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關燈
小
中
大
日月重光（第1章：
宇文煌面目陰鷙，眼若冷海，冷笑：“好，好，琉珀琴，果然在你那兒…所以，你剛才，都是故意的？”
離瑾未置可否：“也許吧。”
“那便戰罷！”宇文煌怒喝一聲，騰身而起，九天八方，群雷匯聚。竟是天地轟鳴，紫色強光覆蓋了一切，綻射出無與倫比的霸道而強橫的魔魅極光。任誰都感覺出，這已遠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力量更加強烈。離瑾眉宇輕凝，五指橫掃過琴弦，足下一踮已浮於九天，金光萬丈，吞天奪地。
金色的長風直擊蒼穹，風沙萬裏，天地間，唯有兩股無可想象的力量激烈地沖撞著。有人站搖不穩，有人驚恐顫栗，也有人相互扶持著長聲嘶喊。天瑯方支起身子，眼前便伸來一只手，潔白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藍紋的廣袖飄蕩。她一楞，擡起頭，傾寒面色蒼白，櫻花瓣般的唇邊還殘留著血跡，她搭上他的手，用力一握：“你還好麽？”
傾寒道：“一點小傷而已。”
月暝也於原地自行運轉靈氣療傷，好一些了
，便撐握著劍，吃力地站起。完夜倒下，其他殺神等人與十長老的戰鬥還在繼續，琉羽被瓊狄掐著脖子，生生擰斷了喉嚨，致命一擊穿過魂心，雙目暴撐著，被挫成飛灰。星代星蒼連同索禦令殺死了長老寂閻，千羽倚慕等人那邊卻陷於僵局，雙方都受了重傷。四處混亂，卻難敵那高空之中的一分狂亂。
金風黃沙，狂雷巨電。
宇文煌每一次的攻擊，打出的巨大雷力都會被離瑾無聲化去，金弦一撥，玄袖一拂，便一切虛無。紫色和金色，以最狂暴的聲勢激狂相撞著，玉扇搖曳出天崩地裂的聲音，電光在身後聚成銀蛇，咆哮向前猛沖而去。琴弦劃出金色的屏障，銀蛇撞上，紋絲不動，卻震出動蕩九天的巨狂波浪，風漣摔倒在地，臉面失色。離瑾撥弦，漣漪般的光輝掃出，打散巨蛇，宇文煌拂扇猛動，電蛇一條接一條射出，兇猛撞擊光屏。屏幕浮出碎裂的痕跡，轟然迸散，離瑾不慌不忙，風雷火電中玄裳飄蕩，五指一撥，又是一陣沖霄之光，淩雲之風，毫不費力地吹散雷電。
宇文煌眸光沈厲，手腕一翻，扇面呈上。隨後，以指尖之血為墨，一劃，一畫。
詭譎的符文，在鮮艷的血色中又詭譎地消失
。隨著狂暴的雷電，猛然打出！
離瑾淡淡擡眸。這邪咒最可怕的地方，是只要與施咒者的力量相接，便會完全生效。至於究竟施下了什麽咒，只有主人知道了。
指尖，輕挑過第一根弦。
滿天金色浮起，似碎金聚合，又似流光離散，一點一寸卻以流星般飛快的速度凝成一個金色的巨人。巨人手中握著參天的金劍，一劍，帶起讓山河動蕩，萬物折損的力量。雷光斷裂，巨人也隨之爆體而亡。
又挑過第二根弦。
鋼鐵一樣的堅硬的藤蔓巨枝憑空纏繞，團團將宇文煌一人包裹起來，愈收愈緊，傳來空氣被擰到破碎的聲音。電光爆開，激射，陡然撕碎漫天的藤木。
然後他緩緩挑過第三根弦，第四根，第五根…滔天的大水像激狂的飛瀑，沸騰的怒海，洶湧而下，水將雷電傳導，反擊向宇文煌，他猝不及防，重重吃了一擊，渾身顫抖。焚世的火焰，變幻著金色和紅色的至純之色，彌天，燒燃了蒼穹，同有雷火不斷炸落，兩方交擊，天地像巨大的熔爐，火熱到極處。然
後是土石飛起，遺跡的冥土被控引著凝聚成劍，斬下之時更有萬鬼匯聚，陰靈哀鳴，湮著千傾雷電入無聲幽冥。離瑾凝眸，最後一次撫弦，五弦齊劃，錚然震空！弦光爆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透過宇文煌的胸膛，他驀然噴出一口鮮血，飛身倒出了數十餘丈，捂著胸口，身子甚至直不起來，猛然擡眸，劍一樣的目光直射離瑾。
陰陽有五行，一弦生一行。
瓊狄驚喝：“殿下！”
他紫眸爆發出驚天的殺意，長扇嗡鳴，已飛身而起，直沖離瑾。
雷電狂放，掃破五行。
琴後的人，卻只是微微一笑，身影，向下飄落而去。宇文煌一怔，陡然下視，只見得天雲之間，再度矗立起了那一堵堅不可摧的白色光障，甚至比先前要更加渾厚耀眼。那玄衣的人，金色的琴已全數沒入了白障之後。
他冷怒瞇眸，怒雷的巨響震動九霄。
障內，溟之羽還另設了坐臺，可以休息。天瑯為月暝輸送靈力療傷，一掌拍在他背上，痛得月暝眉頭一皺：“公主，下手輕點。”風漣靜靜看著，目
光，又轉向另一邊。傾寒手臂上的血勉強止住了，不過仍有細流溢出，扯了一截袖子對著手臂的傷口，慢慢纏裹，袖帶一端卻被人抽過，接在手裏：“我來幫你吧。”
傾寒微怔，看了離瑾一眼：“不必…”
離瑾已經幫他開始包紮。
傾寒無言，靜靜看著他。偏過頭，垂著眸，一時很安靜。
“為什麽用身體去擋？”離瑾問，“那時候，你可以召喚兵器。”
“晚一瞬間都來不及了，哪來的時間召喚兵器。”
“晚一點，我也只會受傷，死不了。”離瑾搖頭笑了，“你召喚兵器，便能夠保全自身。”包纏的手頓了一下，“不至像現在。傷得很重。”
傾寒默然。
很久，離瑾也沒有說話。又是一個良久過去，他才道：“阿寒，說一句擔心我，真的那麽難麽？
天上雷鳴電閃，障內寧靜溫暖，卻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凝聚過來，例如天瑯，翠色眸子閃著光芒，看不清究竟藏著什麽情緒。傾寒僵在那裏，面容是
平靜的，也是帶著感傷和溫暖的：“很像啊，和那時候很像…”
他笑了笑：“那年，我也是受了傷，是你來找我，給我包紮了傷口，頂著大雨背著我回去找白羅閣下。那山澤太深，太大，你背著我走了很久很久，再累再冷都沒把我放下過。”
“但那時候，我還是討厭你。我從小，就一直討厭你…”
他嘆了口氣，仰天，看著茫茫的天空的輪廓，雷擊電打飛沙走石，一切狂亂似乎都被隔絕在很遙遠的世外。好似那夜風雨就在眼前，而他，為他支撐著一片天空。兩個不過十歲的孩子在空山裏奔走，瓢潑夜雨裏自己淋雨又受傷，趴在他背上發了高燒，什麽都是模糊的。黑茫茫的風黑茫茫的雨，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他仍然背著他一步一個腳印，柔聲安慰他，馬上就到了。
而那時候的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人來救他。
偏偏是他。
從出生起就離開了母親身邊，父親，也從來不是他的父親。那樣小的年紀，他已經歷盡了苦難，
直到父親說要把他送到母親身邊，他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狂喜高興。但是母親，也從來不是他的母親。
他知道，他有一個哥哥，他母親“唯一”的兒子。
他太出色了，幾乎什麽，都是最好的。他可以毫無忌憚地喚她母親，可以理所當然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裏，享受著她一切的愛。他只能在角落裏，黑暗中，安安靜靜地看著，安靜到連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一度以為，他是恨他，憎惡他的，可到了後來，那只是變成了漠然，與芥蒂。他芥蒂於為什麽他就能得到所有他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他哪裏都比他強麽？那他偏想證明，他能做到的任何事，他都能做得更好。
那段時光，現在回憶起來，倒是頗可笑的一段記憶。傾寒一笑，垂下眸去：“那時候，真是什麽都要跟你比，你會的事，我也都要會，你做過的，我都要做一遍，還要做得更好。當時，白羅閣下說什麽來著…那時她還不知道我…她笑著跟我說我真是清閑。”
“我，大概確實太清閑了。”他笑嘆，“現在想起來，挺可笑的。”
離瑾看著他的側面，眸光悠遠。
他們之間，確實沒有什麽愉快的回憶。
昔日光陰，眸中流轉。恍若逝水，過盡無痕。
其實，豈止是他對他有偏見和不滿。他，也曾經不理解過他。
他對他，相較其他兄弟姐妹，真的很少，很少，盡到過兄長的責任。他一直覺得，是明傅氏虧欠於他，有愧於他，但他對他說，他從來不稀罕那些，不是明傅氏棄他，是他棄了明傅氏。對生身父親的恨，對明傅一族的冷情，折磨過他，很長歲月。但到盡頭，終究發現，一切海闊天空，浮生萬千，他已擁有許多，許多。掙脫囚籠枷鎖，生活在美麗的淺流，有索禦氏的親人，還有隨時能見到面的生母和好友。
他很幸福了。他知足了。
離瑾是羨慕他的。
一直羨慕他。
這也是他認為的，對他的胞弟而言的，最好的歸宿。
輕聲說道：“未來的日子，還有很長，阿寒，好好地過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
＊＊
另一邊，天瑯看著他們。她聽得見他們的談話，心裏的震驚自然不少。
她看著風漣，輕聲問：“他們，是…”
風漣眸光縹緲：“你認為是什麽樣的，便是什麽樣的罷。不必再提出來，這樣，對他們都好。這一直是他的心結，如今能夠解開，大抵是最好的結局了。”
天瑯依然震驚難掩，垂眸呢喃：“…我從沒想過他們會是親人。一個是主，一個是臣，有時候竟覺得，他們比陌生人還要疏遠。”
風漣點頭：“是。我曾經，也這樣認為過。”
命運無常，世事難料，有時候，是不是連至親血緣也會被不斷地沖淡，沖淡，直到什麽也不算。
猙獰的巨電劈在光障之上，男子白影隨狂風長曳，總是帶有幾分溫文寧靜的面容，經過歲月的洗禮和迷失墮落，似乎也變得那樣妖異而扭曲。空幽的聲音，回音一般傳蕩穹下：“縮頭烏龜一般躲在別人的庇護之下，可真不愧明傅氏梵天有史以來最荒唐的皇族之名！明傅離瑾，待你死後，我便會將這荒唐可
笑的一筆從帝國之史中徹底抹去，”一字一頓，狠厲陰冷，“讓你明傅一脈，從此煙消雲散！”
巨大的回音，令眾生恐懼，令諸強驚心。
光障底下，離瑾為傾寒包紮完了傷口，按著他的肩，說：“不必再起來了，到此為止。”
傾寒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他…”
他微笑，不再回答。只是回身，從容而去。
玄衣的背影，似永遠那樣孤寂而孑然，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存在，也沒有任何人，能陪他走到最後了。
漫漫孤途，一個人，砥礪前行。
他踏出光障，衣袖隨風款曳，擡眸，不知是凝視著蒼穹，還是凝視宇文煌。眼色蒼茫，好像看著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你錯了。”
“明傅一族，永遠不會倒下與消散。若我死了，那麽遠在宇宙洪荒之心的，經歷過萬千年養化與覆蘇的神祖遺魂便會回歸。他會憑借著我的身軀，重臨這神州大地。你，”搖了搖頭，“不會如願的。”
廣袖飄起，金光磅礴，撼天動地。
紫雷鳴嘯，電閃八方。滿穹的風雲都匯聚到了此處，震蕩撕裂，席卷怒吼，是孤註一擲的瘋狂，
不顧一切的決然，讓人覺得那樣可怕，仿佛末世的降臨。雷電狂烈的震蕩，暴閃的極光，映著宇文煌寒芒萬丈的眼睛。玉扇綻出銀紫色的光芒，九道扇骨，顫裂嗡鳴，一道，引下一天神雷。九天，九雷，盤踞成光壓，無邊無際，籠罩在頂空，琉珀琴受到壓制，金光急鳴著閃動起來，而雷電已凝成巨大的劍刃，一瞬一發，無可阻擋地砸來。離瑾的身影忽然風雲一樣消散，琉珀琴被雷電炸沒，霍然散作光點，彌彌漫漫，開出一朵又一朵薄薄的花，匯聚成水晶色的花海。每一朵花瓣，都映射著萬丈紅塵，浮生魅影，如在轉瞬之間走馬燈一樣流轉閃過。
十裏流明，十裏人間。
宇文煌揮袖擊雷，將滿天花海打得破碎流離，巨電射出，最後的殘片也化為了灰燼。在看清他身影的一刻嘴角勾起殘冷的笑，身影飛射而出，雙掌帶著剛猛無比的力量直劈而下。離瑾撥弦一抵，被他輕易劈碎，身影卻在這一瞬間已再度滑退出數十丈的距離，宇文煌怒喝：“你就只會躲麽？！”
風吼雷鳴，他疾追猛攻，無論雷電追到了哪裏，他便退向更遠的地方。
遠雲之中，唯有琴曲錚錚。
宇文煌已經察覺到了不對，眸光變得無比幽邃，面色雪白，扇子顫鳴著，猛然扇起掀天狂風！
天地間，似乎寂靜凝固了一剎那，萬物變得灰白，時間無形無聲。雷電的能量，緩緩在天地間凝聚，竟形成九柱巨大到無法想象的雷電光柱！柱柱擎天，每一柱出現的地方，遺跡大地的山川，河海都崩碎成為融化在白光熔爐中的塵埃，甚至乾界都被震碎殆盡，那是毀天滅地的力量。山河像被硬生生撕裂，一重又一重分崩塌陷，甚至能聽到眾生哭喊般的嘶嚎之聲。不論蒼冥十九峰，還是冥海十殿地獄路，都在這雷電下分崩離析，曾經吞噬了無數強者生命的遺跡聖地，曾經經歷過混沌浩劫也未曾顛覆的神土，就這樣被一分一寸地摧毀翻覆。諸方震亂，眼見著四方萬物俱毀，就要波及至此，風沙中突然擴出一層淡淡的金暈。沙石凝固，崩勢驟止，九道天雷柱劇烈搖蕩起來。
但是一切都是無聲的。
無聲的回流，無聲的寧寂，天地間只有一種聲音。回蕩在殘山剩水間的，恢宏而無邊的琴曲。
時而錚然，似金戈鐵馬揮舞著鐵血踏過河山，時而空遠，似水天如鏡倒映著萬頃安謐蔚藍，時而
悠揚，如長夜之下漁火熒光滿河的人間煙塵。時而，又長寂，像天地盡頭，古老春秋繁華落盡的，安然永寂。
九根雷柱在琴聲中逐一崩斷，宇文煌眼眸陡然一撐，驀然重重噴出鮮血。他渾身僵滯，面容慘白幾近扭曲。不可能，怎麽可能，他的身體…金色波濤排山倒海，接踵而來，燦若繁星的光砂，如水長流的靈輝，仿佛源源不斷，綿綿不絕，永遠沒有盡頭不會枯竭。他怒喝，長發狂飛，周身雷電洶湧激狂，眼眸猩紅，幾乎完全失去了控制，打入金光。可以摧毀天地的雷電，卻被一根細細的弦揮舞彈斷。
風起雲湧中他撥動琴弦，玄色的身影，飄浮於九天之上，不可侵犯的高貴，和那樣難以觸及的孤遠。
玉白修指，弦弦挑撥。
一弦分陰陽，一弦開山河，一弦斬洪荒，一弦驚日月，一弦斷乾坤。
一弦一如泣，一弦一悲然。
巨大的光暈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散去，怒獸咆哮般的雷電，和那擎天立地的天柱，也消失得再沒了蹤影。
望鄉臺上，血色的花海。
望鄉臺之外，諸臣嘆服。
宇文煌長發散亂，半跪於地，臉上和唇角都沾了大塊大塊的血跡，渾身顫抖著，咳聲沙啞。
外圍長老震驚下蠢蠢欲動，斑駁狼藉的天幕上，卻燦然綻放出一片純金色的聖光。聖光帶著無比的靈壓，甚至迫得在場眾人都喘不過氣，九名衣著各異的神麗男女浮現出身影，高高在上懸於雲中，眉心間都烙印著一輪熾金弦月，持拿著不同樂器傲然俯視，每個人都似一道絕美的光景。
宇文煌擡眸，隔著一層朦朦血色看著天上的九人：“九聖者啊…他們出現在這裏，也就是說…外面，你早有部署了罷…”
離瑾淡淡道：“我沒有必要部署什麽。你真的確信，宇文氏的大軍一定會攻到夜上弦之外麽？”
宇文煌凝註於他，眼中布滿血絲：“怎不確信？祭樹和八帝將領軍，我族大軍五年歷練以來，實力早已今非昔比，加上領軍主幹按我所交代的統籌布局，便是拿不下夜上弦，也能教你族傷亡慘重，血流成河！”
天瑯渾身一震。風漣的眼神很平靜。然而，
與其說平靜，不若說那是一種死寂。
“哦，”離瑾道，“那你又如何確定你交托一切的那個人，一定會如你所願？”
宇文煌的瞳孔，猛地縮起。
仿佛有破天的巨響乍起，令他耳目一片轟隆，臉色逐漸由怒恨轉為失盡一切血色的慘白。他神情滯然，嘴唇輕顫，眼梢的魔紋扭曲已極。
“不可能，他不會那樣做…”
“祭樹恨極明傅氏，他同我一樣，恨透了明傅一族…豈會，豈會…”
“阿煌，夠了，到此為止吧。”忽然一個淡淡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輕輕的，淺淺的，卻如震雷一樣響徹宇文煌的腦海。
到此為止吧。
雲淡風輕，卻似又帶著無盡的疲累和釋然。
一襲青衣的金眸男子靜靜地立在高臺的另一端，面孔俊逸，眉眼悵然。長風拂著他絲緞般的頭發，飄舞著，飛蕩著，使他看上去清逸如雲，卻渾身籠罩著薄薄的哀傷。
宇文氏二殿下，宇文祭樹。
宇文煌不知何來的力氣，口中鮮血如註，他
卻仍是撐起了身子，慢慢地，一點點轉去。在真正看見他的那一刻，身子仍是搖晃了一下，定定凝視著他：“你…騙了我？”祭樹只是用一雙蒙著憂傷的金色眼睛看著他，默然，無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啊，好啊！”
激狂的笑聲帶著嘶啞和猙獰沖霄回蕩，他笑得瘋狂，卻也那樣空洞而迷茫。瘋狂的笑聲中眼裏一絲一縷擠出猩紅色的血絲，猙獰可怖，布滿了整雙瞳仁，他看了看祭樹，又看了看風漣，血紅的眼睛空洞而渾濁，竟似是沒有了神智，徹底癲狂：“荒唐…荒唐…你們簡直太荒唐了…真是太荒唐了…”
呵呵笑起來：“明傅離瑾…這次…確實是我敗得徹底，但是…”
他垂著頭，沒有說下去。
祭樹凝視著他，看著他癲狂狼狽的模樣，心頭似乎悵然和哀涼，眼神裏浮起些許迷茫。從什麽時候開始，執念讓他變成現在的模樣。而正是這些無止的執念和欲望，造就了他們的今天。已分不清這是人性，還是魔性，若說阿漣的血脈傳承的是祭邪的至善一面，那宇文煌便是至惡。這是離瑾的原話。那天古
海羅聖殿的談話尤在眼前。他放玄蔚出了宮城，找到祭樹，告知他想見他一面的意願。他們談了很久很久，說了許多。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宇文煌的面前演戲，許多事都通過暗中傳信告知風漣。離瑾說，讓他繼續演下去，他承諾，會讓一切都結束。
他並不喜歡他，也並不願幫他，之所以這樣做了，只是他累了，厭煩了，更不願讓宇文氏的同胞們，再獻上鮮血和生命。暗中策服了八帝將，控制了全軍，即便遺跡降世，帝都防守空虛，那場本該爆發的大戰，也不會再有聲息了。已經夠了，真的夠了，不是麽。既然明傅一族的時代能給帝國帶來平穩安泰，他們又何必讓戰火狼煙和生靈塗炭來換取那個早已經回不來的，屬於他們的時代呢？
榮華輝煌，不過轉眼浮雲，一瞬俱空。
什麽都不曾存在罷了。
望鄉風起，長流遠方。離瑾已撥起琴弦，一道金弦飛舞射出，尖鳴嗡動，噴薄著璨璨金光，射向宇文煌。
噗——
一聲鮮血爆裂的輕響，弦絲刺穿的卻不是宇文煌，而是一片紫裘。
驚亂聲，驀然乍起。望鄉臺上，更像是炸開了無聲的悶雷，月暝輕顫退了兩步，天瑯震驚看著，完全回不過神，風漣面容微僵，傾寒眼中唯獨一片無邊無盡的深邃幽暗。
洛柯輕輕顫抖起來，口中湧出大片血漬，俊美的面孔卻是笑著的。金弦穿在他心臟的位置，攢射著光輝，震斷了他體內每條血脈。琉珀之弦，是世間最強大的武器之一，一旦穿體，便一擊必殺，斷魂碎魄。
鮮血大片大片從他口中湧出。他臉色慘白，笑容卻始終沒褪去過。呵呵地笑，沙啞地笑，每笑一聲都是一口濃血漫過咽喉湧出來，清澈卻又冰冷似雪的一雙眼睛，只直直地看著離瑾，看著他，滿滿含著嘲諷與快意。只有很少人看得到，金弦另一端拈著弦的手指在不斷地顫抖，極輕微地顫抖。風漣看見，那個永遠從容淡然，靜若深海流水的人，那個泰山崩前亦面不改色的人，那個無論發生什麽都無法在他臉上留下波瀾的人，此時卻似連一根細薄的弦幾乎都握不住。
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決然的聲音從洛柯喉中破碎傳出：“親手…殺死自己兄弟的感覺，如何…一
輩子、一輩子都會讓你記得…呵…哈哈哈…”
風如哀鳴，蕩盡天際。
天邊似乎隱約現出血紅的霞，他眼中的生氣逐漸流盡：“…善待，玉宮…”
最後的聲音輕輕落下，他的身軀晃了幾晃，便再沒了聲息，倒落在地。
鮮艷的紅雨，一片一片，浸透了望鄉臺紫色的古石。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宇文煌面目陰鷙，眼若冷海，冷笑：“好，好，琉珀琴，果然在你那兒…所以，你剛才，都是故意的？”
離瑾未置可否：“也許吧。”
“那便戰罷！”宇文煌怒喝一聲，騰身而起，九天八方，群雷匯聚。竟是天地轟鳴，紫色強光覆蓋了一切，綻射出無與倫比的霸道而強橫的魔魅極光。任誰都感覺出，這已遠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力量更加強烈。離瑾眉宇輕凝，五指橫掃過琴弦，足下一踮已浮於九天，金光萬丈，吞天奪地。
金色的長風直擊蒼穹，風沙萬裏，天地間，唯有兩股無可想象的力量激烈地沖撞著。有人站搖不穩，有人驚恐顫栗，也有人相互扶持著長聲嘶喊。天瑯方支起身子，眼前便伸來一只手，潔白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藍紋的廣袖飄蕩。她一楞，擡起頭，傾寒面色蒼白，櫻花瓣般的唇邊還殘留著血跡，她搭上他的手，用力一握：“你還好麽？”
傾寒道：“一點小傷而已。”
月暝也於原地自行運轉靈氣療傷，好一些了
，便撐握著劍，吃力地站起。完夜倒下，其他殺神等人與十長老的戰鬥還在繼續，琉羽被瓊狄掐著脖子，生生擰斷了喉嚨，致命一擊穿過魂心，雙目暴撐著，被挫成飛灰。星代星蒼連同索禦令殺死了長老寂閻，千羽倚慕等人那邊卻陷於僵局，雙方都受了重傷。四處混亂，卻難敵那高空之中的一分狂亂。
金風黃沙，狂雷巨電。
宇文煌每一次的攻擊，打出的巨大雷力都會被離瑾無聲化去，金弦一撥，玄袖一拂，便一切虛無。紫色和金色，以最狂暴的聲勢激狂相撞著，玉扇搖曳出天崩地裂的聲音，電光在身後聚成銀蛇，咆哮向前猛沖而去。琴弦劃出金色的屏障，銀蛇撞上，紋絲不動，卻震出動蕩九天的巨狂波浪，風漣摔倒在地，臉面失色。離瑾撥弦，漣漪般的光輝掃出，打散巨蛇，宇文煌拂扇猛動，電蛇一條接一條射出，兇猛撞擊光屏。屏幕浮出碎裂的痕跡，轟然迸散，離瑾不慌不忙，風雷火電中玄裳飄蕩，五指一撥，又是一陣沖霄之光，淩雲之風，毫不費力地吹散雷電。
宇文煌眸光沈厲，手腕一翻，扇面呈上。隨後，以指尖之血為墨，一劃，一畫。
詭譎的符文，在鮮艷的血色中又詭譎地消失
。隨著狂暴的雷電，猛然打出！
離瑾淡淡擡眸。這邪咒最可怕的地方，是只要與施咒者的力量相接，便會完全生效。至於究竟施下了什麽咒，只有主人知道了。
指尖，輕挑過第一根弦。
滿天金色浮起，似碎金聚合，又似流光離散，一點一寸卻以流星般飛快的速度凝成一個金色的巨人。巨人手中握著參天的金劍，一劍，帶起讓山河動蕩，萬物折損的力量。雷光斷裂，巨人也隨之爆體而亡。
又挑過第二根弦。
鋼鐵一樣的堅硬的藤蔓巨枝憑空纏繞，團團將宇文煌一人包裹起來，愈收愈緊，傳來空氣被擰到破碎的聲音。電光爆開，激射，陡然撕碎漫天的藤木。
然後他緩緩挑過第三根弦，第四根，第五根…滔天的大水像激狂的飛瀑，沸騰的怒海，洶湧而下，水將雷電傳導，反擊向宇文煌，他猝不及防，重重吃了一擊，渾身顫抖。焚世的火焰，變幻著金色和紅色的至純之色，彌天，燒燃了蒼穹，同有雷火不斷炸落，兩方交擊，天地像巨大的熔爐，火熱到極處。然
後是土石飛起，遺跡的冥土被控引著凝聚成劍，斬下之時更有萬鬼匯聚，陰靈哀鳴，湮著千傾雷電入無聲幽冥。離瑾凝眸，最後一次撫弦，五弦齊劃，錚然震空！弦光爆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透過宇文煌的胸膛，他驀然噴出一口鮮血，飛身倒出了數十餘丈，捂著胸口，身子甚至直不起來，猛然擡眸，劍一樣的目光直射離瑾。
陰陽有五行，一弦生一行。
瓊狄驚喝：“殿下！”
他紫眸爆發出驚天的殺意，長扇嗡鳴，已飛身而起，直沖離瑾。
雷電狂放，掃破五行。
琴後的人，卻只是微微一笑，身影，向下飄落而去。宇文煌一怔，陡然下視，只見得天雲之間，再度矗立起了那一堵堅不可摧的白色光障，甚至比先前要更加渾厚耀眼。那玄衣的人，金色的琴已全數沒入了白障之後。
他冷怒瞇眸，怒雷的巨響震動九霄。
障內，溟之羽還另設了坐臺，可以休息。天瑯為月暝輸送靈力療傷，一掌拍在他背上，痛得月暝眉頭一皺：“公主，下手輕點。”風漣靜靜看著，目
光，又轉向另一邊。傾寒手臂上的血勉強止住了，不過仍有細流溢出，扯了一截袖子對著手臂的傷口，慢慢纏裹，袖帶一端卻被人抽過，接在手裏：“我來幫你吧。”
傾寒微怔，看了離瑾一眼：“不必…”
離瑾已經幫他開始包紮。
傾寒無言，靜靜看著他。偏過頭，垂著眸，一時很安靜。
“為什麽用身體去擋？”離瑾問，“那時候，你可以召喚兵器。”
“晚一瞬間都來不及了，哪來的時間召喚兵器。”
“晚一點，我也只會受傷，死不了。”離瑾搖頭笑了，“你召喚兵器，便能夠保全自身。”包纏的手頓了一下，“不至像現在。傷得很重。”
傾寒默然。
很久，離瑾也沒有說話。又是一個良久過去，他才道：“阿寒，說一句擔心我，真的那麽難麽？
天上雷鳴電閃，障內寧靜溫暖，卻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凝聚過來，例如天瑯，翠色眸子閃著光芒，看不清究竟藏著什麽情緒。傾寒僵在那裏，面容是
平靜的，也是帶著感傷和溫暖的：“很像啊，和那時候很像…”
他笑了笑：“那年，我也是受了傷，是你來找我，給我包紮了傷口，頂著大雨背著我回去找白羅閣下。那山澤太深，太大，你背著我走了很久很久，再累再冷都沒把我放下過。”
“但那時候，我還是討厭你。我從小，就一直討厭你…”
他嘆了口氣，仰天，看著茫茫的天空的輪廓，雷擊電打飛沙走石，一切狂亂似乎都被隔絕在很遙遠的世外。好似那夜風雨就在眼前，而他，為他支撐著一片天空。兩個不過十歲的孩子在空山裏奔走，瓢潑夜雨裏自己淋雨又受傷，趴在他背上發了高燒，什麽都是模糊的。黑茫茫的風黑茫茫的雨，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他仍然背著他一步一個腳印，柔聲安慰他，馬上就到了。
而那時候的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人來救他。
偏偏是他。
從出生起就離開了母親身邊，父親，也從來不是他的父親。那樣小的年紀，他已經歷盡了苦難，
直到父親說要把他送到母親身邊，他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狂喜高興。但是母親，也從來不是他的母親。
他知道，他有一個哥哥，他母親“唯一”的兒子。
他太出色了，幾乎什麽，都是最好的。他可以毫無忌憚地喚她母親，可以理所當然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裏，享受著她一切的愛。他只能在角落裏，黑暗中，安安靜靜地看著，安靜到連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一度以為，他是恨他，憎惡他的，可到了後來，那只是變成了漠然，與芥蒂。他芥蒂於為什麽他就能得到所有他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他哪裏都比他強麽？那他偏想證明，他能做到的任何事，他都能做得更好。
那段時光，現在回憶起來，倒是頗可笑的一段記憶。傾寒一笑，垂下眸去：“那時候，真是什麽都要跟你比，你會的事，我也都要會，你做過的，我都要做一遍，還要做得更好。當時，白羅閣下說什麽來著…那時她還不知道我…她笑著跟我說我真是清閑。”
“我，大概確實太清閑了。”他笑嘆，“現在想起來，挺可笑的。”
離瑾看著他的側面，眸光悠遠。
他們之間，確實沒有什麽愉快的回憶。
昔日光陰，眸中流轉。恍若逝水，過盡無痕。
其實，豈止是他對他有偏見和不滿。他，也曾經不理解過他。
他對他，相較其他兄弟姐妹，真的很少，很少，盡到過兄長的責任。他一直覺得，是明傅氏虧欠於他，有愧於他，但他對他說，他從來不稀罕那些，不是明傅氏棄他，是他棄了明傅氏。對生身父親的恨，對明傅一族的冷情，折磨過他，很長歲月。但到盡頭，終究發現，一切海闊天空，浮生萬千，他已擁有許多，許多。掙脫囚籠枷鎖，生活在美麗的淺流，有索禦氏的親人，還有隨時能見到面的生母和好友。
他很幸福了。他知足了。
離瑾是羨慕他的。
一直羨慕他。
這也是他認為的，對他的胞弟而言的，最好的歸宿。
輕聲說道：“未來的日子，還有很長，阿寒，好好地過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
＊＊
另一邊，天瑯看著他們。她聽得見他們的談話，心裏的震驚自然不少。
她看著風漣，輕聲問：“他們，是…”
風漣眸光縹緲：“你認為是什麽樣的，便是什麽樣的罷。不必再提出來，這樣，對他們都好。這一直是他的心結，如今能夠解開，大抵是最好的結局了。”
天瑯依然震驚難掩，垂眸呢喃：“…我從沒想過他們會是親人。一個是主，一個是臣，有時候竟覺得，他們比陌生人還要疏遠。”
風漣點頭：“是。我曾經，也這樣認為過。”
命運無常，世事難料，有時候，是不是連至親血緣也會被不斷地沖淡，沖淡，直到什麽也不算。
猙獰的巨電劈在光障之上，男子白影隨狂風長曳，總是帶有幾分溫文寧靜的面容，經過歲月的洗禮和迷失墮落，似乎也變得那樣妖異而扭曲。空幽的聲音，回音一般傳蕩穹下：“縮頭烏龜一般躲在別人的庇護之下，可真不愧明傅氏梵天有史以來最荒唐的皇族之名！明傅離瑾，待你死後，我便會將這荒唐可
笑的一筆從帝國之史中徹底抹去，”一字一頓，狠厲陰冷，“讓你明傅一脈，從此煙消雲散！”
巨大的回音，令眾生恐懼，令諸強驚心。
光障底下，離瑾為傾寒包紮完了傷口，按著他的肩，說：“不必再起來了，到此為止。”
傾寒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他…”
他微笑，不再回答。只是回身，從容而去。
玄衣的背影，似永遠那樣孤寂而孑然，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存在，也沒有任何人，能陪他走到最後了。
漫漫孤途，一個人，砥礪前行。
他踏出光障，衣袖隨風款曳，擡眸，不知是凝視著蒼穹，還是凝視宇文煌。眼色蒼茫，好像看著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你錯了。”
“明傅一族，永遠不會倒下與消散。若我死了，那麽遠在宇宙洪荒之心的，經歷過萬千年養化與覆蘇的神祖遺魂便會回歸。他會憑借著我的身軀，重臨這神州大地。你，”搖了搖頭，“不會如願的。”
廣袖飄起，金光磅礴，撼天動地。
紫雷鳴嘯，電閃八方。滿穹的風雲都匯聚到了此處，震蕩撕裂，席卷怒吼，是孤註一擲的瘋狂，
不顧一切的決然，讓人覺得那樣可怕，仿佛末世的降臨。雷電狂烈的震蕩，暴閃的極光，映著宇文煌寒芒萬丈的眼睛。玉扇綻出銀紫色的光芒，九道扇骨，顫裂嗡鳴，一道，引下一天神雷。九天，九雷，盤踞成光壓，無邊無際，籠罩在頂空，琉珀琴受到壓制，金光急鳴著閃動起來，而雷電已凝成巨大的劍刃，一瞬一發，無可阻擋地砸來。離瑾的身影忽然風雲一樣消散，琉珀琴被雷電炸沒，霍然散作光點，彌彌漫漫，開出一朵又一朵薄薄的花，匯聚成水晶色的花海。每一朵花瓣，都映射著萬丈紅塵，浮生魅影，如在轉瞬之間走馬燈一樣流轉閃過。
十裏流明，十裏人間。
宇文煌揮袖擊雷，將滿天花海打得破碎流離，巨電射出，最後的殘片也化為了灰燼。在看清他身影的一刻嘴角勾起殘冷的笑，身影飛射而出，雙掌帶著剛猛無比的力量直劈而下。離瑾撥弦一抵，被他輕易劈碎，身影卻在這一瞬間已再度滑退出數十丈的距離，宇文煌怒喝：“你就只會躲麽？！”
風吼雷鳴，他疾追猛攻，無論雷電追到了哪裏，他便退向更遠的地方。
遠雲之中，唯有琴曲錚錚。
宇文煌已經察覺到了不對，眸光變得無比幽邃，面色雪白，扇子顫鳴著，猛然扇起掀天狂風！
天地間，似乎寂靜凝固了一剎那，萬物變得灰白，時間無形無聲。雷電的能量，緩緩在天地間凝聚，竟形成九柱巨大到無法想象的雷電光柱！柱柱擎天，每一柱出現的地方，遺跡大地的山川，河海都崩碎成為融化在白光熔爐中的塵埃，甚至乾界都被震碎殆盡，那是毀天滅地的力量。山河像被硬生生撕裂，一重又一重分崩塌陷，甚至能聽到眾生哭喊般的嘶嚎之聲。不論蒼冥十九峰，還是冥海十殿地獄路，都在這雷電下分崩離析，曾經吞噬了無數強者生命的遺跡聖地，曾經經歷過混沌浩劫也未曾顛覆的神土，就這樣被一分一寸地摧毀翻覆。諸方震亂，眼見著四方萬物俱毀，就要波及至此，風沙中突然擴出一層淡淡的金暈。沙石凝固，崩勢驟止，九道天雷柱劇烈搖蕩起來。
但是一切都是無聲的。
無聲的回流，無聲的寧寂，天地間只有一種聲音。回蕩在殘山剩水間的，恢宏而無邊的琴曲。
時而錚然，似金戈鐵馬揮舞著鐵血踏過河山，時而空遠，似水天如鏡倒映著萬頃安謐蔚藍，時而
悠揚，如長夜之下漁火熒光滿河的人間煙塵。時而，又長寂，像天地盡頭，古老春秋繁華落盡的，安然永寂。
九根雷柱在琴聲中逐一崩斷，宇文煌眼眸陡然一撐，驀然重重噴出鮮血。他渾身僵滯，面容慘白幾近扭曲。不可能，怎麽可能，他的身體…金色波濤排山倒海，接踵而來，燦若繁星的光砂，如水長流的靈輝，仿佛源源不斷，綿綿不絕，永遠沒有盡頭不會枯竭。他怒喝，長發狂飛，周身雷電洶湧激狂，眼眸猩紅，幾乎完全失去了控制，打入金光。可以摧毀天地的雷電，卻被一根細細的弦揮舞彈斷。
風起雲湧中他撥動琴弦，玄色的身影，飄浮於九天之上，不可侵犯的高貴，和那樣難以觸及的孤遠。
玉白修指，弦弦挑撥。
一弦分陰陽，一弦開山河，一弦斬洪荒，一弦驚日月，一弦斷乾坤。
一弦一如泣，一弦一悲然。
巨大的光暈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散去，怒獸咆哮般的雷電，和那擎天立地的天柱，也消失得再沒了蹤影。
望鄉臺上，血色的花海。
望鄉臺之外，諸臣嘆服。
宇文煌長發散亂，半跪於地，臉上和唇角都沾了大塊大塊的血跡，渾身顫抖著，咳聲沙啞。
外圍長老震驚下蠢蠢欲動，斑駁狼藉的天幕上，卻燦然綻放出一片純金色的聖光。聖光帶著無比的靈壓，甚至迫得在場眾人都喘不過氣，九名衣著各異的神麗男女浮現出身影，高高在上懸於雲中，眉心間都烙印著一輪熾金弦月，持拿著不同樂器傲然俯視，每個人都似一道絕美的光景。
宇文煌擡眸，隔著一層朦朦血色看著天上的九人：“九聖者啊…他們出現在這裏，也就是說…外面，你早有部署了罷…”
離瑾淡淡道：“我沒有必要部署什麽。你真的確信，宇文氏的大軍一定會攻到夜上弦之外麽？”
宇文煌凝註於他，眼中布滿血絲：“怎不確信？祭樹和八帝將領軍，我族大軍五年歷練以來，實力早已今非昔比，加上領軍主幹按我所交代的統籌布局，便是拿不下夜上弦，也能教你族傷亡慘重，血流成河！”
天瑯渾身一震。風漣的眼神很平靜。然而，
與其說平靜，不若說那是一種死寂。
“哦，”離瑾道，“那你又如何確定你交托一切的那個人，一定會如你所願？”
宇文煌的瞳孔，猛地縮起。
仿佛有破天的巨響乍起，令他耳目一片轟隆，臉色逐漸由怒恨轉為失盡一切血色的慘白。他神情滯然，嘴唇輕顫，眼梢的魔紋扭曲已極。
“不可能，他不會那樣做…”
“祭樹恨極明傅氏，他同我一樣，恨透了明傅一族…豈會，豈會…”
“阿煌，夠了，到此為止吧。”忽然一個淡淡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輕輕的，淺淺的，卻如震雷一樣響徹宇文煌的腦海。
到此為止吧。
雲淡風輕，卻似又帶著無盡的疲累和釋然。
一襲青衣的金眸男子靜靜地立在高臺的另一端，面孔俊逸，眉眼悵然。長風拂著他絲緞般的頭發，飄舞著，飛蕩著，使他看上去清逸如雲，卻渾身籠罩著薄薄的哀傷。
宇文氏二殿下，宇文祭樹。
宇文煌不知何來的力氣，口中鮮血如註，他
卻仍是撐起了身子，慢慢地，一點點轉去。在真正看見他的那一刻，身子仍是搖晃了一下，定定凝視著他：“你…騙了我？”祭樹只是用一雙蒙著憂傷的金色眼睛看著他，默然，無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啊，好啊！”
激狂的笑聲帶著嘶啞和猙獰沖霄回蕩，他笑得瘋狂，卻也那樣空洞而迷茫。瘋狂的笑聲中眼裏一絲一縷擠出猩紅色的血絲，猙獰可怖，布滿了整雙瞳仁，他看了看祭樹，又看了看風漣，血紅的眼睛空洞而渾濁，竟似是沒有了神智，徹底癲狂：“荒唐…荒唐…你們簡直太荒唐了…真是太荒唐了…”
呵呵笑起來：“明傅離瑾…這次…確實是我敗得徹底，但是…”
他垂著頭，沒有說下去。
祭樹凝視著他，看著他癲狂狼狽的模樣，心頭似乎悵然和哀涼，眼神裏浮起些許迷茫。從什麽時候開始，執念讓他變成現在的模樣。而正是這些無止的執念和欲望，造就了他們的今天。已分不清這是人性，還是魔性，若說阿漣的血脈傳承的是祭邪的至善一面，那宇文煌便是至惡。這是離瑾的原話。那天古
海羅聖殿的談話尤在眼前。他放玄蔚出了宮城，找到祭樹，告知他想見他一面的意願。他們談了很久很久，說了許多。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宇文煌的面前演戲，許多事都通過暗中傳信告知風漣。離瑾說，讓他繼續演下去，他承諾，會讓一切都結束。
他並不喜歡他，也並不願幫他，之所以這樣做了，只是他累了，厭煩了，更不願讓宇文氏的同胞們，再獻上鮮血和生命。暗中策服了八帝將，控制了全軍，即便遺跡降世，帝都防守空虛，那場本該爆發的大戰，也不會再有聲息了。已經夠了，真的夠了，不是麽。既然明傅一族的時代能給帝國帶來平穩安泰，他們又何必讓戰火狼煙和生靈塗炭來換取那個早已經回不來的，屬於他們的時代呢？
榮華輝煌，不過轉眼浮雲，一瞬俱空。
什麽都不曾存在罷了。
望鄉風起，長流遠方。離瑾已撥起琴弦，一道金弦飛舞射出，尖鳴嗡動，噴薄著璨璨金光，射向宇文煌。
噗——
一聲鮮血爆裂的輕響，弦絲刺穿的卻不是宇文煌，而是一片紫裘。
驚亂聲，驀然乍起。望鄉臺上，更像是炸開了無聲的悶雷，月暝輕顫退了兩步，天瑯震驚看著，完全回不過神，風漣面容微僵，傾寒眼中唯獨一片無邊無盡的深邃幽暗。
洛柯輕輕顫抖起來，口中湧出大片血漬，俊美的面孔卻是笑著的。金弦穿在他心臟的位置，攢射著光輝，震斷了他體內每條血脈。琉珀之弦，是世間最強大的武器之一，一旦穿體，便一擊必殺，斷魂碎魄。
鮮血大片大片從他口中湧出。他臉色慘白，笑容卻始終沒褪去過。呵呵地笑，沙啞地笑，每笑一聲都是一口濃血漫過咽喉湧出來，清澈卻又冰冷似雪的一雙眼睛，只直直地看著離瑾，看著他，滿滿含著嘲諷與快意。只有很少人看得到，金弦另一端拈著弦的手指在不斷地顫抖，極輕微地顫抖。風漣看見，那個永遠從容淡然，靜若深海流水的人，那個泰山崩前亦面不改色的人，那個無論發生什麽都無法在他臉上留下波瀾的人，此時卻似連一根細薄的弦幾乎都握不住。
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決然的聲音從洛柯喉中破碎傳出：“親手…殺死自己兄弟的感覺，如何…一
輩子、一輩子都會讓你記得…呵…哈哈哈…”
風如哀鳴，蕩盡天際。
天邊似乎隱約現出血紅的霞，他眼中的生氣逐漸流盡：“…善待，玉宮…”
最後的聲音輕輕落下，他的身軀晃了幾晃，便再沒了聲息，倒落在地。
鮮艷的紅雨，一片一片，浸透了望鄉臺紫色的古石。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