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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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雪打過手背，掌心火辣辣的刺疼一片。
神識回歸了軀體，蒙了霧的天地萬物逐漸被洗得清明，耳邊雨雪聲嘀嗒清泠，急亂而明亮。她一動，皮膚四肢的疼痛立馬又竄上來，忍不住倒吸一口冰涼。睫毛稍顫，兩汪目光吃力擡起，落上了他白皙如玉的面容。
“阿瑾？”她吃力地開口。
他目光裏流淌著水，正半蹲扶抱住她，頂上一層淡藍的光芒籠罩著他和她：“你再不松手，真是想躺在這兒看一天的雨？”
她往下一看，自己一手正死死抓著凸凹不平的一方地面，指甲深深刺入，地下碎石微刺，疼痛便從中來。她忙松開，拼著力氣站起，想起城外戰事，慌忙地朝四周張望。
遠近沈浸在暗茫茫的色彩深處，什麽也看不清楚，城池盡數掩在一片朦朧無盡的雨霧之下，遠方，惟見茫茫雪點飄舞，零落山河，蒼冷重重。
她問道：“都結束了麽？”
離瑾只解下身上的披風，為她籠在肩頭。
她踏著冰冷濕地，走過城街斷垣，腳底地面上漸漸摻了血色，是從前方雨霧飛起的地方逶迤而來。身後人安靜相隨，她一路行出城門，看著漫天風雪中滿布瘡痍的邊境大地。無盡的橫屍中，數名帝軍穿走其中，時不時彎身撈起一具屍體探探靈息，再放下。
“公主，瑾公子！”一名帝軍望見人影，披著滿身雪雨疾奔而至，單膝跪地，衣甲飄濺出一片冷霜。
風漣看住他，一動不動。
他亦一動不動地低頭凝視地面，沈默中，仿佛經過了萬千掙紮，徐啟唇齒：“稟公主陛下，天璇兵退，皇軍血煞，全軍覆沒！”
砰然一聲——恍若驚雷一劈在腦，一陣頭暈目眩。
她烏瞳深處光芒急蕩：“你再說一遍。”
帝軍咬字清晰，低沈說道：“經屬下等人清查，已然確定，帝國明傅氏皇軍血煞十萬五千九百一十一人，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她身子狠狠地搖晃了一下，被身後的人扶住，勉強站穩，眼中神情一時不能分辨悲喜，唯獨震驚
難抑。
皇軍血煞，全軍覆沒。
威震神州的殺器，馳騁黃泉彼岸的死神之軍——皇軍血煞，全軍覆沒。
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但她不能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身後的人卻並無什麽動容，只一身淡靜，不驚波瀾。那帝軍暗暗心駭，獨覺此人如淵如霧，幾至無底的深，令人根本無從看透，亦不敢看透。
“那天璇，又如何？”她極力抑住胸中激蕩的波流，問道。
破浪般的聲響飛卷逼近，不遠處，帝軍探報踏過深霧，步下飛急，一路濺起雨浪層層。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趕來，在風漣腳邊一撲跪下，不知是因寒冷還是恐懼，整個人抖得厲害：“稟公主，死了，都死了…天璇的營地上，所有王軍都死了！”
她耳目轟隆：“什麽？”
探報說起此事，顯然已是被嚇得不輕，回憶起方才所見一切，更是顫抖：“公主，是真的！他們都死了，一個個的模樣慘極，屬下、屬下當真從未見過那般…”
“領我去看看！”她不由分說地截斷他，動身疾去。
王軍駐地在境外高峰下綿延廣闊的一片山野上，因地勢過低，成片地積著雪塊和雨水。混濁流滿了山地，多了遍地數十萬具死屍，更顯陰森渾惡，難以言喻。
風漣震驚地看著眼前一切，盡管努力強作鎮定，骨脊卻一陣陣發起細微的顫栗。
數十萬人的屍體，填著整片大地，血流成海源源地鋪向遠方。每一名王軍皆是全屍，身上並無傷痕，但他們的臉色卻都呈現著一種石灰般的色彩，灰白而冰冷，完全有如石頭一般，皮膚底下甚至隱隱浮動著粗糙的紋理。那鮮血，就從他們的口中，鼻中，耳朵，眼睛滲流出來。
她轉過身去，眼裏滉漾著驚怔和質問的色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面對她又驚又疑的眼神，離瑾細心為她攏了攏衣氅，語聲一如既往的溫柔：“如你所見，這些都結束了。”
風漣一下攥住他的衣袖，目光不離他半分，眉梢隱隱在抽動：“為什麽？”
他欲言，她眼前突然一陣模糊，連日的疲憊已經透支了她所有的力量，終於是無力支撐，軟倒下去。
“公主！”旁邊帝軍驚喝。
他將她打橫抱起，動作溫柔憐惜到了極處，逆行過漫漫雨雪，一路步回。
夜深蒼冷，半山崖上樹影婆娑，纏織成深邃如淵的黑暗，蔓延著一片雪色的荒涼。
山峰下邊臨二海，此時夜裏漲潮，浪聲重疊洶湧，一波卷得高似一波，將海水冰冷的氣息向山腰拋卷。就在這片冰冷與幽暗裏，跌跌撞撞地沖出一人。
淩司衣袍臟亂，長發披散，雙眼朦朧，顯然神智不清，嘴裏正反反覆覆地念叨著什麽，邊步伐踉蹌地向前疾走。
忽然他雙腿一軟，便直直摔在了地上，掙紮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再繼續向前走。
“天璇要贏了…是我的，那都是我的…這不可能…不可能…”
他心神迷亂，頻頻低念。
猛地，聲音高而淒厲：“這不可能！”話音
落下，他近乎瘋狂地抱著頭，滾倒在地，因極度的痛苦而不斷呻吟，一時仿佛被萬蟲噬身，痛不欲生，只能瘋亂地呻嘶哀嚎。隱約之時，一縷琴聲錚然透了淵夜而來，隨之天上雲散，淡光落月。
琴音徐轉幽柔，仿佛引月而鳴，在幽深的長夜生起萬籟飛空，樹影漸止，天雲聚散，都隨著這陣弦聲幽長，在月夜之下流幻著千秋的變徙。由起初錚然的金戈鐵血，轉變為悠綿無盡的哀哀之音，高低拔轉下仿佛低訴著萬古生亡的長韻。淩司初聞此音，渾身陡起痙攣，片刻後卻逐漸安靜下來，不再掙紮嘶嚎。
月光徐徐擴開一方，照上冰弦如絲，玄衣輕垂。
淩司低低喘息，良久，琴聲漸入尾調。他吃力地起身，揚眸望去，那人同時也轉來目光，月色順著他玉瓷般的面容徐徐流動，美極絕倫，宛似畫卷。
淩司面色平靜而寒冷，已然恢覆了神智，嗓音沙沙的：“是你。”
指撫輕盈，離瑾的眸光重新投回弦上，音調沈緩，低垂眼目流淌著淡淡清雅和深邃：“殿下可想得清楚，人生一世，為何而活，萬物流轉，又為何而
死？”
淩司冷冷瞇著眼睛：“生生死死，不過天地輪理，何需言說。”
他道：“原來殿下也知天地輪理。那麽最初，殿下決意舍盡天理走上這條路時，可有想過會有今日這般結局？”
悠揚的琴音在他指下飛轉若風，吹動月光恍恍迷離。
指骨泛青，尖銳刺進了掌心的肉，淩司目露鋒芒，聲音沈冷：“你是什麽意思？”
琴聲停止，白皙的指尖仍撫置弦上，目光落著弦起冰色，仿佛有所思：“人是順應天理而生，亦是順應天理而死。殿下逆天而行，逆理而為，如今便是求生無路，求死無門。”
“住口！”
淩司目色狠戾，已然暴怒，恨不得將眼前之人生啖挫骨。
離瑾終於轉過了臉看他，清透眉目似是帶笑，又似沒有，然他眉宇之間總讓人覺得他似在微笑：“你最大的錯誤，便是過於輕看了這天地世理。萬事皆有代價，卻並非事事付出了代價就能得到回報。”
淩司雙眸猩紅，繼而又聽他徐徐道：“大水載舟，亦可覆舟，你行於此路求欲心切，何曾在意過舟下水浪兇險。哦，對了，”他拂袖落琴，玄衫覆落之下，一只銀白長匣靜置月色當中。
淩司見物，神情竟猛然間大變，一驚之時恍如有道冷電直劈而下，腦中雪亮寒瘆。
“殿下可認識此物？”
“當真在你手上？不、不，莫非…是你…”他一時大亂，眼光狂顫。
玄衣冷袖覆上匣蓋：“當日青磲城中，我以此物的線索向殿下換取那數十名城民的性命，並非是假。”
銀匣輕啟，聖潔的流光在瞬間沖入半空，半冊透明的琉璃卷軸靜靜陳於銀匣之中，剔透晶瑩，神息盡藏，流轉著神秘而華美的紋路。
“今日我來，也不過是想向殿下討回一樣舊物。”
淩司臉上漸漸失盡血色，許多事情也已逐漸明朗，微顫的唇間青紫泛抖。
“莫不是…當年我們在裂谷邊野所得的那半冊神卷，是你所為？”
離瑾未置可否。他已明了，半晌，竟是仰天大笑，無盡哀淒悲渾，形似癲狂，驚得山間飛獸倉惶四散。
“想不到我從始至終，竟都在你設的圈套之中！你…你利用我，利用天璇，到如今這一地步，究竟想做什麽！？”笑聲驟收，他赤目淒喝。
離瑾淡淡道：“我想做的已經有了結果。”
淩司怔忡，喃喃低語：“你要的，你要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又笑了起來，目底爬起血色殷殷，“你毀了天璇，毀了血煞…當真是好手段，現在呢？莫非是想殺了我？”
“一件事一旦有了開始，便需有個結尾，以盡絕後患。”他說得清淡，月光流撫在七道冰弦之上，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錚——
弦動一聲，遙破長風，幽林動，影婆娑。
凜冽殺氣驚起盤桓的飛鳥急奔天穹，淩司周身血氣翻騰，身影仿佛一電，倏然沖去！
空氣中一層層席卷起透血的鋒氣，寸寸暴漲在幽暗的山林間，撕裂月光柔靜，至極兇猛的魄勢摧山踏河——是最後孤註一擲的絕望一擊。
弦聲如絲輾轉，飄搖拂雪。離瑾目光微擡，眼睛裏落了冰雪月光，底處一片清寒徐漫。
壓挑間，一弦崩斷，琴音凝止於天地之間，月光如雪遇風般倒卷而回。琴聲顫顫綿綿停止的瞬刻，卻陡然摧起了一天落葉飛雪，風破雲動，玄衣已不知何時飄起，在血色鋒氣深處徐徐落拂。
雪落，葉靜，月正明。
殷紅如墨洇散，每漫一寸，便帶走一寸生命，很快遍地枯葉似血，冰雪流紅。淩司氣息衰萎，無力再起，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喉間忽然發起一陣森冷的啞笑——短短一刻笑聲驟止，他感到扼在自己頸中的那只修長的手正在收緊。
胸腔幹窒，靈脈衰竭，他已瀕臨死亡。
胸口衣衫緩緩鼓動而起，一道極光劃出，轉瞬便落進玄衣袖中——是那另外半冊的琉璃古卷。
“辛苦殿下這幾年間代為保管。”
淩司低笑，一雙攀滿了血絲和刻骨的仇怨的眼睛死死看住了他，唇齒血滿，字字宛如毒蛇蝕骨：“明傅離瑾，我等著你…我等你不得好死魂飛魄散，梵天萬劫不覆的那一日…這一世的賬…我們，下輩子再算…”
聲息耗盡，他雙眸暴睜，至死不合。
離瑾註視了他一會兒，只揚袖拂血，回身收琴。
何須瞑目呢？
不如就讓他在地獄裏看看，他所期待的那一天究竟何時才會到來。
月影幽冷，雪幕紛散，又化作一場風雪，夜依然未盡。
極峰雲霞過，天涯路遠。
峰崖之下，浩茫如煙，一望之中盡收山海雲巒。斑斑傷痕，連綿刻印在繁華與荒蕪的深處，昭示著戰爭與殺戮鮮血淋漓的罪跡。
帝世寒涼，逝血已冷。縱然淒烈一場，最終也不過做養料一捧，以那淋淋赤血，淒淒白骨，滋潤這山河光鮮，天地浩麗。
他長身玉立，遙望，手指覆上眉心蹙起的疲意。
恍惚輕嘆，是如釋重負。
血煞終覆，天璇終亡，他垂目，凝視著眼前這只潔白而修長的手——紋路清晰的掌，骨節分明的指，如玉如瓷，好看無暇。
就是這只手，翻覆了多年血海狂潮，戰火狼煙。
皇軍血煞這顆毒瘤早已種進帝國心臟，危險強大，無可撼動，待時機一到便如火種爆發，摧毀梵天五臟六腑，覆滅一切。要將其拔除，他算至最後終有一計——帝國之內，無人能動血煞半分，但若在帝國之外，借他方之手，卻未嘗不可。
既自然而然，不動聲色，為火焚天保下一線生機，亦能平定邊亂，得取一時太平。
真神潼當初將一部琉璃神卷分為兩半，一半部分記載著惡神祭邪創誕於世間的諸般邪靈之術，另一半部分則記載著他自身所修的所有術法，及破解惡神邪術的術法。
他便前往東境裂谷，以真神之魂破解神卷封印，只帶走記載著邪靈諸術的半卷，間接將其送入當時境外勢力最為強盛的天璇王朝手中。
境外強國覆仇心切，致使邊境紛亂，年年傷亡無數。若想止戰，唯有起戰。
他把一切都算得分毫不差。
天璇之人修習神卷該用多少年的時間，需要多久才能強大到足以與帝國抗衡，在最晚的時刻到來
以前邊境能否陷臨危境，帝國何時將派遣出皇軍血煞赴戰增援，邪靈之術何時會反噬王軍本體…每一步，他都計算得清清楚楚，每一場戰役，他都在暗中控制得小心翼翼，一切都順利進行到了最後。
天璇順利除去了血煞，而王軍也因多年受邪術侵體，終遭反噬覆亡。天璇終成風中殘燭，彈指即滅，境外諸國群龍無首，短時間便不再能攻犯邊地，侵害帝國。
待皇軍血煞的消息傳回帝城，夜上弦中不知又將有一番怎樣的動蕩。
他凝望逐漸亮起的天際，仿佛一笑。
遠方，雲海塵煙翻湧，一重息沒又起一重，其後一輪紅日脫出雲山，遙遙升起。
天，亮了。
邊境一戰震動帝國，捷報連日加急傳回帝城，一路迎來千百城池的民眾歡騰叩拜。然而與此一同傳回的，還有皇軍血煞一事噩訊，以至造成一幅民間歡躍，皇族動蕩的景象。
帝都四宮風雲莫測，一時惹得諸族眾說紛紜，在這個節骨眼上，所有的亂子均被聖祭一事牢牢壓了下去。七公主汝嫣代帝主事，帝宮大興籌備，諸臣
待候，派出皇鸞雲駕以接迎公主陛下回城。
其間，明傅皇族並無大動。
青磲諸事已告一段落，風漣隨著離瑾回到了雲羽，將溟之潯的遺體歸還皇陵之中。準備暫歇一天，再啟程返回帝城。這日，覽完淚痕信中所述，她冷冷揉碎了信箋。
並無大動？
這才是最可怕的動靜。
想起前幾日的戰事，她眉眼冰寒。明傅修奇過於相信血煞的實力，想趁勢殲滅帝軍勢力，再一舉拿下天璇，倒是快意，可惜…
她想像得到火焚天中是怎樣的一片光景，卻探不清夜上弦深淵之下又是怎樣的一番暗流。
祭典回城之期愈近，她心中便愈發忐忑，隱約地，有幾分抗拒。煩亂之下，她動身出去走走，途經湖邊庭殿，看見湖水流光下一道孤瘦的身影。
暮色四合，天空霞烈，浸著遠山近水一片濃重的深紅。
湖光淺處，白玉為床，少女身披雪白無暇的羅衣，安謐宛如沈睡的精靈，身邊碧水漣漣，將光影向著遠方蕩漾而去。
溟之葉恍惚回神，身邊不知何時落著一片紅衣，映著粼般的霞光飛流飄曳。
他看她一眼，目光轉回湖水之間，冰冷不動。
“我不會將她的眼睛給你的。”
風漣淡淡道：“我也並不需要。”
風吹起流波層層推散，水聲沈緩，岸邊無聲，兩人一時都不說話。
“怎麽不告訴你哥哥，給她風風光光的一場葬儀？”風漣出聲打破了靜默。
溟之葉道：“飛星恨極溟之一族，怎麽又會願意我們為她舉行大葬？她更喜歡這樣安安靜靜的，讓我陪著她。”
風漣靜了一陣，目色如水：“其實她並沒有那般恨溟之一族。”
他好笑，卻又有所疑惑，側目以餘光相詢，她說道：“修煉魘蠱之人，年年都要以百名陰寒體質的死屍之心維持性命。死屍好尋，陰寒體質卻相較少見，你的父親正是其中之一。”
溟之葉聞言一驚，臉色已變，隱約察覺到了什麽，面龐越來越蒼白。
“她千方百計要得到潯大人的遺體，應當不僅是因為仇恨，更因潯大人的心臟能助她續命。但在青磲城中，她其實有許多次機會能夠搶奪遺體，卻遲遲未曾下手。她寧願數日之後獨身慘死，也不願再破壞你父親的全屍。那時我便知道，她已經以生命為代價，放下了這份血仇。”
他的手指在顫抖：“為什麽？”
風漣目視前方，落在睫稍的碎光卻微微一動：“或許因為他是你的父親，又或許因為你，她已經把許多事情看得開了。”
他的聲音也在顫抖：“我不相信。”
“她願意為你而死，就沒什麽不能相信的。”她餘光輕轉，“她命苦。”
溟之葉呼吸急促，眼眶又微起赤熱，他向湖邊踏去。身子卻不知不覺失了力，緩緩滑倒在白玉床邊，擡起的手，想去撫摸她依然微笑的容顏，咫尺之距，卻仿佛相隔天海，怎麽也觸碰不到。
前不久她還冷冷地站在自己面前，用刀子一般的言語砍刺著他。
飛星…飛星…你可是真的在意我了，才對我說謊，不願叫我以後傷心麽？
“滴、答…”
淚珠滾進湖水，打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血色的夕陽下，他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落照染雲，煙霞紅火，將一片遼遠清凈的湖水照得血光粼粼，如熏如染。少女一身白衣，宛似一朵浴血盛放的白櫻。
風漣眼邊一線朦朧，在那霧氣即將化成水的一刻轉過了身去，淡淡揚袖擦過，離開。
“將她換一處地方火化了罷。或許，她更願意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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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識回歸了軀體，蒙了霧的天地萬物逐漸被洗得清明，耳邊雨雪聲嘀嗒清泠，急亂而明亮。她一動，皮膚四肢的疼痛立馬又竄上來，忍不住倒吸一口冰涼。睫毛稍顫，兩汪目光吃力擡起，落上了他白皙如玉的面容。
“阿瑾？”她吃力地開口。
他目光裏流淌著水，正半蹲扶抱住她，頂上一層淡藍的光芒籠罩著他和她：“你再不松手，真是想躺在這兒看一天的雨？”
她往下一看，自己一手正死死抓著凸凹不平的一方地面，指甲深深刺入，地下碎石微刺，疼痛便從中來。她忙松開，拼著力氣站起，想起城外戰事，慌忙地朝四周張望。
遠近沈浸在暗茫茫的色彩深處，什麽也看不清楚，城池盡數掩在一片朦朧無盡的雨霧之下，遠方，惟見茫茫雪點飄舞，零落山河，蒼冷重重。
她問道：“都結束了麽？”
離瑾只解下身上的披風，為她籠在肩頭。
她踏著冰冷濕地，走過城街斷垣，腳底地面上漸漸摻了血色，是從前方雨霧飛起的地方逶迤而來。身後人安靜相隨，她一路行出城門，看著漫天風雪中滿布瘡痍的邊境大地。無盡的橫屍中，數名帝軍穿走其中，時不時彎身撈起一具屍體探探靈息，再放下。
“公主，瑾公子！”一名帝軍望見人影，披著滿身雪雨疾奔而至，單膝跪地，衣甲飄濺出一片冷霜。
風漣看住他，一動不動。
他亦一動不動地低頭凝視地面，沈默中，仿佛經過了萬千掙紮，徐啟唇齒：“稟公主陛下，天璇兵退，皇軍血煞，全軍覆沒！”
砰然一聲——恍若驚雷一劈在腦，一陣頭暈目眩。
她烏瞳深處光芒急蕩：“你再說一遍。”
帝軍咬字清晰，低沈說道：“經屬下等人清查，已然確定，帝國明傅氏皇軍血煞十萬五千九百一十一人，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她身子狠狠地搖晃了一下，被身後的人扶住，勉強站穩，眼中神情一時不能分辨悲喜，唯獨震驚
難抑。
皇軍血煞，全軍覆沒。
威震神州的殺器，馳騁黃泉彼岸的死神之軍——皇軍血煞，全軍覆沒。
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但她不能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身後的人卻並無什麽動容，只一身淡靜，不驚波瀾。那帝軍暗暗心駭，獨覺此人如淵如霧，幾至無底的深，令人根本無從看透，亦不敢看透。
“那天璇，又如何？”她極力抑住胸中激蕩的波流，問道。
破浪般的聲響飛卷逼近，不遠處，帝軍探報踏過深霧，步下飛急，一路濺起雨浪層層。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趕來，在風漣腳邊一撲跪下，不知是因寒冷還是恐懼，整個人抖得厲害：“稟公主，死了，都死了…天璇的營地上，所有王軍都死了！”
她耳目轟隆：“什麽？”
探報說起此事，顯然已是被嚇得不輕，回憶起方才所見一切，更是顫抖：“公主，是真的！他們都死了，一個個的模樣慘極，屬下、屬下當真從未見過那般…”
“領我去看看！”她不由分說地截斷他，動身疾去。
王軍駐地在境外高峰下綿延廣闊的一片山野上，因地勢過低，成片地積著雪塊和雨水。混濁流滿了山地，多了遍地數十萬具死屍，更顯陰森渾惡，難以言喻。
風漣震驚地看著眼前一切，盡管努力強作鎮定，骨脊卻一陣陣發起細微的顫栗。
數十萬人的屍體，填著整片大地，血流成海源源地鋪向遠方。每一名王軍皆是全屍，身上並無傷痕，但他們的臉色卻都呈現著一種石灰般的色彩，灰白而冰冷，完全有如石頭一般，皮膚底下甚至隱隱浮動著粗糙的紋理。那鮮血，就從他們的口中，鼻中，耳朵，眼睛滲流出來。
她轉過身去，眼裏滉漾著驚怔和質問的色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面對她又驚又疑的眼神，離瑾細心為她攏了攏衣氅，語聲一如既往的溫柔：“如你所見，這些都結束了。”
風漣一下攥住他的衣袖，目光不離他半分，眉梢隱隱在抽動：“為什麽？”
他欲言，她眼前突然一陣模糊，連日的疲憊已經透支了她所有的力量，終於是無力支撐，軟倒下去。
“公主！”旁邊帝軍驚喝。
他將她打橫抱起，動作溫柔憐惜到了極處，逆行過漫漫雨雪，一路步回。
夜深蒼冷，半山崖上樹影婆娑，纏織成深邃如淵的黑暗，蔓延著一片雪色的荒涼。
山峰下邊臨二海，此時夜裏漲潮，浪聲重疊洶湧，一波卷得高似一波，將海水冰冷的氣息向山腰拋卷。就在這片冰冷與幽暗裏，跌跌撞撞地沖出一人。
淩司衣袍臟亂，長發披散，雙眼朦朧，顯然神智不清，嘴裏正反反覆覆地念叨著什麽，邊步伐踉蹌地向前疾走。
忽然他雙腿一軟，便直直摔在了地上，掙紮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再繼續向前走。
“天璇要贏了…是我的，那都是我的…這不可能…不可能…”
他心神迷亂，頻頻低念。
猛地，聲音高而淒厲：“這不可能！”話音
落下，他近乎瘋狂地抱著頭，滾倒在地，因極度的痛苦而不斷呻吟，一時仿佛被萬蟲噬身，痛不欲生，只能瘋亂地呻嘶哀嚎。隱約之時，一縷琴聲錚然透了淵夜而來，隨之天上雲散，淡光落月。
琴音徐轉幽柔，仿佛引月而鳴，在幽深的長夜生起萬籟飛空，樹影漸止，天雲聚散，都隨著這陣弦聲幽長，在月夜之下流幻著千秋的變徙。由起初錚然的金戈鐵血，轉變為悠綿無盡的哀哀之音，高低拔轉下仿佛低訴著萬古生亡的長韻。淩司初聞此音，渾身陡起痙攣，片刻後卻逐漸安靜下來，不再掙紮嘶嚎。
月光徐徐擴開一方，照上冰弦如絲，玄衣輕垂。
淩司低低喘息，良久，琴聲漸入尾調。他吃力地起身，揚眸望去，那人同時也轉來目光，月色順著他玉瓷般的面容徐徐流動，美極絕倫，宛似畫卷。
淩司面色平靜而寒冷，已然恢覆了神智，嗓音沙沙的：“是你。”
指撫輕盈，離瑾的眸光重新投回弦上，音調沈緩，低垂眼目流淌著淡淡清雅和深邃：“殿下可想得清楚，人生一世，為何而活，萬物流轉，又為何而
死？”
淩司冷冷瞇著眼睛：“生生死死，不過天地輪理，何需言說。”
他道：“原來殿下也知天地輪理。那麽最初，殿下決意舍盡天理走上這條路時，可有想過會有今日這般結局？”
悠揚的琴音在他指下飛轉若風，吹動月光恍恍迷離。
指骨泛青，尖銳刺進了掌心的肉，淩司目露鋒芒，聲音沈冷：“你是什麽意思？”
琴聲停止，白皙的指尖仍撫置弦上，目光落著弦起冰色，仿佛有所思：“人是順應天理而生，亦是順應天理而死。殿下逆天而行，逆理而為，如今便是求生無路，求死無門。”
“住口！”
淩司目色狠戾，已然暴怒，恨不得將眼前之人生啖挫骨。
離瑾終於轉過了臉看他，清透眉目似是帶笑，又似沒有，然他眉宇之間總讓人覺得他似在微笑：“你最大的錯誤，便是過於輕看了這天地世理。萬事皆有代價，卻並非事事付出了代價就能得到回報。”
淩司雙眸猩紅，繼而又聽他徐徐道：“大水載舟，亦可覆舟，你行於此路求欲心切，何曾在意過舟下水浪兇險。哦，對了，”他拂袖落琴，玄衫覆落之下，一只銀白長匣靜置月色當中。
淩司見物，神情竟猛然間大變，一驚之時恍如有道冷電直劈而下，腦中雪亮寒瘆。
“殿下可認識此物？”
“當真在你手上？不、不，莫非…是你…”他一時大亂，眼光狂顫。
玄衣冷袖覆上匣蓋：“當日青磲城中，我以此物的線索向殿下換取那數十名城民的性命，並非是假。”
銀匣輕啟，聖潔的流光在瞬間沖入半空，半冊透明的琉璃卷軸靜靜陳於銀匣之中，剔透晶瑩，神息盡藏，流轉著神秘而華美的紋路。
“今日我來，也不過是想向殿下討回一樣舊物。”
淩司臉上漸漸失盡血色，許多事情也已逐漸明朗，微顫的唇間青紫泛抖。
“莫不是…當年我們在裂谷邊野所得的那半冊神卷，是你所為？”
離瑾未置可否。他已明了，半晌，竟是仰天大笑，無盡哀淒悲渾，形似癲狂，驚得山間飛獸倉惶四散。
“想不到我從始至終，竟都在你設的圈套之中！你…你利用我，利用天璇，到如今這一地步，究竟想做什麽！？”笑聲驟收，他赤目淒喝。
離瑾淡淡道：“我想做的已經有了結果。”
淩司怔忡，喃喃低語：“你要的，你要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又笑了起來，目底爬起血色殷殷，“你毀了天璇，毀了血煞…當真是好手段，現在呢？莫非是想殺了我？”
“一件事一旦有了開始，便需有個結尾，以盡絕後患。”他說得清淡，月光流撫在七道冰弦之上，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錚——
弦動一聲，遙破長風，幽林動，影婆娑。
凜冽殺氣驚起盤桓的飛鳥急奔天穹，淩司周身血氣翻騰，身影仿佛一電，倏然沖去！
空氣中一層層席卷起透血的鋒氣，寸寸暴漲在幽暗的山林間，撕裂月光柔靜，至極兇猛的魄勢摧山踏河——是最後孤註一擲的絕望一擊。
弦聲如絲輾轉，飄搖拂雪。離瑾目光微擡，眼睛裏落了冰雪月光，底處一片清寒徐漫。
壓挑間，一弦崩斷，琴音凝止於天地之間，月光如雪遇風般倒卷而回。琴聲顫顫綿綿停止的瞬刻，卻陡然摧起了一天落葉飛雪，風破雲動，玄衣已不知何時飄起，在血色鋒氣深處徐徐落拂。
雪落，葉靜，月正明。
殷紅如墨洇散，每漫一寸，便帶走一寸生命，很快遍地枯葉似血，冰雪流紅。淩司氣息衰萎，無力再起，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喉間忽然發起一陣森冷的啞笑——短短一刻笑聲驟止，他感到扼在自己頸中的那只修長的手正在收緊。
胸腔幹窒，靈脈衰竭，他已瀕臨死亡。
胸口衣衫緩緩鼓動而起，一道極光劃出，轉瞬便落進玄衣袖中——是那另外半冊的琉璃古卷。
“辛苦殿下這幾年間代為保管。”
淩司低笑，一雙攀滿了血絲和刻骨的仇怨的眼睛死死看住了他，唇齒血滿，字字宛如毒蛇蝕骨：“明傅離瑾，我等著你…我等你不得好死魂飛魄散，梵天萬劫不覆的那一日…這一世的賬…我們，下輩子再算…”
聲息耗盡，他雙眸暴睜，至死不合。
離瑾註視了他一會兒，只揚袖拂血，回身收琴。
何須瞑目呢？
不如就讓他在地獄裏看看，他所期待的那一天究竟何時才會到來。
月影幽冷，雪幕紛散，又化作一場風雪，夜依然未盡。
極峰雲霞過，天涯路遠。
峰崖之下，浩茫如煙，一望之中盡收山海雲巒。斑斑傷痕，連綿刻印在繁華與荒蕪的深處，昭示著戰爭與殺戮鮮血淋漓的罪跡。
帝世寒涼，逝血已冷。縱然淒烈一場，最終也不過做養料一捧，以那淋淋赤血，淒淒白骨，滋潤這山河光鮮，天地浩麗。
他長身玉立，遙望，手指覆上眉心蹙起的疲意。
恍惚輕嘆，是如釋重負。
血煞終覆，天璇終亡，他垂目，凝視著眼前這只潔白而修長的手——紋路清晰的掌，骨節分明的指，如玉如瓷，好看無暇。
就是這只手，翻覆了多年血海狂潮，戰火狼煙。
皇軍血煞這顆毒瘤早已種進帝國心臟，危險強大，無可撼動，待時機一到便如火種爆發，摧毀梵天五臟六腑，覆滅一切。要將其拔除，他算至最後終有一計——帝國之內，無人能動血煞半分，但若在帝國之外，借他方之手，卻未嘗不可。
既自然而然，不動聲色，為火焚天保下一線生機，亦能平定邊亂，得取一時太平。
真神潼當初將一部琉璃神卷分為兩半，一半部分記載著惡神祭邪創誕於世間的諸般邪靈之術，另一半部分則記載著他自身所修的所有術法，及破解惡神邪術的術法。
他便前往東境裂谷，以真神之魂破解神卷封印，只帶走記載著邪靈諸術的半卷，間接將其送入當時境外勢力最為強盛的天璇王朝手中。
境外強國覆仇心切，致使邊境紛亂，年年傷亡無數。若想止戰，唯有起戰。
他把一切都算得分毫不差。
天璇之人修習神卷該用多少年的時間，需要多久才能強大到足以與帝國抗衡，在最晚的時刻到來
以前邊境能否陷臨危境，帝國何時將派遣出皇軍血煞赴戰增援，邪靈之術何時會反噬王軍本體…每一步，他都計算得清清楚楚，每一場戰役，他都在暗中控制得小心翼翼，一切都順利進行到了最後。
天璇順利除去了血煞，而王軍也因多年受邪術侵體，終遭反噬覆亡。天璇終成風中殘燭，彈指即滅，境外諸國群龍無首，短時間便不再能攻犯邊地，侵害帝國。
待皇軍血煞的消息傳回帝城，夜上弦中不知又將有一番怎樣的動蕩。
他凝望逐漸亮起的天際，仿佛一笑。
遠方，雲海塵煙翻湧，一重息沒又起一重，其後一輪紅日脫出雲山，遙遙升起。
天，亮了。
邊境一戰震動帝國，捷報連日加急傳回帝城，一路迎來千百城池的民眾歡騰叩拜。然而與此一同傳回的，還有皇軍血煞一事噩訊，以至造成一幅民間歡躍，皇族動蕩的景象。
帝都四宮風雲莫測，一時惹得諸族眾說紛紜，在這個節骨眼上，所有的亂子均被聖祭一事牢牢壓了下去。七公主汝嫣代帝主事，帝宮大興籌備，諸臣
待候，派出皇鸞雲駕以接迎公主陛下回城。
其間，明傅皇族並無大動。
青磲諸事已告一段落，風漣隨著離瑾回到了雲羽，將溟之潯的遺體歸還皇陵之中。準備暫歇一天，再啟程返回帝城。這日，覽完淚痕信中所述，她冷冷揉碎了信箋。
並無大動？
這才是最可怕的動靜。
想起前幾日的戰事，她眉眼冰寒。明傅修奇過於相信血煞的實力，想趁勢殲滅帝軍勢力，再一舉拿下天璇，倒是快意，可惜…
她想像得到火焚天中是怎樣的一片光景，卻探不清夜上弦深淵之下又是怎樣的一番暗流。
祭典回城之期愈近，她心中便愈發忐忑，隱約地，有幾分抗拒。煩亂之下，她動身出去走走，途經湖邊庭殿，看見湖水流光下一道孤瘦的身影。
暮色四合，天空霞烈，浸著遠山近水一片濃重的深紅。
湖光淺處，白玉為床，少女身披雪白無暇的羅衣，安謐宛如沈睡的精靈，身邊碧水漣漣，將光影向著遠方蕩漾而去。
溟之葉恍惚回神，身邊不知何時落著一片紅衣，映著粼般的霞光飛流飄曳。
他看她一眼，目光轉回湖水之間，冰冷不動。
“我不會將她的眼睛給你的。”
風漣淡淡道：“我也並不需要。”
風吹起流波層層推散，水聲沈緩，岸邊無聲，兩人一時都不說話。
“怎麽不告訴你哥哥，給她風風光光的一場葬儀？”風漣出聲打破了靜默。
溟之葉道：“飛星恨極溟之一族，怎麽又會願意我們為她舉行大葬？她更喜歡這樣安安靜靜的，讓我陪著她。”
風漣靜了一陣，目色如水：“其實她並沒有那般恨溟之一族。”
他好笑，卻又有所疑惑，側目以餘光相詢，她說道：“修煉魘蠱之人，年年都要以百名陰寒體質的死屍之心維持性命。死屍好尋，陰寒體質卻相較少見，你的父親正是其中之一。”
溟之葉聞言一驚，臉色已變，隱約察覺到了什麽，面龐越來越蒼白。
“她千方百計要得到潯大人的遺體，應當不僅是因為仇恨，更因潯大人的心臟能助她續命。但在青磲城中，她其實有許多次機會能夠搶奪遺體，卻遲遲未曾下手。她寧願數日之後獨身慘死，也不願再破壞你父親的全屍。那時我便知道，她已經以生命為代價，放下了這份血仇。”
他的手指在顫抖：“為什麽？”
風漣目視前方，落在睫稍的碎光卻微微一動：“或許因為他是你的父親，又或許因為你，她已經把許多事情看得開了。”
他的聲音也在顫抖：“我不相信。”
“她願意為你而死，就沒什麽不能相信的。”她餘光輕轉，“她命苦。”
溟之葉呼吸急促，眼眶又微起赤熱，他向湖邊踏去。身子卻不知不覺失了力，緩緩滑倒在白玉床邊，擡起的手，想去撫摸她依然微笑的容顏，咫尺之距，卻仿佛相隔天海，怎麽也觸碰不到。
前不久她還冷冷地站在自己面前，用刀子一般的言語砍刺著他。
飛星…飛星…你可是真的在意我了，才對我說謊，不願叫我以後傷心麽？
“滴、答…”
淚珠滾進湖水，打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血色的夕陽下，他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落照染雲，煙霞紅火，將一片遼遠清凈的湖水照得血光粼粼，如熏如染。少女一身白衣，宛似一朵浴血盛放的白櫻。
風漣眼邊一線朦朧，在那霧氣即將化成水的一刻轉過了身去，淡淡揚袖擦過，離開。
“將她換一處地方火化了罷。或許，她更願意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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