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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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夢醒（第1章：
千羽氏皇子若與麒汐氏六公主凰韶的大婚典禮迫在眉睫，各族來賓都已陸續抵達了繁華的帝都。婚典午時正中開始，當夜設宴於夕水顏宮中，邀諸族同慶。
此次各族前來赴宴的人員之多，會超過以往任何一次皇族大宴。因千羽氏皇子若與瑾公子是多年至交，此次千羽若邀請了瑾公子，而瑾公子接受了他的邀請。他們都想一睹他的真顏。
盡管上回離瑾曾在洪荒神祭之上現過身，當時到場的卻不過只有各族的首領。這場婚宴，應當是他頭一次參加的宴會場合。畢竟聯親的雙方是他十多年的至交好友，他必然會給這個面子。
宮城中熱火朝天，浮宮裏一如既往安安靜靜，傾寒笑瞇瞇地看著風漣攥著手中的請柬煩惱：“怎麽，你不想去嗎？”
“我，”風漣猶豫了一下，“我怎麽能去？”
頓了頓，“我是說，以我現在的身份，不該出現在他們的婚禮上。”
“悄悄去看就好了，就算被發現了又能如何
，人家正主邀請的你，本是名正言順的。”傾寒停了片刻，“更何況，這是他都同意你去的。”
“若我被大眾發現了，後果遠會比想象的糟糕，屆時動亂一起難保不會牽連別人。”
傾寒沈默了，半晌，才說道：“所以你是怕旁人針對你，還是怕牽累到他？”
風漣頓了一下，冷笑：“我怕牽累千羽若和凰韶不行麽？”
傾寒盯了她一會兒，笑笑，聳了聳肩。
“去吧，你是他們最好的朋友，你不去他們會失望的。”
窗外天色晴好，雪已停了，嫩芽破開了苞沐浴著春色郁郁蔥蔥地舒展著，在枝椏隨風飄動時攜來馨香，風漣眼底明暖，無聲一嘆。
大婚的日子很快到了，午時之前，迎娶的隊伍將入幽熒境宮城迎接新娘，各宮早已人聲鼎沸，一片喜慶。
幽熒境中的粉紫蘭花開了無際夢幻絢麗，宮仆們忙碌非常，來往不斷，自幽熒境至夕水顏宮城的道路上都鋪覆滿了紫色的花粉，驕陽下煥發著幽夢般的美麗盛輝，猶如紫浪千裏無邊，身著金甲的皇族衛隊排了一重又一重，盛大而隆重。風漣在傾寒的帶領
下來到了幽熒境，麒汐雪世親自相迎，帶她前去了鎏金殿。
凰韶一身紫金錦服，頭戴鸞冠，腕懸寶鐲，紫晶明珠分六股垂落，相映瓊頰，裙裾仿如紫蘭一般在地上開了一層又一層，華美而嬌艷。她一如初見時的那樣明艷，膚上眼裏都泛著明媚的瓊光，蹦跳著向她而來，拉起她的雙手：“風漣！”
風漣對上她的目光，笑嘆：“你今天真美。”
凰韶眸泛瓊波，抿唇一笑，面上漾著欣悅的紅光，嬌哼：“我以前也很美，什麽叫做今天真美？”
風漣被她逗笑，卻也打心底裏為她高興。嬌美的人兒穿著華麗的嫁衣，明珠輝芒下蛾眉皓齒，娉婷裊娜，含羞垂眸間盡是藏不住的溫暖與喜悅。
這便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罷。
她深深看著，握緊她的手：“阿韶，祝你幸福。”
凰韶更緊地回握住她：“你也要幸福。”
午時終至，悠揚的鐘樂在天幕下起舞，喧嘩已極，迎親的儀仗隊終是浩浩蕩蕩地入了城，在鎏金殿前迎接新娘上了鸞轎，入夕水顏宮城。盛大的典禮
上，千羽若牽著凰韶的手一路前行，穿過萬千歡賀韶樂與飛舞的彩綢登上高臺，在萬人矚目之下受禮官牽引，受封禮接寶冊，祭拜天地，共飲婚酒，互戴玉戒，完成一切禮儀。
風漣在高高的閣臺上，看著下方歡聲如潮的繁華，看著蒼穹明媚，雲光迷離，看著高臺上榮華簇擁下的兩個人。
一人白金華服，一人紫裳如盛世的花兒。他們是那樣幸福，那樣圓滿。
“你與他成親的時候，”傾寒說，“也有這般美滿麽？”
風漣瞥他一眼：“揭我的傷疤有什麽意思？”
傾寒笑道：“便是要讓你直到提起他也不會再覺得痛，你才會真正好起來。”
風漣不語。下方典禮熱鬧，主角二人已然落座，諸族使者陸續前來送禮道賀，人們交談甚歡，來往不絕。這場大典還有許久，會一直持續到晚宴。傾寒站得累了，說要下去歇息會兒，她揮揮手讓他走了。
臨欄默然遙望遠方，身後忽有步履聲來，不緊不慢輕飄飄的。
她隨口道：“怎又回來了？”
沒人應答，只是清風裏飄來淡淡幹凈香氣，令她眉心一緊，心臟似乎漏跳了半拍。轉回身去，心跳剎那間停了住片刻，一動不動凝視著他。
離瑾靜立清風之中，看著她，一雙藍眸清然無波，袖袂翻飛：“不下去看看？”
風漣凝著他冷冷一笑：“下去感受被人喊打喊殺的滋味？”
他眉心似乎輕鎖，很快又淡了去：“晚上，我帶你去。”
風漣胸口一抽，眼神迷茫：“你說什麽？”
得到的卻只是他背身而去的影子，沒有只言片語。
待到暮末入夜時分，她才明白他的意思，完夜送了套侍服來給她，還有一張面紗。她可以掩去容顏裝扮成他的侍女，便能理所當然地同他入宴。
風漣苦笑了一下，但還是換上了。她素日喜愛穿紅，第一次著這侍女穿的白色衣裙，雪蘭般清雅，以紗遮了臉，只露著一雙漆黑的眼珠。看著鏡中的人，忽然有水霧湧上眼底，她與風姍本就生得相似，如今這麽一裝扮，便如同見了芳魂重生一般。
掩下所有異樣和痛，眺望夜空上飄搖著的千
百盞金色紫色的琉璃燈火，絢爛的火光扶搖直上，還有禮炮和煙花綻放，這個夜美輪美奐。
她隨他入了宴，主席之下是賓客首席，他的位置便在那兒，她感到很多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這裏，熾熱地集中落在她身前那人身上。裝扮成侍女的她基本無人認出，卻還是有幾張熟悉的面孔認出了她，微露詫異。風漣垂首站在離瑾身後，看似本分，卻是掩飾。
宴上氣氛似乎和樂，卻又隱約別有異樣，許是前幾日宇文汝嫣的死訊使得人心震動，猜疑諸多。
盛宴廣場寬闊無邊，花影婆娑，宮燈如星，將整座宮城都照耀成璀璨的星漢，殘雪薄霜映著琉璃酒光，美若仙境。千羽若攜凰韶位於首席，向諸族敬酒，席間觥籌交錯，一片人聲笑語，歌臺舞榭上絕世的美姬們輕歌曼舞，鼓樂齊鳴，風漣不禁擡眼打量座席之間，見到歐木遙和君長顏，見到佐天左，上落，溟之羽…明明沒有多久，再見卻恍若隔世，目光突然一瞥，望見千羽樂和索禦玦，千羽樂已嫁去淺流，這次是隨著索禦氏重返帝都。索禦玦在為她倒酒，千羽樂卻一片淡淡冷冷沒什麽表情。
鄰席，洛柯紫裘玉冠，垂眸輕笑微飲著酒。他果然還是沒帶歌瀾來。
歡鬧間不斷有人上前向離瑾敬酒，而離瑾也來者不拒，微笑著一杯杯飲了，另一邊月暝眉頭輕蹙，心下不安。敬酒的人接連不絕，他已喝了許多，風漣悄悄擡眼，見他面上反而愈來愈蒼白，嘴角微笑不變，只稍稍垂了眼。天上風卷起來，燈影漫天搖蕩，她只覺有什麽不對勁，鋒利的青光卻在下一瞬劃裂了黑夜燈火。
四座騷亂驚起，滿天光火之下竟驟然破出重重黑影，刀光劍影中白火焚燒，直逼離瑾一人去。眾人間有的就要出手，卻見那玄衣公子已輕放了杯，指尖輕彈掃出勁風，將那數十人狠狠掃了出去。周圍驚呼間白焰橫飛，他們已點足再度沖了回來，頸上白鱗火紋灼如日芒，風漣一個恍惚下離瑾已起身掠出，金色流光順著袖袂泉湧而出，噴吐成一片金燦燦的海洋。身著黑衣的刺客如若凝窒，口噴鮮血，卻是一動不動仿若雕塑，周身湧動著奇異冰寒的光芒，把把冰刀青光吞吐。
宴上一片混亂，侍仆驚慌奔逃，臺上千羽若負手凝眉，月暝五指輕攥…那些黑衣刺客長喝舉刀，青光神麗噴湧，符紋連結，竟是一方通明盛燦的大陣。那陣卻似花朵一般盛放，綻出漫天遍地的冰雪流光，那金色光芒便在無形間凝結，轟然破散。
風漣大驚。
離瑾卻淡淡地笑。
冰神流光的神訣陣啊。昔年太古大祖巫創造的專為殺去真神而生的陣訣，在得知真神於惡神身上種下魂引咒的時候他便嘔心瀝血創出此術，只為防有朝一日若徹底無法遏制惡神，便只有殺死真神從而毀滅她。此陣，是弒神之陣。
在此陣下，即便他擁有再多的真神之魂，真神之力，只會全部湮滅得一絲不剩，他，再沒有辦法抵抗，只能死在他們手下。數十人殺氣狂烈，洶湧而上，風，裂開了夜天。
瓊光玉碎，遍地狼藉。
皇城衛隊聞訊而來，宴上眾人驚而失色，都想上前幫忙，卻發現在那古怪的陣訣下誰都無法挪動。風漣猛然望向洛柯，唯見他輕輕執盞，唇畔噙了絲冷意，她緊緊咬牙，右手臂在輕輕顫動，灼熱無比，餘光見要護駕的皇族高手們苦苦掙紮，完夜也掙得面色鐵青，幾乎咳出血來。
道道青光直指天際，伴隨刺客眼中蟄伏的鋒芒爆發出來，冰神刀的威芒震懾天地，數十把冰神刀劈下來的力量，世間沒有多少人能逃得過在瞬間被化為齏粉的命運。
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緊縮了瞳仁，那些黑衣刺客也因為驚駭而僵固一樣。
青光纖長的刀自上而下喀啦啦巨響著分崩粉碎了，夜幕下飛散成一場無際的冰雨，風漣看見冰刀碎裂的地方都附著著一股白光，那熾白色光芒便是自他周身飄湧出來，盤踞夜穹。
那些僵滯無覺的刺客中有人撐裂了眼眶：“不，他不可能不受神訣掣肘。”
有人道：“不對！那是…”
那並不是真神之力，而是，屬於他真正自身的，原本的修為！
白光綻裂成了盛世的煙花，流星雨一樣劃落天幕，卻及不上大地上響起的慘叫聲壯觀，數十名刺客被那白光幻化的箭釘穿了骨頭，再也無法動彈。
在無數目瞪口呆的註視下，離瑾拂了衣回身，風漣雙眼卻驀然睜大，瞳仁映見一痕青光閃裂。原尚有幾名刺客蟄伏暗處，這時卻掠身出擊，摧天裂地的刀光猛地裏往他竄去，旁人都未反應過來，風漣本也沒想動作，她知道，他死不了的。
但是身子卻不知怎麽的，破裂出近乎滾燙的熱來，不由控制便往前沖了出去。右臂籠罩著血光猛斬而下，當場將那幾人的身子斷成了兩截。
鮮血狂湧出來，連帶著屍首裏的臟器灑了一地。
“啊——”
有人尖叫一聲昏了過去，風漣覺得頭很疼，腦子裏仿佛塞滿了四周密密麻麻震耳欲聾的喧嘩和騷亂聲，聞著鼻尖的血腥味什麽也反應不過來。在她跟前，離瑾只是看著那堆屍體，輕蹙了蹙眉頭，然後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聽見明傅族中有人顫顫說：“這、這招式的模樣怎的像極了風漣姑娘…”
心轟然一沈，出聲的是明傅氏一位殿下，當初在聖淵塔下也許見過她使用鬼冥手的模樣。
一切喧鬧都靜了下去，卻是深海一樣安靜得可怕窒息，她知曉她終究是掩藏不住了。身份一旦在這樣的場合下曝光，便難以收場，她心覺愧意，終是破壞了他們的婚禮，非但如此，她是離瑾帶來的，他更會因此承受許多糟糕的言論與麻煩。
千羽若與凰韶自不在意，人本就是他們請的，更無畏與諸族沖突。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紮得風漣咬唇，似乎有人已動了殺意，卻忽然有人嗤笑出聲，是月暝：“可笑，不過一個稍有實力的侍女而已，怎就是風漣公主了？”
他話一出，眾人落在風漣身上的眼光更是又驚又疑，仿佛要將她穿透。
有人叫：“便將她的面紗摘下來！”
眾人皆附和，有的軍衛已紛紛扶了兵刃，警戒環圍著，風浪中心的那女子卻不言不語，只是垂著頭，垂著眼，一動也不動。寧靜下燥動的火種已燃了起來，有的沖上前去，卻驟然被一陣大放的血光彈出數十丈之外，口噴鮮血。
眾人大驚失色，駭然望去。
離瑾眸光靜然，若洪荒的長夜。
只見赤濤翻滾著割開了濃濃的夜色，將一切都映得艷艷朦朦，天地間翻湧著華麗的長嘯。
女子雪白的衣裳一寸寸伸展成了玄色的袍子，在鴿血般的光芒下飄舞。墨黑的長發也化為了碧綠的顏色，波浪一樣漾動，泛著海水般美麗的流光與綴滿星鬥和燈火的蒼穹交相輝映著，燦爛得能遮過塵世間的所有光芒…
他睜開了眼，在無數驚懼的註視中睜開了深紅玫瑰色的眼，嗜殺中又帶著無比的溫柔的目光，卻永遠只為了面前的人而深深停留。他的眼是深沈而熾熱的，離瑾的眼卻是波瀾無驚的，一如倒映著星空大海的古老的鏡子。
他們面對面而立，兩張絕美的面孔，宛如最艷麗的煙火綻亮神州荒蕪的天空和眾人的眼。一人含笑，一人淡然，天地靜下來，萬物也靜下來，星光火光映照著碧發男子紅紋淺繡的玄色袍子，泛濫出血雨一樣的璀璨光華，合著桑弦眼裏的光…那是跨越了紅塵煙火的滄桑，迷失了千萬年鬥轉星移後破雲而生的光輝，是走遍了千山萬水後終於尋到歸處的渴盼和溫暖，更是烈火跌落深淵，無力雕零卻深深烙印下的癡纏，炙熱，繾綣貪戀的溫度。
桑弦看著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好似怎麽也看不夠，只想到天荒地老。他知道，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看他了，以後，興許再也沒機會了。
薄唇輕輕綻開了笑意，他試著，做出當初他對自己露出的那抹笑容那樣。
沒有任何邪惡與殺戮，他在所有人看見了怪物一樣的目光裏，笑得像個單純的少年。
他愛他，沒有人知道。
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
別人的愛是盛世的煙火，他的愛卻是一場夢，飄飄渺渺，真真幻幻，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從未有過希望，也從未有過絕望。這虛渺無常的，便
像當年那個玄衣藍眸的男孩的笑容，雖然虛渺無常，雖然淺淺淡淡，卻足以照亮他的整個人生…
＊＊＊
初春的天氣不甚穩定，時而微雪，時而又是暴風大雪呼嘯，整片天陰沈沈的，堆滿了烏雲和泛著淡白色的霞。
距離千羽麒汐二族大婚也過去了幾日，風漣整整昏了兩天才醒來。
歸瑜來看她，很是擔憂：“風漣，你的身子還好吧？”
風漣笑笑：“沒有大礙了。”
卻說起那夜婚宴的驚險。桑弦當夜奪體現身，雖對她的本體造成了很大傷害，但也算是在眾族面前為她遮掩了，雖然他為何還活著的消息又揭起了一片風浪。而那日過後不久，又有一個傳聞在帝國中傳開。
不知是誰傳出的消息，汝嫣公主之死並非病逝，乃是宇文風漣所為，而瑾公子卻為其封鎖了消息，同時遮掩了真相。這事一出，便轟然炸開了鍋，宇文汝嫣乃水神血脈，地位尊崇，又為梵天之驕，擁戴她的人數不勝數，她一死本就引起諸多猜疑，這一下潛藏的暗流簡直徹底爆發了出來。而此次諸族所針對
的不僅是風漣，更是離瑾。
歸瑜說到這一下子捏碎了杯。
風漣心思通明。當夜宴上指認她的那人，不定也是這場局中的一環，這場戲的重頭應當是散播汝嫣之死真相與離瑾包庇她的消息，她會出現在宴上只是一個意外，讓設局的人臨時起意加了場戲罷了。若在宴上她被暴露，令離瑾與諸族產生矛盾，再加上後來汝嫣這一枚爆彈，無疑能讓這場風浪翻騰得更兇。
這幕後的人，是想打擊他在帝國的地位，完全摧毀他的名譽聲望。
洛柯…
風漣暗暗輕捏了拳。
這次，算是她連累了他麽。若她沒殺汝嫣，他便不會面臨如今的情勢了。
可他究竟為什麽要替她遮掩，封鎖真相？為何不索性不管，放任而去？
這次，她是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了。風漣的指尖有些微抖。
轉而又漸漸平靜。
嗯，他是不希望自己死的吧，他到底是人，不是冷血動物。雖然他利用了她，雖然在這段感情裏他只有算計從無真心，怎麽說他卻也是個有血有肉的
人，對曾經朝夕相處過的人總會有些微情分。即使他不愛她。這大抵只是一場憐憫與愧疚。
傾寒說，讓她小心些，這次桑弦明目張大地奪體暴露，無疑埋下一個很大的隱患。而他，向來不會容許這種隱患存在。
入夜，下了微大的雪，雪花紛紛綿綿地從辨不出輪廓的黑色夜空上撲落下來。風漣沒有睡意，正逢浮宮人手暫缺，她便去了大門口掃雪。
無邊的寒夜，風陣陣拂著，看不見手指的黑被盞盞燈火驅散，卻也散不了浮宮的荒涼。更遠些的地方，夜上弦宮城瑰美的燈火閃光的瀑帶一樣穿過了雪夜，將更遙遠黑冷的天際也點綴了那麽些斑斕溫暖。她沒有想過，夜裏在此處眺望宮城，會如此之美，那些棱角遙指天空的華美建築起伏在蒼茫的雲海裏，伴著萬家燈火沒有邊際。
她掃得有些累了，停下來，遍地都是茫茫的雪白，呼出的白霧與些被風吹起的冰霜往天空浮去，她看見黑夜遠處招展著一抹玄色，令她眼中所有的色彩都定格了住。
隔著長橋和裂淵，大雪呼嘯翻卷天地之間，吹散了瑩瑩燈火光色，落了一地碎涼。
他黑色的衣發拂著風雪，負手而立，身影幾
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一雙深遠淡漠的眸，一雙清冷幽然的眸，穿透雪夜無聲相望。
時光仿佛從瞬間被拉為了永恒，風漣看見他的身影微動，眨眼間便到了她的面前，她盯著他，薄唇無聲一挑：“傾寒說的真沒錯，他可著實了解你。”
離瑾凝視她的眼底隱約一深，唇角輕抿，卻沒說話，只眼中漾著淡淡朦朦一片藍色，風漣深深看著那抹藍：“來找我做什麽，想將他從我體內徹底抹去麽？”
聞言他微微點了點頭，道：“你覺得還能做什麽。”
風漣冷笑一聲，喉頭微澀，是啊，還能做什麽？妄想著他是來看她的嗎？
“失去這股力量，若我面臨危險，會無法再保護自己。”風漣說。
離瑾依然淡淡道：“傾寒他們會保護你。他不能留。”
風漣道：“他們無法每時每刻保護著我，何況沒有了他，我的手便也廢了。”忽然笑了一聲，“
你知道，自己的雙手無時無刻不是軟弱無力的感覺？你知道連正常的提筆寫字都艱難的感覺？你知道那種隨時隨地都被自己提醒著自己是個廢物的感覺？”一聲比一聲問得尖銳，撕割人的心頭。
他只是看著她，雲淡風輕下卻又好似不那麽雲淡風輕：“讓他繼續留在你體內尚不知會造成什麽後果，更不知你的身體會如何。”
周遭一時沈靜，雪無聲地沈入大地。
“你，這是在擔心我？”風漣挑眉問。
他似乎微微一笑：“你不覺得這個問題甚荒謬麽？”
雪影下，那笑很薄涼很薄涼，和空氣裏飛舞的冰霜一樣讓風漣覺得無比寒冷，冷得唇齒都有些發抖，她上前了幾步，湊近他，看著他：“是啊，荒謬，就和你居然會顧忌於一個桑弦一樣的荒謬，他現在什麽樣你不知道嗎？他有沒有能力禍害別人你不知道嗎？如今他只是一個虛魂，借著我的身體呼吸一口空氣，你便是連這個也容不下？”
她的聲音微厲：“明傅離瑾，你真是太自私，為了達到目的你從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你可以無所顧忌地傷害任何人！”
鋒言利語沒有激起他眼裏半點波瀾，他看著
她近在咫尺的，淒光激爍的漆黑瞳仁，一字一句道：“他很危險。”
笑聲驟起，風漣尖銳道：“危險？是對你有威脅吧，是你無法容忍任何不在你掌控之內的事情吧！瑾公子現在莫不是為情勢所逼，自身難保了，便要鏟除一切，哪怕只是微小的一點點的威脅麽？怎麽，原來無所不能的瑾公子也會有畏懼的東西啊，原來無所不能的瑾公子，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嗎？！”
她一步步向他逼近，每一步都是深重而緩慢的，彼此幾乎已近得呼吸可聞，近得她幾乎可以數清他纖長的睫毛。
“你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啊…”她呢喃著，卻見他忽然微微退了兩步，以為是不願同自己靠得那樣近，譏諷的神色卻在下一瞬僵在了臉上。鮮紅的血染了那玄色的衣襟和衣袖，也染了他薄涼的唇。
她瞳仁微縮，頸子邊卻猛然間沈沈一痛。
雪花朦朧地落過，她再看不清了東西，倒在了他的懷裏。
他沒有伸手去抱她，只是在她徹底失去意識後的瞬間，他那微笑的淡然的面具終於徹底分崩離析。
她的溫度填滿了他的胸懷，不算溫暖，卻令
他止不住微微顫栗，白色的雪和霜在眼前卷成一片朦朧，仿佛沒有盡頭。
他終歸伸手，將她緊緊擁在了懷裏，一遍遍往最深處壓去，下頜摩挲著她冰涼的頭發，輕輕地，一下一下呼吸著。
看著飄蕩在風中的染血的衣袖，腦海裏頻頻閃過的是她刀子一樣鋒利的話語。
原來無所不能的瑾公子，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嗎？！
是啊，阿漣，我做不到了。
一生一世陪著你，看著你，守護著你，終究是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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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氏皇子若與麒汐氏六公主凰韶的大婚典禮迫在眉睫，各族來賓都已陸續抵達了繁華的帝都。婚典午時正中開始，當夜設宴於夕水顏宮中，邀諸族同慶。
此次各族前來赴宴的人員之多，會超過以往任何一次皇族大宴。因千羽氏皇子若與瑾公子是多年至交，此次千羽若邀請了瑾公子，而瑾公子接受了他的邀請。他們都想一睹他的真顏。
盡管上回離瑾曾在洪荒神祭之上現過身，當時到場的卻不過只有各族的首領。這場婚宴，應當是他頭一次參加的宴會場合。畢竟聯親的雙方是他十多年的至交好友，他必然會給這個面子。
宮城中熱火朝天，浮宮裏一如既往安安靜靜，傾寒笑瞇瞇地看著風漣攥著手中的請柬煩惱：“怎麽，你不想去嗎？”
“我，”風漣猶豫了一下，“我怎麽能去？”
頓了頓，“我是說，以我現在的身份，不該出現在他們的婚禮上。”
“悄悄去看就好了，就算被發現了又能如何
，人家正主邀請的你，本是名正言順的。”傾寒停了片刻，“更何況，這是他都同意你去的。”
“若我被大眾發現了，後果遠會比想象的糟糕，屆時動亂一起難保不會牽連別人。”
傾寒沈默了，半晌，才說道：“所以你是怕旁人針對你，還是怕牽累到他？”
風漣頓了一下，冷笑：“我怕牽累千羽若和凰韶不行麽？”
傾寒盯了她一會兒，笑笑，聳了聳肩。
“去吧，你是他們最好的朋友，你不去他們會失望的。”
窗外天色晴好，雪已停了，嫩芽破開了苞沐浴著春色郁郁蔥蔥地舒展著，在枝椏隨風飄動時攜來馨香，風漣眼底明暖，無聲一嘆。
大婚的日子很快到了，午時之前，迎娶的隊伍將入幽熒境宮城迎接新娘，各宮早已人聲鼎沸，一片喜慶。
幽熒境中的粉紫蘭花開了無際夢幻絢麗，宮仆們忙碌非常，來往不斷，自幽熒境至夕水顏宮城的道路上都鋪覆滿了紫色的花粉，驕陽下煥發著幽夢般的美麗盛輝，猶如紫浪千裏無邊，身著金甲的皇族衛隊排了一重又一重，盛大而隆重。風漣在傾寒的帶領
下來到了幽熒境，麒汐雪世親自相迎，帶她前去了鎏金殿。
凰韶一身紫金錦服，頭戴鸞冠，腕懸寶鐲，紫晶明珠分六股垂落，相映瓊頰，裙裾仿如紫蘭一般在地上開了一層又一層，華美而嬌艷。她一如初見時的那樣明艷，膚上眼裏都泛著明媚的瓊光，蹦跳著向她而來，拉起她的雙手：“風漣！”
風漣對上她的目光，笑嘆：“你今天真美。”
凰韶眸泛瓊波，抿唇一笑，面上漾著欣悅的紅光，嬌哼：“我以前也很美，什麽叫做今天真美？”
風漣被她逗笑，卻也打心底裏為她高興。嬌美的人兒穿著華麗的嫁衣，明珠輝芒下蛾眉皓齒，娉婷裊娜，含羞垂眸間盡是藏不住的溫暖與喜悅。
這便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罷。
她深深看著，握緊她的手：“阿韶，祝你幸福。”
凰韶更緊地回握住她：“你也要幸福。”
午時終至，悠揚的鐘樂在天幕下起舞，喧嘩已極，迎親的儀仗隊終是浩浩蕩蕩地入了城，在鎏金殿前迎接新娘上了鸞轎，入夕水顏宮城。盛大的典禮
上，千羽若牽著凰韶的手一路前行，穿過萬千歡賀韶樂與飛舞的彩綢登上高臺，在萬人矚目之下受禮官牽引，受封禮接寶冊，祭拜天地，共飲婚酒，互戴玉戒，完成一切禮儀。
風漣在高高的閣臺上，看著下方歡聲如潮的繁華，看著蒼穹明媚，雲光迷離，看著高臺上榮華簇擁下的兩個人。
一人白金華服，一人紫裳如盛世的花兒。他們是那樣幸福，那樣圓滿。
“你與他成親的時候，”傾寒說，“也有這般美滿麽？”
風漣瞥他一眼：“揭我的傷疤有什麽意思？”
傾寒笑道：“便是要讓你直到提起他也不會再覺得痛，你才會真正好起來。”
風漣不語。下方典禮熱鬧，主角二人已然落座，諸族使者陸續前來送禮道賀，人們交談甚歡，來往不絕。這場大典還有許久，會一直持續到晚宴。傾寒站得累了，說要下去歇息會兒，她揮揮手讓他走了。
臨欄默然遙望遠方，身後忽有步履聲來，不緊不慢輕飄飄的。
她隨口道：“怎又回來了？”
沒人應答，只是清風裏飄來淡淡幹凈香氣，令她眉心一緊，心臟似乎漏跳了半拍。轉回身去，心跳剎那間停了住片刻，一動不動凝視著他。
離瑾靜立清風之中，看著她，一雙藍眸清然無波，袖袂翻飛：“不下去看看？”
風漣凝著他冷冷一笑：“下去感受被人喊打喊殺的滋味？”
他眉心似乎輕鎖，很快又淡了去：“晚上，我帶你去。”
風漣胸口一抽，眼神迷茫：“你說什麽？”
得到的卻只是他背身而去的影子，沒有只言片語。
待到暮末入夜時分，她才明白他的意思，完夜送了套侍服來給她，還有一張面紗。她可以掩去容顏裝扮成他的侍女，便能理所當然地同他入宴。
風漣苦笑了一下，但還是換上了。她素日喜愛穿紅，第一次著這侍女穿的白色衣裙，雪蘭般清雅，以紗遮了臉，只露著一雙漆黑的眼珠。看著鏡中的人，忽然有水霧湧上眼底，她與風姍本就生得相似，如今這麽一裝扮，便如同見了芳魂重生一般。
掩下所有異樣和痛，眺望夜空上飄搖著的千
百盞金色紫色的琉璃燈火，絢爛的火光扶搖直上，還有禮炮和煙花綻放，這個夜美輪美奐。
她隨他入了宴，主席之下是賓客首席，他的位置便在那兒，她感到很多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這裏，熾熱地集中落在她身前那人身上。裝扮成侍女的她基本無人認出，卻還是有幾張熟悉的面孔認出了她，微露詫異。風漣垂首站在離瑾身後，看似本分，卻是掩飾。
宴上氣氛似乎和樂，卻又隱約別有異樣，許是前幾日宇文汝嫣的死訊使得人心震動，猜疑諸多。
盛宴廣場寬闊無邊，花影婆娑，宮燈如星，將整座宮城都照耀成璀璨的星漢，殘雪薄霜映著琉璃酒光，美若仙境。千羽若攜凰韶位於首席，向諸族敬酒，席間觥籌交錯，一片人聲笑語，歌臺舞榭上絕世的美姬們輕歌曼舞，鼓樂齊鳴，風漣不禁擡眼打量座席之間，見到歐木遙和君長顏，見到佐天左，上落，溟之羽…明明沒有多久，再見卻恍若隔世，目光突然一瞥，望見千羽樂和索禦玦，千羽樂已嫁去淺流，這次是隨著索禦氏重返帝都。索禦玦在為她倒酒，千羽樂卻一片淡淡冷冷沒什麽表情。
鄰席，洛柯紫裘玉冠，垂眸輕笑微飲著酒。他果然還是沒帶歌瀾來。
歡鬧間不斷有人上前向離瑾敬酒，而離瑾也來者不拒，微笑著一杯杯飲了，另一邊月暝眉頭輕蹙，心下不安。敬酒的人接連不絕，他已喝了許多，風漣悄悄擡眼，見他面上反而愈來愈蒼白，嘴角微笑不變，只稍稍垂了眼。天上風卷起來，燈影漫天搖蕩，她只覺有什麽不對勁，鋒利的青光卻在下一瞬劃裂了黑夜燈火。
四座騷亂驚起，滿天光火之下竟驟然破出重重黑影，刀光劍影中白火焚燒，直逼離瑾一人去。眾人間有的就要出手，卻見那玄衣公子已輕放了杯，指尖輕彈掃出勁風，將那數十人狠狠掃了出去。周圍驚呼間白焰橫飛，他們已點足再度沖了回來，頸上白鱗火紋灼如日芒，風漣一個恍惚下離瑾已起身掠出，金色流光順著袖袂泉湧而出，噴吐成一片金燦燦的海洋。身著黑衣的刺客如若凝窒，口噴鮮血，卻是一動不動仿若雕塑，周身湧動著奇異冰寒的光芒，把把冰刀青光吞吐。
宴上一片混亂，侍仆驚慌奔逃，臺上千羽若負手凝眉，月暝五指輕攥…那些黑衣刺客長喝舉刀，青光神麗噴湧，符紋連結，竟是一方通明盛燦的大陣。那陣卻似花朵一般盛放，綻出漫天遍地的冰雪流光，那金色光芒便在無形間凝結，轟然破散。
風漣大驚。
離瑾卻淡淡地笑。
冰神流光的神訣陣啊。昔年太古大祖巫創造的專為殺去真神而生的陣訣，在得知真神於惡神身上種下魂引咒的時候他便嘔心瀝血創出此術，只為防有朝一日若徹底無法遏制惡神，便只有殺死真神從而毀滅她。此陣，是弒神之陣。
在此陣下，即便他擁有再多的真神之魂，真神之力，只會全部湮滅得一絲不剩，他，再沒有辦法抵抗，只能死在他們手下。數十人殺氣狂烈，洶湧而上，風，裂開了夜天。
瓊光玉碎，遍地狼藉。
皇城衛隊聞訊而來，宴上眾人驚而失色，都想上前幫忙，卻發現在那古怪的陣訣下誰都無法挪動。風漣猛然望向洛柯，唯見他輕輕執盞，唇畔噙了絲冷意，她緊緊咬牙，右手臂在輕輕顫動，灼熱無比，餘光見要護駕的皇族高手們苦苦掙紮，完夜也掙得面色鐵青，幾乎咳出血來。
道道青光直指天際，伴隨刺客眼中蟄伏的鋒芒爆發出來，冰神刀的威芒震懾天地，數十把冰神刀劈下來的力量，世間沒有多少人能逃得過在瞬間被化為齏粉的命運。
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緊縮了瞳仁，那些黑衣刺客也因為驚駭而僵固一樣。
青光纖長的刀自上而下喀啦啦巨響著分崩粉碎了，夜幕下飛散成一場無際的冰雨，風漣看見冰刀碎裂的地方都附著著一股白光，那熾白色光芒便是自他周身飄湧出來，盤踞夜穹。
那些僵滯無覺的刺客中有人撐裂了眼眶：“不，他不可能不受神訣掣肘。”
有人道：“不對！那是…”
那並不是真神之力，而是，屬於他真正自身的，原本的修為！
白光綻裂成了盛世的煙花，流星雨一樣劃落天幕，卻及不上大地上響起的慘叫聲壯觀，數十名刺客被那白光幻化的箭釘穿了骨頭，再也無法動彈。
在無數目瞪口呆的註視下，離瑾拂了衣回身，風漣雙眼卻驀然睜大，瞳仁映見一痕青光閃裂。原尚有幾名刺客蟄伏暗處，這時卻掠身出擊，摧天裂地的刀光猛地裏往他竄去，旁人都未反應過來，風漣本也沒想動作，她知道，他死不了的。
但是身子卻不知怎麽的，破裂出近乎滾燙的熱來，不由控制便往前沖了出去。右臂籠罩著血光猛斬而下，當場將那幾人的身子斷成了兩截。
鮮血狂湧出來，連帶著屍首裏的臟器灑了一地。
“啊——”
有人尖叫一聲昏了過去，風漣覺得頭很疼，腦子裏仿佛塞滿了四周密密麻麻震耳欲聾的喧嘩和騷亂聲，聞著鼻尖的血腥味什麽也反應不過來。在她跟前，離瑾只是看著那堆屍體，輕蹙了蹙眉頭，然後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聽見明傅族中有人顫顫說：“這、這招式的模樣怎的像極了風漣姑娘…”
心轟然一沈，出聲的是明傅氏一位殿下，當初在聖淵塔下也許見過她使用鬼冥手的模樣。
一切喧鬧都靜了下去，卻是深海一樣安靜得可怕窒息，她知曉她終究是掩藏不住了。身份一旦在這樣的場合下曝光，便難以收場，她心覺愧意，終是破壞了他們的婚禮，非但如此，她是離瑾帶來的，他更會因此承受許多糟糕的言論與麻煩。
千羽若與凰韶自不在意，人本就是他們請的，更無畏與諸族沖突。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紮得風漣咬唇，似乎有人已動了殺意，卻忽然有人嗤笑出聲，是月暝：“可笑，不過一個稍有實力的侍女而已，怎就是風漣公主了？”
他話一出，眾人落在風漣身上的眼光更是又驚又疑，仿佛要將她穿透。
有人叫：“便將她的面紗摘下來！”
眾人皆附和，有的軍衛已紛紛扶了兵刃，警戒環圍著，風浪中心的那女子卻不言不語，只是垂著頭，垂著眼，一動也不動。寧靜下燥動的火種已燃了起來，有的沖上前去，卻驟然被一陣大放的血光彈出數十丈之外，口噴鮮血。
眾人大驚失色，駭然望去。
離瑾眸光靜然，若洪荒的長夜。
只見赤濤翻滾著割開了濃濃的夜色，將一切都映得艷艷朦朦，天地間翻湧著華麗的長嘯。
女子雪白的衣裳一寸寸伸展成了玄色的袍子，在鴿血般的光芒下飄舞。墨黑的長發也化為了碧綠的顏色，波浪一樣漾動，泛著海水般美麗的流光與綴滿星鬥和燈火的蒼穹交相輝映著，燦爛得能遮過塵世間的所有光芒…
他睜開了眼，在無數驚懼的註視中睜開了深紅玫瑰色的眼，嗜殺中又帶著無比的溫柔的目光，卻永遠只為了面前的人而深深停留。他的眼是深沈而熾熱的，離瑾的眼卻是波瀾無驚的，一如倒映著星空大海的古老的鏡子。
他們面對面而立，兩張絕美的面孔，宛如最艷麗的煙火綻亮神州荒蕪的天空和眾人的眼。一人含笑，一人淡然，天地靜下來，萬物也靜下來，星光火光映照著碧發男子紅紋淺繡的玄色袍子，泛濫出血雨一樣的璀璨光華，合著桑弦眼裏的光…那是跨越了紅塵煙火的滄桑，迷失了千萬年鬥轉星移後破雲而生的光輝，是走遍了千山萬水後終於尋到歸處的渴盼和溫暖，更是烈火跌落深淵，無力雕零卻深深烙印下的癡纏，炙熱，繾綣貪戀的溫度。
桑弦看著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好似怎麽也看不夠，只想到天荒地老。他知道，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看他了，以後，興許再也沒機會了。
薄唇輕輕綻開了笑意，他試著，做出當初他對自己露出的那抹笑容那樣。
沒有任何邪惡與殺戮，他在所有人看見了怪物一樣的目光裏，笑得像個單純的少年。
他愛他，沒有人知道。
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
別人的愛是盛世的煙火，他的愛卻是一場夢，飄飄渺渺，真真幻幻，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從未有過希望，也從未有過絕望。這虛渺無常的，便
像當年那個玄衣藍眸的男孩的笑容，雖然虛渺無常，雖然淺淺淡淡，卻足以照亮他的整個人生…
＊＊＊
初春的天氣不甚穩定，時而微雪，時而又是暴風大雪呼嘯，整片天陰沈沈的，堆滿了烏雲和泛著淡白色的霞。
距離千羽麒汐二族大婚也過去了幾日，風漣整整昏了兩天才醒來。
歸瑜來看她，很是擔憂：“風漣，你的身子還好吧？”
風漣笑笑：“沒有大礙了。”
卻說起那夜婚宴的驚險。桑弦當夜奪體現身，雖對她的本體造成了很大傷害，但也算是在眾族面前為她遮掩了，雖然他為何還活著的消息又揭起了一片風浪。而那日過後不久，又有一個傳聞在帝國中傳開。
不知是誰傳出的消息，汝嫣公主之死並非病逝，乃是宇文風漣所為，而瑾公子卻為其封鎖了消息，同時遮掩了真相。這事一出，便轟然炸開了鍋，宇文汝嫣乃水神血脈，地位尊崇，又為梵天之驕，擁戴她的人數不勝數，她一死本就引起諸多猜疑，這一下潛藏的暗流簡直徹底爆發了出來。而此次諸族所針對
的不僅是風漣，更是離瑾。
歸瑜說到這一下子捏碎了杯。
風漣心思通明。當夜宴上指認她的那人，不定也是這場局中的一環，這場戲的重頭應當是散播汝嫣之死真相與離瑾包庇她的消息，她會出現在宴上只是一個意外，讓設局的人臨時起意加了場戲罷了。若在宴上她被暴露，令離瑾與諸族產生矛盾，再加上後來汝嫣這一枚爆彈，無疑能讓這場風浪翻騰得更兇。
這幕後的人，是想打擊他在帝國的地位，完全摧毀他的名譽聲望。
洛柯…
風漣暗暗輕捏了拳。
這次，算是她連累了他麽。若她沒殺汝嫣，他便不會面臨如今的情勢了。
可他究竟為什麽要替她遮掩，封鎖真相？為何不索性不管，放任而去？
這次，她是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了。風漣的指尖有些微抖。
轉而又漸漸平靜。
嗯，他是不希望自己死的吧，他到底是人，不是冷血動物。雖然他利用了她，雖然在這段感情裏他只有算計從無真心，怎麽說他卻也是個有血有肉的
人，對曾經朝夕相處過的人總會有些微情分。即使他不愛她。這大抵只是一場憐憫與愧疚。
傾寒說，讓她小心些，這次桑弦明目張大地奪體暴露，無疑埋下一個很大的隱患。而他，向來不會容許這種隱患存在。
入夜，下了微大的雪，雪花紛紛綿綿地從辨不出輪廓的黑色夜空上撲落下來。風漣沒有睡意，正逢浮宮人手暫缺，她便去了大門口掃雪。
無邊的寒夜，風陣陣拂著，看不見手指的黑被盞盞燈火驅散，卻也散不了浮宮的荒涼。更遠些的地方，夜上弦宮城瑰美的燈火閃光的瀑帶一樣穿過了雪夜，將更遙遠黑冷的天際也點綴了那麽些斑斕溫暖。她沒有想過，夜裏在此處眺望宮城，會如此之美，那些棱角遙指天空的華美建築起伏在蒼茫的雲海裏，伴著萬家燈火沒有邊際。
她掃得有些累了，停下來，遍地都是茫茫的雪白，呼出的白霧與些被風吹起的冰霜往天空浮去，她看見黑夜遠處招展著一抹玄色，令她眼中所有的色彩都定格了住。
隔著長橋和裂淵，大雪呼嘯翻卷天地之間，吹散了瑩瑩燈火光色，落了一地碎涼。
他黑色的衣發拂著風雪，負手而立，身影幾
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一雙深遠淡漠的眸，一雙清冷幽然的眸，穿透雪夜無聲相望。
時光仿佛從瞬間被拉為了永恒，風漣看見他的身影微動，眨眼間便到了她的面前，她盯著他，薄唇無聲一挑：“傾寒說的真沒錯，他可著實了解你。”
離瑾凝視她的眼底隱約一深，唇角輕抿，卻沒說話，只眼中漾著淡淡朦朦一片藍色，風漣深深看著那抹藍：“來找我做什麽，想將他從我體內徹底抹去麽？”
聞言他微微點了點頭，道：“你覺得還能做什麽。”
風漣冷笑一聲，喉頭微澀，是啊，還能做什麽？妄想著他是來看她的嗎？
“失去這股力量，若我面臨危險，會無法再保護自己。”風漣說。
離瑾依然淡淡道：“傾寒他們會保護你。他不能留。”
風漣道：“他們無法每時每刻保護著我，何況沒有了他，我的手便也廢了。”忽然笑了一聲，“
你知道，自己的雙手無時無刻不是軟弱無力的感覺？你知道連正常的提筆寫字都艱難的感覺？你知道那種隨時隨地都被自己提醒著自己是個廢物的感覺？”一聲比一聲問得尖銳，撕割人的心頭。
他只是看著她，雲淡風輕下卻又好似不那麽雲淡風輕：“讓他繼續留在你體內尚不知會造成什麽後果，更不知你的身體會如何。”
周遭一時沈靜，雪無聲地沈入大地。
“你，這是在擔心我？”風漣挑眉問。
他似乎微微一笑：“你不覺得這個問題甚荒謬麽？”
雪影下，那笑很薄涼很薄涼，和空氣裏飛舞的冰霜一樣讓風漣覺得無比寒冷，冷得唇齒都有些發抖，她上前了幾步，湊近他，看著他：“是啊，荒謬，就和你居然會顧忌於一個桑弦一樣的荒謬，他現在什麽樣你不知道嗎？他有沒有能力禍害別人你不知道嗎？如今他只是一個虛魂，借著我的身體呼吸一口空氣，你便是連這個也容不下？”
她的聲音微厲：“明傅離瑾，你真是太自私，為了達到目的你從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你可以無所顧忌地傷害任何人！”
鋒言利語沒有激起他眼裏半點波瀾，他看著
她近在咫尺的，淒光激爍的漆黑瞳仁，一字一句道：“他很危險。”
笑聲驟起，風漣尖銳道：“危險？是對你有威脅吧，是你無法容忍任何不在你掌控之內的事情吧！瑾公子現在莫不是為情勢所逼，自身難保了，便要鏟除一切，哪怕只是微小的一點點的威脅麽？怎麽，原來無所不能的瑾公子也會有畏懼的東西啊，原來無所不能的瑾公子，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嗎？！”
她一步步向他逼近，每一步都是深重而緩慢的，彼此幾乎已近得呼吸可聞，近得她幾乎可以數清他纖長的睫毛。
“你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啊…”她呢喃著，卻見他忽然微微退了兩步，以為是不願同自己靠得那樣近，譏諷的神色卻在下一瞬僵在了臉上。鮮紅的血染了那玄色的衣襟和衣袖，也染了他薄涼的唇。
她瞳仁微縮，頸子邊卻猛然間沈沈一痛。
雪花朦朧地落過，她再看不清了東西，倒在了他的懷裏。
他沒有伸手去抱她，只是在她徹底失去意識後的瞬間，他那微笑的淡然的面具終於徹底分崩離析。
她的溫度填滿了他的胸懷，不算溫暖，卻令
他止不住微微顫栗，白色的雪和霜在眼前卷成一片朦朧，仿佛沒有盡頭。
他終歸伸手，將她緊緊擁在了懷裏，一遍遍往最深處壓去，下頜摩挲著她冰涼的頭發，輕輕地，一下一下呼吸著。
看著飄蕩在風中的染血的衣袖，腦海裏頻頻閃過的是她刀子一樣鋒利的話語。
原來無所不能的瑾公子，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嗎？！
是啊，阿漣，我做不到了。
一生一世陪著你，看著你，守護著你，終究是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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