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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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太古（第1章：
那些悠遠荒蕪的歲月，以星辰輪轉的方式展現出來，跨越了千萬年時光，也依然清晰得仿佛昨日。女子似乎也看得失神沈醉，空洞蒼茫的眸中蜿蜒了重重血淚，滴滴答答流落臉頰。
血星的碎光，蝴蝶般飄零眼底：“…因為這樣的理由，這樣的原因，”風漣的眉心輕輕抽動，“害死了那麽多的人，星宿、星宿…你的恨怨，卻讓世間蒼生，那樣多無辜之人為你承擔…”
步步後退，眼眶赤如染血，仰天而望，只覺這漫天星鬥明璨，刺眼得令人想流淚。
嘆息，聲音沙啞：“曳影有何錯，溟之焰有何錯，皇姐又有何錯…卻因你飽受折磨，永遠失去了常人的一生，因你灰飛煙滅，再無輪回，祭邪，你的一念之惡造成了這千萬年的悲劇，你卻還想繼續下去麽？”
祭邪面上的血淚與花紋纏綿成鮮艷的淒美：“自我被惡徹底占據後，便只剩下了殺戮，毀滅，憎恨，還有痛苦。”她笑了，眼底血絲猙獰，轉身盯著她，“宇文風漣，你可知道無時無刻，無論何地體內都有兩個靈魂撕扯拼殺的痛苦？”
“可知道明明不願那麽做，卻只能生生感受心臟被劇毒侵噬，眼睜睜看著自己墮落毀滅，萬劫不覆的痛？”
“可知道靈魂被自己親手一寸寸撕裂，觸目驚心卻已麻木不仁的悲哀？”
她笑聲嘶啞：“是你們世人的惡將我創造出來，卻也是你們世人道我邪魔惡鬼，人人皆誅！眾生，何其高貴，何其自傲，我殺人無數滿手鮮血，人人得而誅之，可真正掀起殺戮不是我，是你們，是這眾生。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好不淒慘，卻是你們一次次將我逼入絕境，才造成了如今這一切，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她在王座上，倦然垂合了眼，洪荒的大風吹過星辰，漫天飄搖的，璀璨古老的星雨長明。
“宇文風漣，若當初有人同你一般，尚願喚我一聲梵若，信我仍是梵若，或許，便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了…”
“不是有一個人麽，只是，你從未在意過罷了。”風漣輕喃，掌心流紅，鬼冥手靈氣飛湧，再度向那血晶魂石呼嘯沖去，卻被祭邪紅袖飛展，擋在了座臺之外。氣浪激絞，她只視而不見，眸底血淚滾出，低聲呢喃：“雖然你們眾生待我殘酷，我也曾恨極
眾生，可這千千萬萬深入骨髓的恨，最後卻始終抵不過一個人…毀天滅地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可是，他卻死了，魂飛魄散，再不存在了…”
星野俱寂。
無盡蒼茫與悲狂在她空洞洞的眼中崩裂，血衣狂飛，紅淚激流，眼底激射的長光竟如極光裂穹，懾得風漣血液滔騰，女人一身沈寂萬古的荒蕪華艷，令人見之心生一股撕裂般的悲苦沈痛：“我看著這天地眾生時便會想啊，是因為他們潼才會死了。沒有他的世界，多麽空寂可怕，令人絕望，他既那麽愛這世界，我便讓這世界去陪他長眠！”她笑著，卻又近乎嘶吼著，繡袍翻卷紅雲糜亂，震得星辰萬裏碎如雨落。
風漣心腔抽搐，颶風回旋下直被震飛出去，恍惚間，卻被人接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若是潼神並未死呢？”
一個淡雅輕笑的嗓音回響在茫茫星空下。
輕若水波，卻又瀚似深海，沈靜了漫空星雨，卻驚起血海萬丈——祭邪倏然大震回眸，風漣四肢僵硬著，不敢擡頭去看那人的面孔，陷在他的懷抱裏全身麻木。
星海茫茫下，一瀑長垂的發，一襲華雅的衣
，玉瓷樣精致的眉宇輕蘊淺笑，其下那雙眼琉璃一樣美麗的藍，仿佛深海倒映著星光。略微蒼茫，略微浩瀚，與千萬年前的那人何其神似，卻要比他更加深邃，更加柔和。
真像，真像啊…祭邪癡癡望著，輕縮的瞳仁泛起血紅：“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因震驚而近乎窒息的胸膛猛烈顫栗著，仿佛有什麽就將從中咆哮而出。
離瑾眸輕垂，笑了：“潼神當年煉化古禁術將您鎮壓，實際卻是同您一般，軀體消散，元神留存。千萬年來，潼神的主元神一直游離鎮守天宇之中，而其餘分散的元神，通過歸墟轉世為人，在神州人間歷經萬千輪回，等待圓滿。這些年來，他其實一直與您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一起經歷這萬載光陰，目睹這大陸之上所有的風雲變幻。”
祭邪步步後退：“你可是在騙我…”
離瑾聲音輕緩縹緲：“那時玄遺前輩說他與潼神身負魂引咒，是假的，其實真正被潼神施下魂引的，是您。”
她呆住了：“…你說什麽？”
“他或只是想以此試探您對潼神的情罷。”離瑾笑嘆，“古咒魂引，將兩人性命相牽，一人死則
兩人同隕。這是潼神當初對您下封印時另加的禁制，若有一日神族封印也無法壓制惡靈，那麽在您沖破封印的那一刻，體內的魂引咒便會隨之蘇醒，自此，您的命與潼神的命運相牽相連。若潼神自毀魂魄灰飛煙滅，那麽您也將徹底消失，永不存在。”
“這便是當年最終一戰時，潼神要毀滅您的方法。”
在祭邪僵滯冰冷的目光下，他望著滿目血紅璀璨的星鬥流轉。
“可惜，您亦已料自己大勢將去，早已魂魄離體，一分為二。故潼神便自毀肉軀，與您同化塵灰，為這天地之劫，再拖延萬世時光。”
星辰崩裂，洪荒悲鳴。
祭邪又笑又哭，血落滿面，不可遏制地顫抖著，竟不知了是狂喜還是悲痛。風漣一直聽著，心中只覺悲苦無盡，側頭望向身邊的人，目光中什麽在無聲沈澱，心尖血流，那精致淡然的側臉便烙印般刻在生濤的眼底，波蕩成最柔軟的痛楚。血星芒下，他微微轉了眸光，便正看入她失神的眼睛，風漣猛然一震，竟是沒有錯開，定定地，死死地註視著，恨意便自深處泛出，刃一樣鋒利，似令他呼吸微停。陡然間腳下卻泛起大震，身下星空轟鳴開裂，不斷震蕩著塌陷
伸展成巨大的裂痕，風漣只覺腰間一緊，瞬間已被摟入了他的懷裏——他幾乎是本能地抱著她避開危險。清香撲鼻，令心臟抽搐猛痛。
裂縫橫亙在茫茫星空中，綿延至祭邪紅色繡袍飄掩的足下，她目光空茫，望著寧靜的遠方：“小子，他在哪兒？”
風漣向她投去驚疑的目光。她只是輕輕淡淡地笑了，仿佛過盡千帆之後的疲倦與寧靜，眉宇間再不見一絲殺戮戾氣：“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悠遠朦朧的腳步聲，響過了天幕。
星野波蕩成了深藍的大海。
離瑾的手，輕輕松開了風漣，微微一笑，回頭，看向遠方銀河瀚海：“他不是已來了麽。”
靈魂無聲震蕩，風漣忍不住隨他一道望去。
星河蒼茫，長風如歌，萬裏血紅一寸寸化為了深海般的蔚藍，茫茫璨璨仿佛荒古神墟的塵燼。
一抹白影便自其中緩緩轉出，負手行踏，經過的地方，血色的星空都褪變成為古老的蔚藍。星辰匍匐，日月俯首，蒼穹大地也在他腳下化為虛無塵埃。
他從天邊而來，穿過了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披著皎月之輝，朝日之芒。
赤蝶紛飛，紅毯花開，芬芳濃郁得遍布洪荒，仿如那年梵谷馨香。
風漣看著那男子，不可置信地怔了住：“柏先生…”
怎麽會…是他？
她頭腦大震，驚愕無比，卻是恍然大悟，霎時明白，原來…此人便是潼神轉世輪回化身，難怪、難怪…往昔無數幕畫面閃過腦海，那種種神秘，種種高深，種種奇異難測，此時都化為了照徹心頭的雪亮驚電。
男子白衣翩然，腳踏長靴，腰間白月扇隨風輕動，面帶著淡淡的笑，雙眸透著天空一樣古老靜謐的藍。那張平凡英俊的面孔，早已沒有昔日半分的風華與神聖，卻是寧靜而淡和，眉宇間沈澱著歷經萬千繁華光陰的滄桑安泰，淡逸灑脫。
他縹緲的目光掃過風漣面孔，笑了：“姑娘，你我終是又見面了。”
風漣深深凝視著他，沒有說話。
而他緩緩轉頭，看向那高高王座之上的人。
祭邪也在看著他，鮮艷的唇帶著笑，眼，被血淚模糊。
他們誰都沒說話，只是隔著千年流轉的星空
，萬丈繁華的紅塵，彼此看著彼此。
相隔凡世浮華，萬古千秋，日月如梭，白駒過隙，那些太久遠太久遠的時光，那些被風煙繚亂了的歲月，以及那些無聲的畫面，都早已遠離天地喧囂，無聲地沈沒在了萬年輪回裏。
無數傷害，隔閡，愛恨，別離，歷經了千秋萬歲烽火蒸騰，原來亦早已不過浮塵飛灰，飄渺湮沒在了歲月長河之中。
時光飛逝，流年似水，天地更疊，滄海桑田，一切一切都變了，他們也變了，永遠不再是最初的模樣，就連他那雙眼睛都不再一樣了。曾經永恒空茫的蔚藍，浩瀚清澈但是蒼茫的冰冷，仿佛無處著力的宇宙，而如今，散發著實質般的寧靜光輝，不再那樣空遠的虛無。沈著的，悠遠的，澄澈的，像入夜時分的星空，大雪落過的穹幕，荒蕪天地的盡頭。
那是歷經萬千滄桑後的眼睛。
他這一生，所求的是什麽？
是做高高在上的神祇，淩駕天地眾生之上，看萬物蕓蕓，如煙雲過眼。還是做一名凡夫俗子，落戶塵寰，觀春秋月落，感滄海桑田？
好像，他也不知。
他站在天宇之巔，享受著永恒的生命，已經
很久很久，久到根本算不清了年歲。
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長生不老的永恒，卻讓他覺得那麽麻木和寂寥。
生殺予奪，掌控一切，做天地間最尊貴的主人，有什麽好？
世事無常，波詭雲譎，滄海可以化為桑田，山川可以變成平地。年歲流轉，繁華跌宕，光陰萬載，大地上一切都在變化，為何只有神一成不變，只能永生永世面對著蒼穹上永恒的日月星辰。
永恒，是如此之痛。
那位置太高，太冷，太清寂孤寞，是世間最殘酷的囚刑，他便是這世上最罪大惡極的囚徒。即使有過那麽短暫幸福的時光，最終也只是虛幻一場，大夢終醒，那刻骨銘心的明媚笑靨，魂牽夢縈的緋衣身影，已經那樣深深地，無法磨滅地刻印在他恒久荒蕪的生命裏，讓他再不願回到冰冷的現實。而這一切，最終還是毀滅在他的手上，是命運弄人，還是他們的錯誤與罪孽，他不知道，只是在天崩地裂，星辰永寂的那一刻，他似恍然空明，如釋重負，在那一瞬間，終於徹底放下了許多曾經無法放下的東西。
這天宇長寒，永世寂滅，他不願再執守下去，只盼去那繁華喧囂的人世間真正活一回，同時，等
她回來。
這千萬年來，他在塵世間輾轉流離，墜下了高不可攀的神座，踏遍神州大地，看盡了紅塵煙火，世事繁華，看盡了眾生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歷盡歲月滄桑，物轉星移。他帶著無數世的記憶無數次輪回，每世重生都帶著前世的記憶，已走過了數不清的生生世世，見證著這繁華帝世每分每寸的更疊變遷，亦見證了世人愛恨纏綿的苦樂聚散。心有所感，慨然萬千，便想將所有世事記錄在冊。終發現矗立於高遠無盡的蒼穹之巔，遠不如煮一盞溫茶，搖一把薄扇，坐一張木椅，做一名說書人，對著在這茫茫世間浮沈跌宕的人們講述那些奇妙無常的因緣際會，那些浮雲朝露般的人生，那些黃粱一夢的繁華紅塵。
然後，等待著一切的終結，讓這場跨越了千古的恩仇紛爭，塵埃落定。
人生，或就是一場大夢，夢醒了，便結束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們都向對方露出了笑容，祭邪身畔紅蝶飛舞，煙霞如夢，她的身影更是縹緲，仿若隨時會化風而去。
她笑看著他，輕聲道：“潼，再來一次罷。
這一次，我不會再留情。”
潼也笑道：“好。”
不是這場千古之戰的落幕，只是一如往日，答應她的一個要求罷了。
潼回首，看了離瑾一眼，僅僅一眼，便已勝千言萬語。
血脈的羈絆，令他們天生便能從彼此的眼中得知對方所想，洪荒中的交談，一字一句，雖無須言說，卻仍然包含著那樣深沈的愛與守護道述而出。他不知是遺憾，是欣慰，還是感慨與悲傷，這個比他年輕了千萬歲的孩子，卻背負著比他更加沈重的愛與責任，比他更為通透地看悟了這世事無常，比他更有勇氣與決斷，不惜機關算盡，犧牲一切，也要守護那唯一摯愛之人。
他不知他們最終會有一個什麽樣的結局。
只希望今時今日，能給她與他之間這條走了千萬年的長路，帶來完滿的終點。
離瑾抱著風漣飄退數丈，星野風狂，光雨燦爛。
白月扇展，煙霓橫舞，卷起萬古的塵埃直沖天際。祭邪衣袍絢麗飄展，十指蔻紅，紫紅色煙霞在掌心中凝聚成劍，彩煙繚繞間狂舞，每一下挑刺都激
起萬丈霓紅，他白扇揮擋，將狂浪散成美麗漣漪，波蕩萬裏。
星海炸迸，姹紫嫣紅，天地間一時極盡的絢麗。
一緋一白兩道虛影，宛如墜落的流星，一次次以天崩地裂的聲勢撞擊著，擊得星辰狂亂，山河崩裂，震耳欲聾的轟鳴巨響有如驚雷裂破乾坤混沌，帶著仿佛要將一切都毀滅的決然。繁星碎成了無數片光輝，劃起璀璨無比的煙火，墜落向大地，風漣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見翻卷的紅色的煙霞，橫流的雪白的明光，將古老星空化為了千萬年前鴻蒙般的混沌與朦朧。
祭邪的劍，對準了潼的胸膛，潼的扇骨，化為了無數白電，向她劈去。
震蕩一次比一次激烈，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止。長嘯，轟鳴，震響，掠過天際，卻在風漣的耳畔，化成了一絲清甜悠遠的歌聲，仿若自迷夢深處而來，蓋過了喧囂的天地，也蓋過了眼前突然爆發出的驚天動地的強光，牽引著靈魂回到萬古之前那個寧靜世界。
微風輕歌，花落如雨，花雨下的他們，是年歲中最美好的模樣。
女人輕聲歌唱。
“滄海有蝶，風華烈烈，淩濤而遨，牽波獨舞…
“纖翼折浪，九芒灼灼，狂瀾無懼，千路淵盡。
“天地重重，無處歸處，日月玄穹，終入滄暮。
“萬世無端，流方莫際，盛寒未央，只歸心處。”
歌聲隨著風花飄遠了，飄過烽煙匆忙的歲月，飄過海枯石爛的蒼茫，飄過萬裏寂寧的星光。混沌散去，她看見滾滾的紅雲，輕散的雪，開謝的緋花，雕零的蝶。
一切都是死一樣的寧寂，男子抱著渾身鮮血的女子墜落在星空上。
血落滴答，打起清亮的聲響，那樣刺耳。
流霞般的緋衣被血染得很深很紅，血晶石在虛空散成了塵埃，她躺在潼的懷裏，眉心紅蝶淡化於無，嘴角噙著笑意，看著男子胸口那個逐漸愈合的血洞，那是被她一劍刺穿的痕跡。
白色神電炸裂了她全身所有重要的大穴與血脈，也將那萬惡凝聚的魂魄徹底摧毀。
而她的劍刺了他的魂心，為他毀去了魂引咒的牽連，他便不會死了。
蔚藍的眼底，源源不斷淌出什麽濕潤的東西，滴在她臉上。梵若撫摸上他的臉，身體在他緊實溫暖的懷抱中飛散著緋紅的晶灰，看著他溫柔的笑容，濕藍的雙眼，笑說道：“潼，你真的變了很多…會笑，也會流眼淚了。這是你第一次掉眼淚罷，是為了我麽？”
潼的淚順著她面上逐漸消失的花紋滑落，低低道：“是，只為了你。”
梵若從未笑得這樣開心，鮮血大片大片從嘴邊湧出，撫在他臉龐的手抖得厲害。
“潼，我們之間，錯過太多太多了，”她在他不斷收緊的臂彎裏笑嘆，“這次，我是真的要死啦。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不躲呢？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吧，我早就該死了，可是如果還能有一次機會，如果，還有來生…潼，我們在一起，一起找個地方，隱世生活，像最平凡的人一樣，生老病死，過盡一生。好不好？”
這是她一生的執念。
潼點頭，指尖哆嗦著拂過她的發，笑道：“好，我答應你。”
她滿足地喟嘆，輕輕轉了頭，望向風漣：“瀧心的後人，可還安好麽…”
風漣啞聲道：“他們都很好。”
她笑，淚水卻大滴大滴沿著眼角流下，無法停止。眼神因生氣的流逝而漸漸灰暗，目光穿過漫天飄舞的晶沙，看著天邊紅霞飛舞隕落，流星劃過雲際，光華璀璨地漫過了蔚藍色的荒蕪，向大地墜落成隕滅的燦爛。
這便是繁華落盡的感覺吧。
真美，真美啊。
毀天滅地的暴動在這一瞬間疊起，繁星搖蕩，銀河炸湧。
腳下萬裏的星空劇烈地震蕩了起來，巨大的轟鳴聲響徹乾坤，猶如山川怒吼，萬海滔騰。星辰傾倒成了漫天的隕石劃落天空大海，而這座廣瀚無邊的大殿，便在極致的燦爛中分崩塌陷，一寸寸化成古老的泥土和塵沙飛散。風漣在轟鳴聲中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腰上那只手卻始終牢牢扶著她。
潼對離瑾道：“你們快走吧，這裏很快便會毀滅了。”
風漣用嘶啞無比的嗓音問：“那您呢？”
潼微微一笑，聲音飄渺在天崩地裂中：“我
會在這兒陪著她，直到生命盡頭。”
星空崩裂，巨柱傾塌，洪荒的沙塵已張開了大口吞沒著一切。離瑾頷首，回望那狂沙中心相擁而偎的兩人一眼，回應了最後一句話：“保重。”
風漣被他帶著，飛越過無盡隕石碎沙，頭埋在他懷抱深處，再也聽不清了任何聲音。寧靜深處，梵若蜷縮在潼的懷中，身軀化為緋色的晶沙，潼抱著她，臉頰緊緊貼著她的臉，亦在隨她一同虛化，透明，眼眸逐漸合上。無聲崩塌的世界，漫天隕落的流星，都是那樣安安靜靜地翻卷在繁華的天地間，轉瞬，已是萬年。
原來，時光真的很久很久了，往昔歲月崢嶸，山川靈秀，到頭也不過黃沙一捧，空幻如夢，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洪荒沈陷，神州飄搖，川嶺崩裂，江河逆流。
遙遠的大地上喧囂鼎沸，諸國紛爭不斷，烽火狼煙無盡，在繁華的陸土燒灼著血與火的艷烈之色，有人高叫驚呼，仰望著劃破蒼穹的璀璨星雨自九天上被吹落下來，猶如長明的燈火照耀著紅塵千秋萬代。人間橫流的戰火之上，漫空星光激烈地飛蕩，一道巨大而縹緲的幻影凝結成形，用一雙浩瀚古老的靜爍
著星辰的眼睛俯瞰這人間大地，若冥冥中命運的瞳，看盡波瀾起伏，看盡日升月落，看盡星辰更疊，最後永恒地寂滅。
一如萬千世事波瀾，再如何瘋狂動蕩，到底還是石沈大海，終歸平靜。
遠古的塵埃已然落定，而新世的繁華山河，會燃燒起下一片千秋萬載的輝煌煙火，照耀這萬古蒼穹。風漣在長風中看著浮世燈火，傾流如海的星河銀光，看著湮滅在茫茫塵沙中的，遙遠望不見輪廓的洪荒，淚水便沿著臉龐滾落下來，然後被誰修長的指輕輕拂過，抹凈了去。
那指尖冰涼，夜風一樣的冰涼。
她才發現她仍在他的懷裏，被他抱著，眺望著紅塵煙火，千裏浮城，她喉嚨輕抖，淚依然滑落：“她已經死了…”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
“那麽你能否，放過我兄長他們，他們已再不會對你，造成威脅了。”
良久的沈默散在寒風裏，他沒有回答她，她也沒有再問，只是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指慢慢收緊。很緊，很緊地攥著，將那截衣袖攥得變了形，緊得讓他垂眸看了下來，對上夜風中那雙恨怨深沈的鋒利卻蒼
涼的眼，在早已狼藉的心頭上落下一刀又一刀。她看著他笑了，他微微失神：“阿瑾，或許我真的，從未懂過你。”
心口輕抽，他薄唇輕啟：“你不需要懂。”
風漣驀然失笑：“你以為我想懂，想給自己找苦吃？我不想懂你，不想接近你，更不想再去愛你念你，”她愈說愈快，嗓子也愈發沙啞得如沙石磨礪過的痛楚悲涼。
“可你為何還要一次次的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為何還要一次次的，讓我以為你還愛我？”
大地烽火朦朧照映著蒼穹，也照映著她忽明忽暗的羸瘦臉廓，渾身上下仿佛籠罩著撕心斷腸的淒楚，近乎嘶喝的質問，每一字都像磕著血說出來。
他的衣袂空蕩蕩飄飛在夜風裏，面上神情令人看不清楚。
她只是緊緊盯著他，貼著他的懷抱，蒼白的唇哆嗦著，卻輕輕扯開笑容，眼中，流轉著孤註一擲的決絕。
火光下宛如霜雪綻成薄花，剔透脆弱的美。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一分一毫？”
大地喧嘩，烽煙繚亂，金戈鐵馬，血火萬丈，世間喧囂繁華到了極點，深沈的寒夜也熾熱得仿若白晝，璀璨絢麗，天河映城闕，銀星籠山海，一切一切都遠去在了萬城燈火後的蒼茫與浩瀚深處。
煙火綻放在天底，盛開出漫天遍地的光芒絢爛，然後她看見了這片絢爛之中他清冷無垠的眸轉來，唇畔似乎帶著薄薄的雲淡風輕的笑。
“從未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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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悠遠荒蕪的歲月，以星辰輪轉的方式展現出來，跨越了千萬年時光，也依然清晰得仿佛昨日。女子似乎也看得失神沈醉，空洞蒼茫的眸中蜿蜒了重重血淚，滴滴答答流落臉頰。
血星的碎光，蝴蝶般飄零眼底：“…因為這樣的理由，這樣的原因，”風漣的眉心輕輕抽動，“害死了那麽多的人，星宿、星宿…你的恨怨，卻讓世間蒼生，那樣多無辜之人為你承擔…”
步步後退，眼眶赤如染血，仰天而望，只覺這漫天星鬥明璨，刺眼得令人想流淚。
嘆息，聲音沙啞：“曳影有何錯，溟之焰有何錯，皇姐又有何錯…卻因你飽受折磨，永遠失去了常人的一生，因你灰飛煙滅，再無輪回，祭邪，你的一念之惡造成了這千萬年的悲劇，你卻還想繼續下去麽？”
祭邪面上的血淚與花紋纏綿成鮮艷的淒美：“自我被惡徹底占據後，便只剩下了殺戮，毀滅，憎恨，還有痛苦。”她笑了，眼底血絲猙獰，轉身盯著她，“宇文風漣，你可知道無時無刻，無論何地體內都有兩個靈魂撕扯拼殺的痛苦？”
“可知道明明不願那麽做，卻只能生生感受心臟被劇毒侵噬，眼睜睜看著自己墮落毀滅，萬劫不覆的痛？”
“可知道靈魂被自己親手一寸寸撕裂，觸目驚心卻已麻木不仁的悲哀？”
她笑聲嘶啞：“是你們世人的惡將我創造出來，卻也是你們世人道我邪魔惡鬼，人人皆誅！眾生，何其高貴，何其自傲，我殺人無數滿手鮮血，人人得而誅之，可真正掀起殺戮不是我，是你們，是這眾生。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好不淒慘，卻是你們一次次將我逼入絕境，才造成了如今這一切，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她在王座上，倦然垂合了眼，洪荒的大風吹過星辰，漫天飄搖的，璀璨古老的星雨長明。
“宇文風漣，若當初有人同你一般，尚願喚我一聲梵若，信我仍是梵若，或許，便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了…”
“不是有一個人麽，只是，你從未在意過罷了。”風漣輕喃，掌心流紅，鬼冥手靈氣飛湧，再度向那血晶魂石呼嘯沖去，卻被祭邪紅袖飛展，擋在了座臺之外。氣浪激絞，她只視而不見，眸底血淚滾出，低聲呢喃：“雖然你們眾生待我殘酷，我也曾恨極
眾生，可這千千萬萬深入骨髓的恨，最後卻始終抵不過一個人…毀天滅地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可是，他卻死了，魂飛魄散，再不存在了…”
星野俱寂。
無盡蒼茫與悲狂在她空洞洞的眼中崩裂，血衣狂飛，紅淚激流，眼底激射的長光竟如極光裂穹，懾得風漣血液滔騰，女人一身沈寂萬古的荒蕪華艷，令人見之心生一股撕裂般的悲苦沈痛：“我看著這天地眾生時便會想啊，是因為他們潼才會死了。沒有他的世界，多麽空寂可怕，令人絕望，他既那麽愛這世界，我便讓這世界去陪他長眠！”她笑著，卻又近乎嘶吼著，繡袍翻卷紅雲糜亂，震得星辰萬裏碎如雨落。
風漣心腔抽搐，颶風回旋下直被震飛出去，恍惚間，卻被人接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若是潼神並未死呢？”
一個淡雅輕笑的嗓音回響在茫茫星空下。
輕若水波，卻又瀚似深海，沈靜了漫空星雨，卻驚起血海萬丈——祭邪倏然大震回眸，風漣四肢僵硬著，不敢擡頭去看那人的面孔，陷在他的懷抱裏全身麻木。
星海茫茫下，一瀑長垂的發，一襲華雅的衣
，玉瓷樣精致的眉宇輕蘊淺笑，其下那雙眼琉璃一樣美麗的藍，仿佛深海倒映著星光。略微蒼茫，略微浩瀚，與千萬年前的那人何其神似，卻要比他更加深邃，更加柔和。
真像，真像啊…祭邪癡癡望著，輕縮的瞳仁泛起血紅：“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因震驚而近乎窒息的胸膛猛烈顫栗著，仿佛有什麽就將從中咆哮而出。
離瑾眸輕垂，笑了：“潼神當年煉化古禁術將您鎮壓，實際卻是同您一般，軀體消散，元神留存。千萬年來，潼神的主元神一直游離鎮守天宇之中，而其餘分散的元神，通過歸墟轉世為人，在神州人間歷經萬千輪回，等待圓滿。這些年來，他其實一直與您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一起經歷這萬載光陰，目睹這大陸之上所有的風雲變幻。”
祭邪步步後退：“你可是在騙我…”
離瑾聲音輕緩縹緲：“那時玄遺前輩說他與潼神身負魂引咒，是假的，其實真正被潼神施下魂引的，是您。”
她呆住了：“…你說什麽？”
“他或只是想以此試探您對潼神的情罷。”離瑾笑嘆，“古咒魂引，將兩人性命相牽，一人死則
兩人同隕。這是潼神當初對您下封印時另加的禁制，若有一日神族封印也無法壓制惡靈，那麽在您沖破封印的那一刻，體內的魂引咒便會隨之蘇醒，自此，您的命與潼神的命運相牽相連。若潼神自毀魂魄灰飛煙滅，那麽您也將徹底消失，永不存在。”
“這便是當年最終一戰時，潼神要毀滅您的方法。”
在祭邪僵滯冰冷的目光下，他望著滿目血紅璀璨的星鬥流轉。
“可惜，您亦已料自己大勢將去，早已魂魄離體，一分為二。故潼神便自毀肉軀，與您同化塵灰，為這天地之劫，再拖延萬世時光。”
星辰崩裂，洪荒悲鳴。
祭邪又笑又哭，血落滿面，不可遏制地顫抖著，竟不知了是狂喜還是悲痛。風漣一直聽著，心中只覺悲苦無盡，側頭望向身邊的人，目光中什麽在無聲沈澱，心尖血流，那精致淡然的側臉便烙印般刻在生濤的眼底，波蕩成最柔軟的痛楚。血星芒下，他微微轉了眸光，便正看入她失神的眼睛，風漣猛然一震，竟是沒有錯開，定定地，死死地註視著，恨意便自深處泛出，刃一樣鋒利，似令他呼吸微停。陡然間腳下卻泛起大震，身下星空轟鳴開裂，不斷震蕩著塌陷
伸展成巨大的裂痕，風漣只覺腰間一緊，瞬間已被摟入了他的懷裏——他幾乎是本能地抱著她避開危險。清香撲鼻，令心臟抽搐猛痛。
裂縫橫亙在茫茫星空中，綿延至祭邪紅色繡袍飄掩的足下，她目光空茫，望著寧靜的遠方：“小子，他在哪兒？”
風漣向她投去驚疑的目光。她只是輕輕淡淡地笑了，仿佛過盡千帆之後的疲倦與寧靜，眉宇間再不見一絲殺戮戾氣：“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悠遠朦朧的腳步聲，響過了天幕。
星野波蕩成了深藍的大海。
離瑾的手，輕輕松開了風漣，微微一笑，回頭，看向遠方銀河瀚海：“他不是已來了麽。”
靈魂無聲震蕩，風漣忍不住隨他一道望去。
星河蒼茫，長風如歌，萬裏血紅一寸寸化為了深海般的蔚藍，茫茫璨璨仿佛荒古神墟的塵燼。
一抹白影便自其中緩緩轉出，負手行踏，經過的地方，血色的星空都褪變成為古老的蔚藍。星辰匍匐，日月俯首，蒼穹大地也在他腳下化為虛無塵埃。
他從天邊而來，穿過了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披著皎月之輝，朝日之芒。
赤蝶紛飛，紅毯花開，芬芳濃郁得遍布洪荒，仿如那年梵谷馨香。
風漣看著那男子，不可置信地怔了住：“柏先生…”
怎麽會…是他？
她頭腦大震，驚愕無比，卻是恍然大悟，霎時明白，原來…此人便是潼神轉世輪回化身，難怪、難怪…往昔無數幕畫面閃過腦海，那種種神秘，種種高深，種種奇異難測，此時都化為了照徹心頭的雪亮驚電。
男子白衣翩然，腳踏長靴，腰間白月扇隨風輕動，面帶著淡淡的笑，雙眸透著天空一樣古老靜謐的藍。那張平凡英俊的面孔，早已沒有昔日半分的風華與神聖，卻是寧靜而淡和，眉宇間沈澱著歷經萬千繁華光陰的滄桑安泰，淡逸灑脫。
他縹緲的目光掃過風漣面孔，笑了：“姑娘，你我終是又見面了。”
風漣深深凝視著他，沒有說話。
而他緩緩轉頭，看向那高高王座之上的人。
祭邪也在看著他，鮮艷的唇帶著笑，眼，被血淚模糊。
他們誰都沒說話，只是隔著千年流轉的星空
，萬丈繁華的紅塵，彼此看著彼此。
相隔凡世浮華，萬古千秋，日月如梭，白駒過隙，那些太久遠太久遠的時光，那些被風煙繚亂了的歲月，以及那些無聲的畫面，都早已遠離天地喧囂，無聲地沈沒在了萬年輪回裏。
無數傷害，隔閡，愛恨，別離，歷經了千秋萬歲烽火蒸騰，原來亦早已不過浮塵飛灰，飄渺湮沒在了歲月長河之中。
時光飛逝，流年似水，天地更疊，滄海桑田，一切一切都變了，他們也變了，永遠不再是最初的模樣，就連他那雙眼睛都不再一樣了。曾經永恒空茫的蔚藍，浩瀚清澈但是蒼茫的冰冷，仿佛無處著力的宇宙，而如今，散發著實質般的寧靜光輝，不再那樣空遠的虛無。沈著的，悠遠的，澄澈的，像入夜時分的星空，大雪落過的穹幕，荒蕪天地的盡頭。
那是歷經萬千滄桑後的眼睛。
他這一生，所求的是什麽？
是做高高在上的神祇，淩駕天地眾生之上，看萬物蕓蕓，如煙雲過眼。還是做一名凡夫俗子，落戶塵寰，觀春秋月落，感滄海桑田？
好像，他也不知。
他站在天宇之巔，享受著永恒的生命，已經
很久很久，久到根本算不清了年歲。
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長生不老的永恒，卻讓他覺得那麽麻木和寂寥。
生殺予奪，掌控一切，做天地間最尊貴的主人，有什麽好？
世事無常，波詭雲譎，滄海可以化為桑田，山川可以變成平地。年歲流轉，繁華跌宕，光陰萬載，大地上一切都在變化，為何只有神一成不變，只能永生永世面對著蒼穹上永恒的日月星辰。
永恒，是如此之痛。
那位置太高，太冷，太清寂孤寞，是世間最殘酷的囚刑，他便是這世上最罪大惡極的囚徒。即使有過那麽短暫幸福的時光，最終也只是虛幻一場，大夢終醒，那刻骨銘心的明媚笑靨，魂牽夢縈的緋衣身影，已經那樣深深地，無法磨滅地刻印在他恒久荒蕪的生命裏，讓他再不願回到冰冷的現實。而這一切，最終還是毀滅在他的手上，是命運弄人，還是他們的錯誤與罪孽，他不知道，只是在天崩地裂，星辰永寂的那一刻，他似恍然空明，如釋重負，在那一瞬間，終於徹底放下了許多曾經無法放下的東西。
這天宇長寒，永世寂滅，他不願再執守下去，只盼去那繁華喧囂的人世間真正活一回，同時，等
她回來。
這千萬年來，他在塵世間輾轉流離，墜下了高不可攀的神座，踏遍神州大地，看盡了紅塵煙火，世事繁華，看盡了眾生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歷盡歲月滄桑，物轉星移。他帶著無數世的記憶無數次輪回，每世重生都帶著前世的記憶，已走過了數不清的生生世世，見證著這繁華帝世每分每寸的更疊變遷，亦見證了世人愛恨纏綿的苦樂聚散。心有所感，慨然萬千，便想將所有世事記錄在冊。終發現矗立於高遠無盡的蒼穹之巔，遠不如煮一盞溫茶，搖一把薄扇，坐一張木椅，做一名說書人，對著在這茫茫世間浮沈跌宕的人們講述那些奇妙無常的因緣際會，那些浮雲朝露般的人生，那些黃粱一夢的繁華紅塵。
然後，等待著一切的終結，讓這場跨越了千古的恩仇紛爭，塵埃落定。
人生，或就是一場大夢，夢醒了，便結束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們都向對方露出了笑容，祭邪身畔紅蝶飛舞，煙霞如夢，她的身影更是縹緲，仿若隨時會化風而去。
她笑看著他，輕聲道：“潼，再來一次罷。
這一次，我不會再留情。”
潼也笑道：“好。”
不是這場千古之戰的落幕，只是一如往日，答應她的一個要求罷了。
潼回首，看了離瑾一眼，僅僅一眼，便已勝千言萬語。
血脈的羈絆，令他們天生便能從彼此的眼中得知對方所想，洪荒中的交談，一字一句，雖無須言說，卻仍然包含著那樣深沈的愛與守護道述而出。他不知是遺憾，是欣慰，還是感慨與悲傷，這個比他年輕了千萬歲的孩子，卻背負著比他更加沈重的愛與責任，比他更為通透地看悟了這世事無常，比他更有勇氣與決斷，不惜機關算盡，犧牲一切，也要守護那唯一摯愛之人。
他不知他們最終會有一個什麽樣的結局。
只希望今時今日，能給她與他之間這條走了千萬年的長路，帶來完滿的終點。
離瑾抱著風漣飄退數丈，星野風狂，光雨燦爛。
白月扇展，煙霓橫舞，卷起萬古的塵埃直沖天際。祭邪衣袍絢麗飄展，十指蔻紅，紫紅色煙霞在掌心中凝聚成劍，彩煙繚繞間狂舞，每一下挑刺都激
起萬丈霓紅，他白扇揮擋，將狂浪散成美麗漣漪，波蕩萬裏。
星海炸迸，姹紫嫣紅，天地間一時極盡的絢麗。
一緋一白兩道虛影，宛如墜落的流星，一次次以天崩地裂的聲勢撞擊著，擊得星辰狂亂，山河崩裂，震耳欲聾的轟鳴巨響有如驚雷裂破乾坤混沌，帶著仿佛要將一切都毀滅的決然。繁星碎成了無數片光輝，劃起璀璨無比的煙火，墜落向大地，風漣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見翻卷的紅色的煙霞，橫流的雪白的明光，將古老星空化為了千萬年前鴻蒙般的混沌與朦朧。
祭邪的劍，對準了潼的胸膛，潼的扇骨，化為了無數白電，向她劈去。
震蕩一次比一次激烈，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止。長嘯，轟鳴，震響，掠過天際，卻在風漣的耳畔，化成了一絲清甜悠遠的歌聲，仿若自迷夢深處而來，蓋過了喧囂的天地，也蓋過了眼前突然爆發出的驚天動地的強光，牽引著靈魂回到萬古之前那個寧靜世界。
微風輕歌，花落如雨，花雨下的他們，是年歲中最美好的模樣。
女人輕聲歌唱。
“滄海有蝶，風華烈烈，淩濤而遨，牽波獨舞…
“纖翼折浪，九芒灼灼，狂瀾無懼，千路淵盡。
“天地重重，無處歸處，日月玄穹，終入滄暮。
“萬世無端，流方莫際，盛寒未央，只歸心處。”
歌聲隨著風花飄遠了，飄過烽煙匆忙的歲月，飄過海枯石爛的蒼茫，飄過萬裏寂寧的星光。混沌散去，她看見滾滾的紅雲，輕散的雪，開謝的緋花，雕零的蝶。
一切都是死一樣的寧寂，男子抱著渾身鮮血的女子墜落在星空上。
血落滴答，打起清亮的聲響，那樣刺耳。
流霞般的緋衣被血染得很深很紅，血晶石在虛空散成了塵埃，她躺在潼的懷裏，眉心紅蝶淡化於無，嘴角噙著笑意，看著男子胸口那個逐漸愈合的血洞，那是被她一劍刺穿的痕跡。
白色神電炸裂了她全身所有重要的大穴與血脈，也將那萬惡凝聚的魂魄徹底摧毀。
而她的劍刺了他的魂心，為他毀去了魂引咒的牽連，他便不會死了。
蔚藍的眼底，源源不斷淌出什麽濕潤的東西，滴在她臉上。梵若撫摸上他的臉，身體在他緊實溫暖的懷抱中飛散著緋紅的晶灰，看著他溫柔的笑容，濕藍的雙眼，笑說道：“潼，你真的變了很多…會笑，也會流眼淚了。這是你第一次掉眼淚罷，是為了我麽？”
潼的淚順著她面上逐漸消失的花紋滑落，低低道：“是，只為了你。”
梵若從未笑得這樣開心，鮮血大片大片從嘴邊湧出，撫在他臉龐的手抖得厲害。
“潼，我們之間，錯過太多太多了，”她在他不斷收緊的臂彎裏笑嘆，“這次，我是真的要死啦。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不躲呢？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吧，我早就該死了，可是如果還能有一次機會，如果，還有來生…潼，我們在一起，一起找個地方，隱世生活，像最平凡的人一樣，生老病死，過盡一生。好不好？”
這是她一生的執念。
潼點頭，指尖哆嗦著拂過她的發，笑道：“好，我答應你。”
她滿足地喟嘆，輕輕轉了頭，望向風漣：“瀧心的後人，可還安好麽…”
風漣啞聲道：“他們都很好。”
她笑，淚水卻大滴大滴沿著眼角流下，無法停止。眼神因生氣的流逝而漸漸灰暗，目光穿過漫天飄舞的晶沙，看著天邊紅霞飛舞隕落，流星劃過雲際，光華璀璨地漫過了蔚藍色的荒蕪，向大地墜落成隕滅的燦爛。
這便是繁華落盡的感覺吧。
真美，真美啊。
毀天滅地的暴動在這一瞬間疊起，繁星搖蕩，銀河炸湧。
腳下萬裏的星空劇烈地震蕩了起來，巨大的轟鳴聲響徹乾坤，猶如山川怒吼，萬海滔騰。星辰傾倒成了漫天的隕石劃落天空大海，而這座廣瀚無邊的大殿，便在極致的燦爛中分崩塌陷，一寸寸化成古老的泥土和塵沙飛散。風漣在轟鳴聲中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腰上那只手卻始終牢牢扶著她。
潼對離瑾道：“你們快走吧，這裏很快便會毀滅了。”
風漣用嘶啞無比的嗓音問：“那您呢？”
潼微微一笑，聲音飄渺在天崩地裂中：“我
會在這兒陪著她，直到生命盡頭。”
星空崩裂，巨柱傾塌，洪荒的沙塵已張開了大口吞沒著一切。離瑾頷首，回望那狂沙中心相擁而偎的兩人一眼，回應了最後一句話：“保重。”
風漣被他帶著，飛越過無盡隕石碎沙，頭埋在他懷抱深處，再也聽不清了任何聲音。寧靜深處，梵若蜷縮在潼的懷中，身軀化為緋色的晶沙，潼抱著她，臉頰緊緊貼著她的臉，亦在隨她一同虛化，透明，眼眸逐漸合上。無聲崩塌的世界，漫天隕落的流星，都是那樣安安靜靜地翻卷在繁華的天地間，轉瞬，已是萬年。
原來，時光真的很久很久了，往昔歲月崢嶸，山川靈秀，到頭也不過黃沙一捧，空幻如夢，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洪荒沈陷，神州飄搖，川嶺崩裂，江河逆流。
遙遠的大地上喧囂鼎沸，諸國紛爭不斷，烽火狼煙無盡，在繁華的陸土燒灼著血與火的艷烈之色，有人高叫驚呼，仰望著劃破蒼穹的璀璨星雨自九天上被吹落下來，猶如長明的燈火照耀著紅塵千秋萬代。人間橫流的戰火之上，漫空星光激烈地飛蕩，一道巨大而縹緲的幻影凝結成形，用一雙浩瀚古老的靜爍
著星辰的眼睛俯瞰這人間大地，若冥冥中命運的瞳，看盡波瀾起伏，看盡日升月落，看盡星辰更疊，最後永恒地寂滅。
一如萬千世事波瀾，再如何瘋狂動蕩，到底還是石沈大海，終歸平靜。
遠古的塵埃已然落定，而新世的繁華山河，會燃燒起下一片千秋萬載的輝煌煙火，照耀這萬古蒼穹。風漣在長風中看著浮世燈火，傾流如海的星河銀光，看著湮滅在茫茫塵沙中的，遙遠望不見輪廓的洪荒，淚水便沿著臉龐滾落下來，然後被誰修長的指輕輕拂過，抹凈了去。
那指尖冰涼，夜風一樣的冰涼。
她才發現她仍在他的懷裏，被他抱著，眺望著紅塵煙火，千裏浮城，她喉嚨輕抖，淚依然滑落：“她已經死了…”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
“那麽你能否，放過我兄長他們，他們已再不會對你，造成威脅了。”
良久的沈默散在寒風裏，他沒有回答她，她也沒有再問，只是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指慢慢收緊。很緊，很緊地攥著，將那截衣袖攥得變了形，緊得讓他垂眸看了下來，對上夜風中那雙恨怨深沈的鋒利卻蒼
涼的眼，在早已狼藉的心頭上落下一刀又一刀。她看著他笑了，他微微失神：“阿瑾，或許我真的，從未懂過你。”
心口輕抽，他薄唇輕啟：“你不需要懂。”
風漣驀然失笑：“你以為我想懂，想給自己找苦吃？我不想懂你，不想接近你，更不想再去愛你念你，”她愈說愈快，嗓子也愈發沙啞得如沙石磨礪過的痛楚悲涼。
“可你為何還要一次次的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為何還要一次次的，讓我以為你還愛我？”
大地烽火朦朧照映著蒼穹，也照映著她忽明忽暗的羸瘦臉廓，渾身上下仿佛籠罩著撕心斷腸的淒楚，近乎嘶喝的質問，每一字都像磕著血說出來。
他的衣袂空蕩蕩飄飛在夜風裏，面上神情令人看不清楚。
她只是緊緊盯著他，貼著他的懷抱，蒼白的唇哆嗦著，卻輕輕扯開笑容，眼中，流轉著孤註一擲的決絕。
火光下宛如霜雪綻成薄花，剔透脆弱的美。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一分一毫？”
大地喧嘩，烽煙繚亂，金戈鐵馬，血火萬丈，世間喧囂繁華到了極點，深沈的寒夜也熾熱得仿若白晝，璀璨絢麗，天河映城闕，銀星籠山海，一切一切都遠去在了萬城燈火後的蒼茫與浩瀚深處。
煙火綻放在天底，盛開出漫天遍地的光芒絢爛，然後她看見了這片絢爛之中他清冷無垠的眸轉來，唇畔似乎帶著薄薄的雲淡風輕的笑。
“從未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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