我走的……我不相信……”

“阿池，你何苦——”獨老仙君抽出手，揮袖，“除卻九重，天地浩大，你且去吧。”

說完，似不忍再看，駕雲離去。

許是夏日天氣多變，本是明媚的天空，頃刻間便布滿烏雲，空氣悶悶沈沈，大概是要下雨了。

虹橋盡頭，九重門外，一個單薄的身影空蕩蕩地站在那裏，許久，許久，未曾動過。

她向來易哭，卻不知如此悲痛的時刻，眼淚卻為何流不下來。

天地浩大？天地浩大……卻沒有他。

以後，千年萬年，都無法再見到他了麽？池染心尖一抽，那樣的光景她連想象都不敢。

不，不……沒有聽見他親口說，她不相信。還未等他一句答覆，她不甘心。

“轟隆轟隆！”天際一道悶雷閃過，彈指間，已有幾滴雨珠砸落在熱氣氤氳的青石板上。

幾縷輕煙起，那九重門外的小妖緩緩地抹了抹頰畔，兀然擡起雙眸！深紫色的瞳仁直直映著莊嚴肅穆的九重殿門。飛檐鬥拱，琉璃碧瓦皆在那抹妖異的深紫裏，無所遁形。

她要親口問問他，哪怕是只有……一句話。

***

“嗳，別攔著我，求求你們，讓我進去……哎呀！”

池染摔倒在地，疼得臉都白了，卻已顧不上，只重重地叩頭，“求求你們，我只想見見神尊大人，就問幾句話，求求你們了！”

她叩得額頭淤青，那門將依然面無表情地擋在門前，“快快離去吧。”

怎麽辦……以她那一點可憐的靈力，根本不可能闖入九重，更勿論是上得靈幾殿了。難道，真的就這樣……從此再無相見的可能？

大雨打得她臉頰發疼，順著發梢滴落，浸濕了衣裳，冷透了心扉。她淒淒地跪在九重門前，明知什麽都做不了，卻依然不願意離去。

池染體質本就羸弱，在仙牢幾日加上大雨淋身，身體已受不住。她只覺腦袋昏昏沈沈，全身滾燙。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依然看不見一絲希望。

快要撐不住了……她苦澀地掀了掀嘴角……認命吧。

這一念頭剛閃過，雙肩一松，她便軟軟地倒在地上。意識消失之際，忽然聽聞一句熟悉的“小阿池！”，那樣的陰聲怪調，那樣的親切。

“月下仙人……”感覺被人扶起，她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

月老還未答話，那方一行門將兀然痛呼聲起。池染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往那邊一瞧……原是她那可愛威武的小團子！！

“咱可憐的小阿池，可還有力氣撐得住？”月老印上她的靈臺，輸入一股仙氣，朝她一笑，兩根亂抖的長胡子分外和藹。

這一刻，她有太多的感激，卻無從說起。“我……”

月下仙人摸摸她的腦瓜，“去吧，孩子。”

九重神尊的瑞雪神獸豈容小覬，區區門將無法阻擋，一群九重弟子繼而蜂擁而上。一時間，呼叫聲打鬥聲亂成一片。

池染紅著眼眶站起身來，帶著從未有過的覆雜情緒環望了周遭一眼，遂沖進九重，朝著靈幾殿力奔而去。

神尊大人，可否讓阿池見見你……神尊大人……

九重，靈幾殿。

這一方天地，依然滄水碧漾，青蓮吐芳。午後的大雨滂沱，敲打在琉璃屋頂，是急促而清晰的疼響。

越過蜿蜒棧道，紅梅深處，一扇草籽簾半開半掩。

隱約間，可見一角白衣，幾縷烏發。

簾後的人，沒有品茶，沒有下棋，沒有揮墨……他只是隨意地倚在榻上，眼瞼下垂，沈靜得仿似畫中人。

“神尊大人，小仙有事稟告。”

誰匆忙闖入，他眉宇間悄悄流溢的那一抹黯淡瞬間鳴鼓退軍。凝玉長指微微一動，他半擡眼瞼，問：“何事？”

“稟神尊大人，那……那小妖竟敢硬闖，硬闖九重！”來人氣喘籲籲，話語斷斷續續。

眸驟睜，光錯迷離。“你再說一遍。”

九重神尊的聲音密無情緒，那小仙不由心生敬畏，小聲地重覆一遍：“啟稟神尊，小妖池染……硬闖九重。”

聽著小仙侍毫無遺漏地匯報著關於她的一切，墨潯不見動容，眉頭卻微蹙起來，忽而又淺淺抿唇，攜一分澀意。“她可有說什麽？”

“回神尊大人，那小妖說……說只想見神尊大人一面。”

沈默猶如看不見的駭浪傾覆而來。

小仙侍不敢莽撞出聲，卻又按捺不住，偷偷地用眼角一瞥……不甚清透的微光夾著雨水的潮濕落在那張清秀的臉容上，空靈高遠中竟似還有其他。

墨潯執起白玉杯，卻並沒有喝。指尖沿著杯緣緩緩摩挲，不小心點到七八分滿的茶，驚起的漣漪模糊了茶面倒映的眼眸，隱晦莫測。

死寂終到盡頭，他回過神，眸裏一如雨過的天空澄明。仿佛越過千山萬水，那飄渺無蹤的聲音才穩穩平平地傳來……

“啟，天乾神陣。”

***

從殿門到靈幾殿，這條往日裏無比熟悉的路，如今卻被她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靈幾殿下，她又是心神一震。

太虛天梯不見了，明明還是白日，卻不見了。

是他不願見我麽……池染眸光一黯，遂又似不願置信地搖了搖頭。定定地望向上空，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了。

她終是沒有錯過，那一場酣暢淋漓的離別。

雨水下了幾個時辰，非但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越發滂沱。只見一道紫電如龍飛過，重雲深處，恢弘的太虛天梯迤邐鋪來…………

是……是真的麽？池染抹掉滿臉的雨水，待看清後，雙瞳頓時有如寶光出匣般爍亮。

她驚喜地向前奔去，淡忘了身體的疲憊，只想著，每上一階，就離他更近一些。

然而平日只需一盞茶的路程，池染走到了黃昏都還未到達。她累得連連咳嗽，不得不停了下來，這才驚覺事有蹊蹺。

後知後覺地往上一看……剎那間，動作，呼吸，思想，全部停滯！

她走了這麽久，竟還是在原地？！不，不是……周遭的環境變了，證明她的確是向前走，那為何……靈幾殿一如最初的遙遠？

當此時，月下仙人的聲音遠遠傳來：“小阿池，快回來！！！”

回去？為什麽？

不等她問，月下仙人已吼出了緣由——“你到不了的，那可是九重的天乾神陣！”

“天乾神陣……”她吶然輕問，“那是什麽？”

“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而且——”話到一半，斷了。

心裏有個孔，呼嘯著颼颼寒風。她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幾下，然後，一抹蒼涼的堅定沈澱眸底。

不管擋在前面是什麽，她都要見到他。

前路變得無望，她的腳步依然未停。月老隔著強大的結界，望著那孤零單薄的小身影，忍不住捋著胡子猛跺腳，“哎喲，神尊大人，你怎麽這麽狠心？我可憐的小阿池……”

對這樣一個小小花妖，他何至於此？這……這簡直就像是要將她推到萬劫不覆的黑淵。

一二三四五……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麽？總會到的，總會到的……

這般碎碎念著，夜幕已經降臨。剛念到三千六百二十一，腳下天梯卻忽然劇烈地晃動起來，腳下的天梯好像一條被刺痛而憤怒的暴龍，到處亂竄。

震動來得突然而迅速，不出須臾，便聞“轟”的一聲巨響，太虛天梯竟斷成兩段！

怎麽了……池染茫然地眨眨眼，恍惚地往下一看。殘垣斷瓦，雲霧流竄其中。而自己竟就站在斷裂口，一截腳丫浮在半空……

“咻”地後退幾步，她駭得渾身冰冷，幾欲魂飛魄散。這……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池染茫然地望著四周，滿目皆是茫茫雨霧。耳畔那泠泠落落的雨聲，不是江南煙雨的淒然，不是秦淮夜雨的悵惘，而是這曠世繁華中，頓失所有的痛徹心扉。

他該是有多嫌惡，才狠心至斯。

她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風聲吹散了她的咒語，哽咽著沒入雨中。可是禦劍術起不了作用……她早該料到的。

不論如何，都想見他一面……可是，該怎麽辦？怎麽辦……

正絕望著，忽有聽聞天地間一聲巨響，剎那間，風沙滾滾，天色詭譎！池染勉力站穩，一手擋住風沙，瞇著眼睛看向前方，竟見前方斷裂口正慢慢地恢覆原樣！

心一下子死灰覆燃了！

她撒腿便向前奔去……她感覺臉頰都被沙石刮傷了，膝蓋也磕傷了，每跑一步便拉動傷口一下……她知道自己現在簡直狼狽不堪，可是，除了他，她什麽都不在乎了。

神尊大人……她默默念著，心裏盤算著待會該以怎樣的話語來傾訴。可是，下一刻發生的事，卻讓她痛得幾不能言語。

“啊！！！”

一聲聲淒厲的痛呼聲，尖銳地穿透了重重黑雲，卻不知是否有傳入那九天外的神殿裏。

長長的太虛天梯不再是階梯，陡然間變成了滑面的斜坡，池染只覺腳下一空，緊跟著便骨碌骨碌地滾了下去……

全身肌膚都痛到極致，毫無半寸遺漏。

這都不要緊，刺她最深的是——她回到了原點。

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在她拼盡全力，好不容易攀到一半的時候，她居然被打回了原點？！

“呵，呵呵……”

她趴在水窪裏，望著瞬間恢覆原狀的太虛天梯，不哭反笑。

詭怪的笑聲斷斷續續地擴在雨中，半響後兀地中斷。那女子緩緩地撐起身體，幾番摔落又爬起。一頭長發散落在肩，衣裳也破敗不堪，慘白的清顏除了淒苦，再無任何情緒。

她睜著空洞的紫瞳，定定地望了半刻，開始挪動腳步，重頭來過。

是不是，每個人都做過這樣夢？夢境裏，自己磕磕碰碰地一路尋找。在最孤獨的時候，遇見一雙溫暖的手，牽著自己，步步緩行。他只一聲憐嘆，你便願在萬丈紅塵中，與他亭下聽雨，僅此一朝。

池染想，若真能那般，即便在此刻死去，她也無怨。

可是，她還沒有死，他也沒有來牽著她，連見她一眼都不願意。

池染覺得自己卑微得如一粒浮塵，但凡還有一絲傲氣，她都該轉身離去，留給他一個不算太難看的背影。可是，她做不到，在看到兩條可怖的黑龍朝著自己飛來的時候，她還是做不到。

黑龍目泛幽光，在周圍不斷飛竄。池染不知道自己是怕還是不怕，只覺全身無法動彈。

兩條黑龍並沒有傷害到她，只是在周圍盤旋，不斷吼叫，似是要逼她後退。

池染見黑龍並沒有動作，便嘗試著向前挪動。躡手躡腳走了幾步，依然不見動靜。忖著這黑龍估計純粹是來嚇唬她的，只要不害怕，就沒事了。

如此想著，她深吸一口氣，瞄準前方，沖！

“呼……”一陣疾風掃來。

只見一條黑龍長嘯一聲，強有力的尾巴橫空一掃……

“啊！”池染再次慘叫，順著龍尾的力道狠狠地飛了出去，越過天梯的橫欄，眼見著就要掉下九天……

慌亂中，她挽住了欄桿，整個身體懸在半空，只靠一只手的力量支撐著。

這方還未穩定身形，另一條龍緊接著向她襲來。羸弱的身軀有如柳絮被颶風刮得晃晃欲墜，只聞“哢”的一聲，似是有什麽斷裂了。

尖銳的痛楚從手肘處傳來，吊著整個身軀的手臂頓時失力。心底有根弦，也同時被風刮斷。她虛弱地睜開眼睛，望著底下萬丈雲淵，再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

滾燙的淚水終是滑落頰畔，和著雨的清冷。

愛一個人，就真的這麽難麽？

““神尊大人……求你……讓我見你一面……阿池只想陪在你身邊，不敢奢求其他……”她虛聲輕吶：“你說我錯了，便是錯了……我認了就是，改了就是……求你，求你不要趕我走……”

聲音漸漸消匿，她無力地闔上雙眼，已骨折的手臂從欄桿處緩緩脫落……

臨死之際，有一道清光在茫茫黑暗間迤邐而過。她感覺自己蜷在一片淡淡的，攜著梅香的溫暖裏。身側紗燈朦朧，耳畔還有空靈孤落的竹下滴雨聲，伴著幽幽的一句——

“知難為何不退？”

作者有話要說： 初稿，姑娘們且先看著。。。。現在恢覆更新了哈，你們不要拍我頭啦！（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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