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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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佐天左一記耳光抽了過去，眼中充起血絲，“小影是我親生的兒子，難道我想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上落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微有些楞怔，臉上火辣的疼痛很快又將他的神智喚了回來，嘴角勾起嘲諷的低笑：“只怕你連看他一眼都嫌礙事。”
佐天左額上青筋暴起，悲怒至極，風漣忍不住道：“父子之情濃於水，即使左大人曾經有什麽不是，小影到底也是他的兒子。”
上落默然，離瑾輕咳一聲：“說起來，我倒想起一個辦法，或對小影的情況有所幫助。”
幾人都是一楞，他淡淡道：“青神峰上，有靈玉名喚星柏，左大人應該知道。”
佐天左呼吸一窒，道：“瑾公子的意思是…”
“鬼閻是至陽至熱之毒，星柏為至陰至寒之物，與鬼閻天生相克。若能以星柏玉打造一張寒床為小影療傷，或能抑住他體內的鬼閻之毒。”離瑾看向床上呼吸得越發困難的曳影，“可青神峰倒是個難題。”
“怎麽了？”風漣疑惑，“直接上峰取石不行麽？”
佐天左眼神暗沈：“公主不知，青神峰是青磲寒城邊境的一座極峰，乃是寒城最寒最險之地。千百年來凡是上峰之人，從無生還。久而久之，再無一人敢靠近青神峰。曾經有幾位城主為探其中究竟冒險上峰，最終也沒能逃過一劫。而星柏玉生於青神之巔，更是難以取得…”
“無論如何，只要能救得了小影都得一試。”上落語氣沈冷，“我現在便上峰。”
離瑾淡淡瞥他一眼：“只有待到大
寒之天，星柏靈玉才會真正顯效。即使你現在去取回了它，對小影也毫無效用。”
上落微怔，深深沈了眉心：“那該如何是好？”
“只有等到大寒天時再去了。”離瑾斂眉微嘆。
“可小影能撐到那時候嗎？”風漣擔憂。
離瑾嗯了一聲：“或許可以。常人中鬼閻之毒，不出半個時辰便已血沸而亡。他能無聲無息地挺到現在，體內必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他。”
佐天左輕顫的目光落向曳影毫無知覺的面容：“天時無常，青磲史上，大寒之天只降過寥寥數次…願神祖保佑他。”
長天展墨，夜色深沈。
淚痕小心地為風漣除下上衣，露出
肩背處的傷口，血已稍有凝固，痕處微微泛著一層淺黑。她將玉鑷放在燭火上烤了烤，細細清出傷口中凝固的血塊，邊說道：“不知是誰至今還在養化鬼閻此類兇禽，幸虧主人有神體護佑，否則若大寒之天未至，只怕主人得和那小子一塊送了性命。”
風漣一動不動地看著床褥：“近日是否有大寒之兆？”
淚痕的雙手微微一頓，片刻後只發出一聲輕長的嘆息，未有言語，風漣心頭一沈：“若無大寒天和星柏玉，便是全無希望了？”
淚痕默然少許時刻，也不知說什麽好，只得寬慰道：“曳影殿下能挺到現在，定然命不該絕，或許再過幾日便是大寒將至。他自小就吃了那麽多苦，總會撐過這一關的。”
風漣似聽見了，又似沒聽見，只是一臉出神的模樣。
良久誰也沒再說話，淚痕靜靜給她
收拾包紮好了傷口後，便抱著染了大半血水的玉盆出去清洗。回來時見風漣正穿衣下床，忙過去問：“二公主，你這是去哪兒？”
風漣不應，徑自出了大殿，臨欄望向雲間盈月，雪白的華澤流入漆黑的眼底，映出一層瑩潤煙水氤氳，漸漸地，隨眼波流轉沈入了幽靜深處。
她癡癡立了許久，忽然雙膝著地，跪了下去。淚痕一驚，還未來得及發問便聽她道：“你去取些玉器來。”
淚痕雖不解，但仍是照做了。
風漣廣袖一揚，各色雕玉灑在半空，一片明火燃過，慢慢與玉石相融。風漣彎下身去，將前額磕上地面，起身時重又仰頭望向月亮，靜默不語。
玉石逐漸在火中融成了一縷縷色彩斑斕的毫光，宛似細小流星一般向四處散漫延伸。淚痕靜靜站在後側，也不多問，風漣望月而跪
：“青磲有對月焚玉祭神的傳說，只願冥冥中有古靈真神眷顧，賜一場大寒。”
她從不信禱願，從不祈神靈，但這一次她不得不信，不得不祈。
她極少有過如此的恐懼，怕天底下再沒有那樣清澈明亮的笑顏，怕永遠也聽不見他清脆得似風鈴搖動時一樣的聲音…
祈願幾乎變成了懇求，風漣又磕下了頭去，再起身，再磕下。眉間風蝶愈發鮮紅起來，如火如血，仿佛心底的執念在劇烈燒灼，映著她蒼白似冰雪的肌膚，格外淒艷。
淚痕心頭愈發沈重，轉眼間忽然一滯，離瑾就安靜地站在不遠處。她正要出聲，卻被他的手勢打斷，淚痕目光漸冷，但還是默默退到了一邊。
風漣有些累了，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待了一會兒。腰間忽然環過一只手臂撐著她，察覺到他的氣息，她放松地靠了過去，離瑾垂眼，
目中映出火紅纖柔的蝴蝶：“阿漣，你這麽喜歡小影？”
風漣揉揉眼睛：“他和我以前像極了，我不想他死。”默了一陣，她緩聲道，“以前我很希望我的弟妹對我親近些，依賴些，但是他們從不與我接近。我一直想，一直很想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會和我笑，會和我一起生活。”
她說不下去，細細吸了一會兒氣，眼前是水霧迷蒙：“我真的不想小影死。”
離瑾眉宇間結了幾分薄薄霜色，臉頰貼著她冰涼的額，眼底一抹清邃淡湛的月華逐漸泛淺：“嗯，他不會死的。”
風漣似定下了心一般，眼中的濕潤也逐漸歸回了深處，四周流竄的絢麗玉光紛紛聚集到一處，向天中的明月融匯而去。
一夜過去了，城中平平靜靜的，卻又令人窒息。風漣來到佐天宮中看曳影時，發現
汝嫣和巫馬炎都在。
上落一如昨日般坐在床邊，看他的臉色大概一夜沒睡。汝嫣見她來，笑著打了聲招呼。巫馬炎卻未有反應，只深深瞧著曳影，臉上神色略有覆雜。
“情況如何？”風漣問。
汝嫣正欲開口，卻聽上落輕了聲音道：“沒什麽起色。”
汝嫣看他一眼，似有些意外，卻也沒再說什麽，倒是巫馬炎先開了口：“怎麽二公主每每在場，曳影殿下都會有個不測？”
風漣看向他，與此同時，上落冷厲的目光也落在了巫馬炎身上，仿佛尖銳的刀刃，要把他一點一點割開。汝嫣輕嘆道：“只怕又是有人欲害二姐，卻讓小影無辜受了牽連。只怪我辦事不力，至今未能查出蛛絲馬跡。”
風漣目含精光：“既知道自己辦事不力，還任由那幕後之人肆意猖狂，屢次妄為。
看來是別人把你的優秀傳得過於誇張了，又或者你根本無心處理此事。”
聽她這話，汝嫣驀然怔住，似沒想到她這次會破天荒地不看她的面子。巫馬炎也是一楞，面容沈如魔鬼，怒色瘋狂蓄滿眉宇：“七公主平素事務繁多，因你一事，她更是日夜不得安歇，豈容得如此詆毀？！”
“日夜都苦想著該如何殺我，的確辛苦。”風漣冷冷揚眉。
汝嫣擡手制止了巫馬炎，望著風漣微瞇起眼：“縱使我對二姐抱有爭較之心，但從未涉及生死。怎麽說你我皮肉下也流著同一脈的血液，我豈會不顧血脈之親蓄謀害你？二姐此番言語未免薄情，著實叫人心寒。”
風漣深深看她，一陣靜默在殿中彌漫開來。良久，她緩緩斂去眸中寒鋒，低眉道：“倒也有理，或是我多心了…那麽還勞煩你們盡快從頭至尾查明此事。”
汝嫣明眸幽處有一層霜水瀲灩，片刻後道：“那我們先告辭了。”又向著巫馬炎瞟去一眼，步伐輕盈地掠過大門離開。
巫馬炎忿然看了風漣一眼，沈著臉隨汝嫣走了。
待殿中重又靜下來後，上落臉色覆雜：“你想到了？”
風漣點點頭，他眉心輕鎖，聲中隱有哀涼之意：“巫馬炎的女兒是在她幼時的一次意外中不幸喪命的，那次意外，與我和小影有關…他妻子早逝，他是最重親之人，女兒幾乎就是他的一切。”
“當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他會如何？”風漣輕淡問道。
上落半晌未語，直到殿外一聲清脆鳥啼打斷他的思緒，才緩緩道出一個字。
“恨。”
“入夢？”
“若想確認這一切真相，唯有進入巫馬炎的夢幻之境一探究竟。”
淚痕取出腰間殤刀，橫在月下，“待到月盈時分是最佳的入夢時間，我會以殤刀作為牽引助公主入夢。夢境為幻，裏面一切疼痛生死皆是虛無。只要在夢中被殺死或自殺而亡，現實中的肉身自會蘇醒。”
風漣頷首，轉而又看向離瑾：“我一人去？”
離瑾柔下眉眼，淡笑如風：“空間之道只許一人而過，何況痕姑娘此次送你入夢已是冒險，還得費不少精神。”說著，他輕攬過風漣腰身，“你進去後，還需痕姑娘幫你維持夢境，身體總不能沒人守著。”
“那你守好，一根頭發也不許掉。”風漣淡淡挑眉。
離瑾輕擰她的鼻尖，一笑：“這麽
好看的頭發自然一根也不能掉了。”
似有什麽在風漣心頭柔柔拂過，麻癢中帶了炙人的熱度。她在淚痕的指導下閉眼聚力，迎月而坐，將精神高度集中。
天色沈涼，一方暗雲處徐徐泛淺，月光鋪天蓋地彌散而來，如白銀輕紗一般覆上宮城殿樓，將玉檐金頂都染成淡淡的瑩透的銀白色。
周圍的景物都逐漸歸於無形，只餘下這片月色如海，月光包籠中，風漣的意識也去到了另一片天地。
確認她全然入夢後，離瑾俯身抱起她，回了殿中，將她安置在床榻上。淚痕站在一旁，沈沈看了他良久，離瑾並未看她，只道：“痕姑娘可是有什麽話想說？”
淚痕面無表情，定定凝著他：“你遲早會害了她。”
離瑾的目光始終不離風漣，聲音溫
而清淡：“我不會害她。”
“你也許不會，可你父親呢？”淚痕重了語氣，“你比誰都要清楚，他與宇文氏絕不可能共存，總有一天會…到時你該如何？你不會叛離你父親，能走的路只有一條。”
他靜默片刻：“是，我不會叛離父親。”
淚痕眼中霎時黑沈一片：“既如此，從今往後你便離她遠些，最好別再見她！”
離瑾側身，淡淡目光如風煙輕雲般掠過：“即使我想，也沒有辦法了。”他摩挲著那只安靜躺在他手掌間的柔軟的手，溫柔地道，“現在她離不開我，我也不想離開她。”
淚痕微微一怔，眼底色彩錯綜覆雜：“你是認真…”
月華透過玉璧流瀉一地，照耀著寧靜的宮殿。
此刻，風漣已入了夢境，環視四周
，發現自己正在一處王殿庭林之中。周圍雕欄高臺，水橋小庭皆是玉砌，極是眼熟，她想了一會兒才確定此處該是佐天氏的宮庭。這又是在巫馬炎的夢境中，看來他的心結果真與佐天氏密切相關。
不遠處的白玉飛橋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兒，她生得粉嫩漂亮，一身淡粉色裙衫隨著那雙小腳一蕩一蕩著，形容間的靈韻秀麗，竟有幾分似汝嫣。
一會兒後，她悶悶不樂地跳下橋，抱怨了一句：“怎麽還不來呀？”
風漣就站在她的旁邊，見她看過自己所站之處也未有反應，才放下心來。在那女孩直跺腳的時候，一聲清脆的呼喚傳來：“阿音，我在這裏！”
轉眼望去，竟是曳影推著輪座匆匆向著女孩趕來，手邊還牽了一頭銀白麒麟獸。女孩三下兩下蹦了過去，興奮地叫道：“左叔叔同
意你把月麒麟帶出來了？”
曳影撓了撓頭發：“父親不準，他說月麒麟獸很容易傷人的…但是阿音想看，我一定要帶來的，所以去求了大哥，大哥偷偷幫我帶出來的。”
女孩嘻嘻一笑：“還是大哥最好。”她微微踮起腳，伸手去撫麒麟頭頸處的毛發。那麒麟低低吼了一聲，充滿警惕地凝視著女孩。
“阿音，小心點。”曳影有些擔憂，“要是傷著了，炎叔叔肯定要生氣。”
“我瞞著父親偷偷來的，就算受傷了他也不會知道跟影哥哥有關系的！”女孩笑容燦若絢花盛綻。
風漣未受到這片氛圍感染，她尋真相而來，這處夢境定是一切開端的重點。
晴空乍起滾滾悶雷，生生蓋過了驟然間肆亂在殿園中的驚叫和嘶吼。
風漣一個不留神，那女孩已被突然
陷入狂怒狀態的麒麟撞出了數丈遠，曳影臉色煞白，驚得在原地也忘了動。那麒麟又是一個躍身飛撲了上去，狠狠踩住了女孩，在低沈的吼叫中，它猛然張開血盆大口…
天地忽然陷入無邊無際的漆黑之中。
風漣身子一震，想往前走兩步時，眼前又倏地明亮起來。
殿堂灰暗，最後一絲燭火也在殿外風雨的摧折下輕曳了幾瞬，驟然而熄。巫馬炎跪坐在地，懷中抱著女孩冰冷的身體，他前面的人沈沈嘆息：“炎弟，事已至此，我全族上下願傾盡一切…”
“我不想聽這些。”巫馬炎忽然擡起眼睛，猩紅深處，刻滿了蝕骨的恨意，“我說過，我只要那小子的命！”
“何至於此？”佐天左面色愴然，“月麒麟已被獵殺，小影是無心的，他也極是後
悔。他還只是個孩子，你何苦為難於他？”
巫馬炎抱著女兒慢慢起身，殿外微光映著他眼下的兩道深痕，又是一陣電閃雷鳴過後，那深痕再次印上了水跡，“若不是他帶了那頭畜生來，阿音豈會…這麽白白送命…”
他將女孩輕輕放下，轉身便朝殿外沖去！佐天左大震，身影極速掠往前方，巫馬炎伸手去擊他，他衣袖揮揚間力息驟起，硬是將巫馬炎震了回去。
巫馬炎摔在地上，一道鮮血自嘴角湧出。佐天左頓時更是愧疚，不知如何是好，嘴上卻堅定地道：“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我的孩子。”
陰雲遍天，暗影仿佛漫漲的潮水一般湧上來，覆滿了大殿四角，佐天左轉了身，步履沈重地踏出了殿堂。
巫馬炎咳了好一會兒血，方才穩定下來。死寂中，他忽然大笑起來，狀若瘋狂，更
多的水痕溢在他狼狽的面容上，似瘋魔了般。那笑聲逐漸變作了吼聲，雷電轟鳴得愈發厲害，直至最後，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吼聲還是嘶啞的哭聲。
風漣心上像壓了塊巨石般透不過氣，傷神時，並未註意到周圍空氣隱隱波動了起來。
待再度轉眼望過去時，巫馬炎和那女孩已不在原地。風漣一震，忙轉回了身，竟見巫馬炎正冷冷瞧著她，眼底有鋒利光澤：“公主可看夠了？”
他的衣著方才不甚相同，臉上也未有淚跡。風漣這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他也強行入了夢境。
她眉梢微動：“這就是你的原因？”
巫馬炎眸中透了絲絲不易察覺的淒愴，面上卻仍剛硬沈戾：“是。”
“你要的，只是曳影死？”
“是。”
風漣擰起的眉間盡是沈痛之色。
心中的猜測此刻得到確認，她卻絲毫未覺輕松。
他布下陷阱費心害她，術師刺殺，鬼閻襲擊，每每鬧得天翻地覆，看似要置她於死地，然而每回動蕩後倒下的卻都是曳影。所以打從一開始，他的目標就不是她，而是曳影…
這些年來，他大概費了不少功夫要除掉曳影，只苦於曳影身邊防衛嚴密，又有上落監守，一直都沒能下手。這次她的倒來，卻是給了他一個極好的機會。
他施下了一層霧障，誤導了所有人都以為有人蓄意對她不利，打著這個幌子，他終於對曳影下了毒手。
這城中，自始至終都沒有人想過害她。
“若小影真有不測，你也得去陪葬。”
風漣喉間似有烈火在燒，道出的言語中也是不可抑制的沈怒。
巫馬炎驟然縱聲而笑，有幾分癲狂之意：“我偏要他也嘗一嘗喪了兒女的滋味！陪葬也好，玉石俱焚也好。”他的眼角忽然透出了晶瑩，昏暗中，那點晶瑩格外明亮，幾乎刺疼了風漣的眼。
他大笑著，那一點晶瑩漸漸化為了一行，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龐滑下。
他活著的意義，早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暮時，在看見女兒蒼白冰冷的面容時，就在雷電中碎成了粉塵灰燼，飄散無蹤。
巫馬氏起初只是帝國微不足道的一族，他不得不撐起整個皇族，盡管受盡了壓力屈辱，暗箭明槍。在最痛苦難熬的那段時期，他不止一次想過以死了結。
然而妻子的溫存陪伴，女兒的清澈笑容，卻讓他想再多留一會兒，再多留一會兒…漸漸地，他已經多留了很久。
後來，他遇到了佐天左。那豪氣英朗的男子，那慈悲仁善的男子，那自稱是他兄弟、是他大哥的男子，為他撐起了一片天。
在他最艱難的時候，佐天左向他伸出了手。他助他逐漸壯大了巫馬氏的勢力，穩固了巫馬氏的地位，讓他脫離了那片茫茫苦海。
他一生只求安定，無心權名，他感激佐天左，感激他給了他一份安定。
日子長了，佐天氏的鋒芒也愈來愈大，後竟勢如破竹般直取四族之首位。佐天左的名字出現的地方，永遠是他無法蓋過的光芒。不知何時起，他在他的身邊永遠是一塊用來襯托他的幕布，永遠只能活在佐天左的光芒下黯然失彩。
他以為他不會在意這些。幾年來，
他都不爭不搶，只安心地和妻女一起生活。
他自小孤寒落魄，因資質不佳被父親遺棄，帝世炎涼中受慣了冰冷人情。父親死後，幾個兄弟姐妹也成為了各族紛爭的犧牲品，只餘下他一人，後才被接回族中。直至如今，他也是聲名不小的一族之長。但他一直知道，自己從不是一塊好料子，王臣族長的頭銜壓得他幾乎撐不下去。
其他氏族嫉巫馬氏風生水起，明裏暗裏與他針鋒相對。這場爭鬥愈演愈烈，就連他的妻子也被牽扯其中，不幸亡了。
他悲愴欲絕，自此一蹶不振，在此生最低落的時期，唯有女兒的溫聲軟語，嬌憨笑容始終陪伴著他，支撐著他，讓他挺過了這道坎。
從那以後，女兒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
可是她忽然死了。
他的一切，消失了。
他墜入了最深最冷的黑暗，舉目四望，命運沒有留給他一點光，一條路。
他以為他再沒有了感情，他會抱著仇恨為女兒出這一口氣，然後去另一個世界與妻女團圓。
這是他此生唯一的目標。
但有一天，女兒竟然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冷硬心中的那一絲柔軟再度被呼喚蘇醒。
那個叫汝嫣的女子，聲音，容韻，竟然和阿音有著四五分的相似。他看著她的時候不禁會想，若阿音仍活著，她如今或許便是這個模樣…
她像一縷光芒照入他的深淵，雖然很淡很薄，但他還是拼命地去捕捉，去挽留，去守護。
除了覆仇，他又有了另一件要做的
事——他要守護她，幫助她實現她所想的一切。
巫馬炎眼角的淚越來越多，笑聲卻漸漸停了下來。風漣對他雖有同情，到底還是怒憎居多，清冷眸底如覆霜雪：“左大人於你有再生之恩，作為兄長已對你仁至義盡，你這麽做如何對得起他？”
“兄長？仁恩？”巫馬炎眼光銳利，“不錯…在當時，我們二族尚勢力微小，是他的扶持將巫馬氏推上了高峰。作為回報，我亦不惜餘力地助他，他又是大能之人，這才有了如今的佐天氏。我欠他的，早已還幹凈了。他站在了巔峰，萬人矚目，無不尊崇。我只能回到角落裏看著他，只能看著他奪去所有原本屬於我的東西。權，名，力…也就罷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看清了他那副偽善嘴臉下的真面目。同落難時，他對我殷勤施舍，待尊榮後他便自私自利地攬盡一切。他刻意疏遠打壓巫馬氏，一抓住機會便截下可供我族發展的所有機緣為己所用。表面還要
戴著好大哥的臉皮惺惺作態，我早就看膩了他在我面前演戲！”
風漣正欲開口，他又輕笑了兩聲：“他奪走的這些，我便當他可憐，施舍給他了。但為什麽？為什麽他連阿音也要奪走？”笑容褪去，他的面容像是沈入了地獄，“既然他將我失去的這一切都看作是理所當然，我便也要叫他知道失去的滋味！我要他佐天左知道，他再怎麽守著一件東西，到頭來終究不能永遠地守住。”
狂怒過後，巫馬炎露出絲絲快意，眼神卻變得空洞，他轉身向黑暗深處走去，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著：“天快亮了，那小子要死了，他終於要死了…阿音，你開心嗎，他終於要去陪你了。”
他逐漸消失在了夢境之中。
風漣輕合雙眼，殿外風卷而來，她衣袂飄揚，身形愈顯纖細輕靈。袖風一揚，長鐮揮出，尖刃對準了心口處，毫無猶豫地深刺下去
。
醒來時，天光淡淡，映亮了一方宮城。
淚痕見她醒了，上前輕聲道：“可有收獲？”
風漣點點頭，問：“阿瑾怎麽不在？”
淚痕垂了垂眼，道：“他守了你一夜。天明時七公主的人傳了信給他，似有什麽要事。他見公主已有夢醒跡象，便先去了。”
“哦…小影那邊，你讓人去看過了嗎？”
“去過了，他的情況不太穩定，有惡化的跡象。”淚痕沈沈緩緩地道，微微避開風漣的註視，“他能撐到現在，也是誰都沒想到的。”
風漣下床，行至大窗邊，靜立了一
會兒，如墨瞳仁深而清冷：“你覺得觴鴻星宿會不會讓一個孩子的身體停止生長？”
淚痕聞言頓時大震：“公主的意思是他…”
風漣默然，耳邊卻隱有風雪呼嘯之聲。她眼中猛地閃過一絲異樣，匆忙走至門口拉開殿門，一片冰打上臉頰，清涼刺骨。
霜寒雪暴，天空也望不見了輪廓，雕欄壁面都覆起一層透明的冰晶，地面風掃之處皆是霧氣彌漫。
大寒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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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天左一記耳光抽了過去，眼中充起血絲，“小影是我親生的兒子，難道我想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上落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微有些楞怔，臉上火辣的疼痛很快又將他的神智喚了回來，嘴角勾起嘲諷的低笑：“只怕你連看他一眼都嫌礙事。”
佐天左額上青筋暴起，悲怒至極，風漣忍不住道：“父子之情濃於水，即使左大人曾經有什麽不是，小影到底也是他的兒子。”
上落默然，離瑾輕咳一聲：“說起來，我倒想起一個辦法，或對小影的情況有所幫助。”
幾人都是一楞，他淡淡道：“青神峰上，有靈玉名喚星柏，左大人應該知道。”
佐天左呼吸一窒，道：“瑾公子的意思是…”
“鬼閻是至陽至熱之毒，星柏為至陰至寒之物，與鬼閻天生相克。若能以星柏玉打造一張寒床為小影療傷，或能抑住他體內的鬼閻之毒。”離瑾看向床上呼吸得越發困難的曳影，“可青神峰倒是個難題。”
“怎麽了？”風漣疑惑，“直接上峰取石不行麽？”
佐天左眼神暗沈：“公主不知，青神峰是青磲寒城邊境的一座極峰，乃是寒城最寒最險之地。千百年來凡是上峰之人，從無生還。久而久之，再無一人敢靠近青神峰。曾經有幾位城主為探其中究竟冒險上峰，最終也沒能逃過一劫。而星柏玉生於青神之巔，更是難以取得…”
“無論如何，只要能救得了小影都得一試。”上落語氣沈冷，“我現在便上峰。”
離瑾淡淡瞥他一眼：“只有待到大
寒之天，星柏靈玉才會真正顯效。即使你現在去取回了它，對小影也毫無效用。”
上落微怔，深深沈了眉心：“那該如何是好？”
“只有等到大寒天時再去了。”離瑾斂眉微嘆。
“可小影能撐到那時候嗎？”風漣擔憂。
離瑾嗯了一聲：“或許可以。常人中鬼閻之毒，不出半個時辰便已血沸而亡。他能無聲無息地挺到現在，體內必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他。”
佐天左輕顫的目光落向曳影毫無知覺的面容：“天時無常，青磲史上，大寒之天只降過寥寥數次…願神祖保佑他。”
長天展墨，夜色深沈。
淚痕小心地為風漣除下上衣，露出
肩背處的傷口，血已稍有凝固，痕處微微泛著一層淺黑。她將玉鑷放在燭火上烤了烤，細細清出傷口中凝固的血塊，邊說道：“不知是誰至今還在養化鬼閻此類兇禽，幸虧主人有神體護佑，否則若大寒之天未至，只怕主人得和那小子一塊送了性命。”
風漣一動不動地看著床褥：“近日是否有大寒之兆？”
淚痕的雙手微微一頓，片刻後只發出一聲輕長的嘆息，未有言語，風漣心頭一沈：“若無大寒天和星柏玉，便是全無希望了？”
淚痕默然少許時刻，也不知說什麽好，只得寬慰道：“曳影殿下能挺到現在，定然命不該絕，或許再過幾日便是大寒將至。他自小就吃了那麽多苦，總會撐過這一關的。”
風漣似聽見了，又似沒聽見，只是一臉出神的模樣。
良久誰也沒再說話，淚痕靜靜給她
收拾包紮好了傷口後，便抱著染了大半血水的玉盆出去清洗。回來時見風漣正穿衣下床，忙過去問：“二公主，你這是去哪兒？”
風漣不應，徑自出了大殿，臨欄望向雲間盈月，雪白的華澤流入漆黑的眼底，映出一層瑩潤煙水氤氳，漸漸地，隨眼波流轉沈入了幽靜深處。
她癡癡立了許久，忽然雙膝著地，跪了下去。淚痕一驚，還未來得及發問便聽她道：“你去取些玉器來。”
淚痕雖不解，但仍是照做了。
風漣廣袖一揚，各色雕玉灑在半空，一片明火燃過，慢慢與玉石相融。風漣彎下身去，將前額磕上地面，起身時重又仰頭望向月亮，靜默不語。
玉石逐漸在火中融成了一縷縷色彩斑斕的毫光，宛似細小流星一般向四處散漫延伸。淚痕靜靜站在後側，也不多問，風漣望月而跪
：“青磲有對月焚玉祭神的傳說，只願冥冥中有古靈真神眷顧，賜一場大寒。”
她從不信禱願，從不祈神靈，但這一次她不得不信，不得不祈。
她極少有過如此的恐懼，怕天底下再沒有那樣清澈明亮的笑顏，怕永遠也聽不見他清脆得似風鈴搖動時一樣的聲音…
祈願幾乎變成了懇求，風漣又磕下了頭去，再起身，再磕下。眉間風蝶愈發鮮紅起來，如火如血，仿佛心底的執念在劇烈燒灼，映著她蒼白似冰雪的肌膚，格外淒艷。
淚痕心頭愈發沈重，轉眼間忽然一滯，離瑾就安靜地站在不遠處。她正要出聲，卻被他的手勢打斷，淚痕目光漸冷，但還是默默退到了一邊。
風漣有些累了，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待了一會兒。腰間忽然環過一只手臂撐著她，察覺到他的氣息，她放松地靠了過去，離瑾垂眼，
目中映出火紅纖柔的蝴蝶：“阿漣，你這麽喜歡小影？”
風漣揉揉眼睛：“他和我以前像極了，我不想他死。”默了一陣，她緩聲道，“以前我很希望我的弟妹對我親近些，依賴些，但是他們從不與我接近。我一直想，一直很想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會和我笑，會和我一起生活。”
她說不下去，細細吸了一會兒氣，眼前是水霧迷蒙：“我真的不想小影死。”
離瑾眉宇間結了幾分薄薄霜色，臉頰貼著她冰涼的額，眼底一抹清邃淡湛的月華逐漸泛淺：“嗯，他不會死的。”
風漣似定下了心一般，眼中的濕潤也逐漸歸回了深處，四周流竄的絢麗玉光紛紛聚集到一處，向天中的明月融匯而去。
一夜過去了，城中平平靜靜的，卻又令人窒息。風漣來到佐天宮中看曳影時，發現
汝嫣和巫馬炎都在。
上落一如昨日般坐在床邊，看他的臉色大概一夜沒睡。汝嫣見她來，笑著打了聲招呼。巫馬炎卻未有反應，只深深瞧著曳影，臉上神色略有覆雜。
“情況如何？”風漣問。
汝嫣正欲開口，卻聽上落輕了聲音道：“沒什麽起色。”
汝嫣看他一眼，似有些意外，卻也沒再說什麽，倒是巫馬炎先開了口：“怎麽二公主每每在場，曳影殿下都會有個不測？”
風漣看向他，與此同時，上落冷厲的目光也落在了巫馬炎身上，仿佛尖銳的刀刃，要把他一點一點割開。汝嫣輕嘆道：“只怕又是有人欲害二姐，卻讓小影無辜受了牽連。只怪我辦事不力，至今未能查出蛛絲馬跡。”
風漣目含精光：“既知道自己辦事不力，還任由那幕後之人肆意猖狂，屢次妄為。
看來是別人把你的優秀傳得過於誇張了，又或者你根本無心處理此事。”
聽她這話，汝嫣驀然怔住，似沒想到她這次會破天荒地不看她的面子。巫馬炎也是一楞，面容沈如魔鬼，怒色瘋狂蓄滿眉宇：“七公主平素事務繁多，因你一事，她更是日夜不得安歇，豈容得如此詆毀？！”
“日夜都苦想著該如何殺我，的確辛苦。”風漣冷冷揚眉。
汝嫣擡手制止了巫馬炎，望著風漣微瞇起眼：“縱使我對二姐抱有爭較之心，但從未涉及生死。怎麽說你我皮肉下也流著同一脈的血液，我豈會不顧血脈之親蓄謀害你？二姐此番言語未免薄情，著實叫人心寒。”
風漣深深看她，一陣靜默在殿中彌漫開來。良久，她緩緩斂去眸中寒鋒，低眉道：“倒也有理，或是我多心了…那麽還勞煩你們盡快從頭至尾查明此事。”
汝嫣明眸幽處有一層霜水瀲灩，片刻後道：“那我們先告辭了。”又向著巫馬炎瞟去一眼，步伐輕盈地掠過大門離開。
巫馬炎忿然看了風漣一眼，沈著臉隨汝嫣走了。
待殿中重又靜下來後，上落臉色覆雜：“你想到了？”
風漣點點頭，他眉心輕鎖，聲中隱有哀涼之意：“巫馬炎的女兒是在她幼時的一次意外中不幸喪命的，那次意外，與我和小影有關…他妻子早逝，他是最重親之人，女兒幾乎就是他的一切。”
“當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他會如何？”風漣輕淡問道。
上落半晌未語，直到殿外一聲清脆鳥啼打斷他的思緒，才緩緩道出一個字。
“恨。”
“入夢？”
“若想確認這一切真相，唯有進入巫馬炎的夢幻之境一探究竟。”
淚痕取出腰間殤刀，橫在月下，“待到月盈時分是最佳的入夢時間，我會以殤刀作為牽引助公主入夢。夢境為幻，裏面一切疼痛生死皆是虛無。只要在夢中被殺死或自殺而亡，現實中的肉身自會蘇醒。”
風漣頷首，轉而又看向離瑾：“我一人去？”
離瑾柔下眉眼，淡笑如風：“空間之道只許一人而過，何況痕姑娘此次送你入夢已是冒險，還得費不少精神。”說著，他輕攬過風漣腰身，“你進去後，還需痕姑娘幫你維持夢境，身體總不能沒人守著。”
“那你守好，一根頭發也不許掉。”風漣淡淡挑眉。
離瑾輕擰她的鼻尖，一笑：“這麽
好看的頭發自然一根也不能掉了。”
似有什麽在風漣心頭柔柔拂過，麻癢中帶了炙人的熱度。她在淚痕的指導下閉眼聚力，迎月而坐，將精神高度集中。
天色沈涼，一方暗雲處徐徐泛淺，月光鋪天蓋地彌散而來，如白銀輕紗一般覆上宮城殿樓，將玉檐金頂都染成淡淡的瑩透的銀白色。
周圍的景物都逐漸歸於無形，只餘下這片月色如海，月光包籠中，風漣的意識也去到了另一片天地。
確認她全然入夢後，離瑾俯身抱起她，回了殿中，將她安置在床榻上。淚痕站在一旁，沈沈看了他良久，離瑾並未看她，只道：“痕姑娘可是有什麽話想說？”
淚痕面無表情，定定凝著他：“你遲早會害了她。”
離瑾的目光始終不離風漣，聲音溫
而清淡：“我不會害她。”
“你也許不會，可你父親呢？”淚痕重了語氣，“你比誰都要清楚，他與宇文氏絕不可能共存，總有一天會…到時你該如何？你不會叛離你父親，能走的路只有一條。”
他靜默片刻：“是，我不會叛離父親。”
淚痕眼中霎時黑沈一片：“既如此，從今往後你便離她遠些，最好別再見她！”
離瑾側身，淡淡目光如風煙輕雲般掠過：“即使我想，也沒有辦法了。”他摩挲著那只安靜躺在他手掌間的柔軟的手，溫柔地道，“現在她離不開我，我也不想離開她。”
淚痕微微一怔，眼底色彩錯綜覆雜：“你是認真…”
月華透過玉璧流瀉一地，照耀著寧靜的宮殿。
此刻，風漣已入了夢境，環視四周
，發現自己正在一處王殿庭林之中。周圍雕欄高臺，水橋小庭皆是玉砌，極是眼熟，她想了一會兒才確定此處該是佐天氏的宮庭。這又是在巫馬炎的夢境中，看來他的心結果真與佐天氏密切相關。
不遠處的白玉飛橋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兒，她生得粉嫩漂亮，一身淡粉色裙衫隨著那雙小腳一蕩一蕩著，形容間的靈韻秀麗，竟有幾分似汝嫣。
一會兒後，她悶悶不樂地跳下橋，抱怨了一句：“怎麽還不來呀？”
風漣就站在她的旁邊，見她看過自己所站之處也未有反應，才放下心來。在那女孩直跺腳的時候，一聲清脆的呼喚傳來：“阿音，我在這裏！”
轉眼望去，竟是曳影推著輪座匆匆向著女孩趕來，手邊還牽了一頭銀白麒麟獸。女孩三下兩下蹦了過去，興奮地叫道：“左叔叔同
意你把月麒麟帶出來了？”
曳影撓了撓頭發：“父親不準，他說月麒麟獸很容易傷人的…但是阿音想看，我一定要帶來的，所以去求了大哥，大哥偷偷幫我帶出來的。”
女孩嘻嘻一笑：“還是大哥最好。”她微微踮起腳，伸手去撫麒麟頭頸處的毛發。那麒麟低低吼了一聲，充滿警惕地凝視著女孩。
“阿音，小心點。”曳影有些擔憂，“要是傷著了，炎叔叔肯定要生氣。”
“我瞞著父親偷偷來的，就算受傷了他也不會知道跟影哥哥有關系的！”女孩笑容燦若絢花盛綻。
風漣未受到這片氛圍感染，她尋真相而來，這處夢境定是一切開端的重點。
晴空乍起滾滾悶雷，生生蓋過了驟然間肆亂在殿園中的驚叫和嘶吼。
風漣一個不留神，那女孩已被突然
陷入狂怒狀態的麒麟撞出了數丈遠，曳影臉色煞白，驚得在原地也忘了動。那麒麟又是一個躍身飛撲了上去，狠狠踩住了女孩，在低沈的吼叫中，它猛然張開血盆大口…
天地忽然陷入無邊無際的漆黑之中。
風漣身子一震，想往前走兩步時，眼前又倏地明亮起來。
殿堂灰暗，最後一絲燭火也在殿外風雨的摧折下輕曳了幾瞬，驟然而熄。巫馬炎跪坐在地，懷中抱著女孩冰冷的身體，他前面的人沈沈嘆息：“炎弟，事已至此，我全族上下願傾盡一切…”
“我不想聽這些。”巫馬炎忽然擡起眼睛，猩紅深處，刻滿了蝕骨的恨意，“我說過，我只要那小子的命！”
“何至於此？”佐天左面色愴然，“月麒麟已被獵殺，小影是無心的，他也極是後
悔。他還只是個孩子，你何苦為難於他？”
巫馬炎抱著女兒慢慢起身，殿外微光映著他眼下的兩道深痕，又是一陣電閃雷鳴過後，那深痕再次印上了水跡，“若不是他帶了那頭畜生來，阿音豈會…這麽白白送命…”
他將女孩輕輕放下，轉身便朝殿外沖去！佐天左大震，身影極速掠往前方，巫馬炎伸手去擊他，他衣袖揮揚間力息驟起，硬是將巫馬炎震了回去。
巫馬炎摔在地上，一道鮮血自嘴角湧出。佐天左頓時更是愧疚，不知如何是好，嘴上卻堅定地道：“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我的孩子。”
陰雲遍天，暗影仿佛漫漲的潮水一般湧上來，覆滿了大殿四角，佐天左轉了身，步履沈重地踏出了殿堂。
巫馬炎咳了好一會兒血，方才穩定下來。死寂中，他忽然大笑起來，狀若瘋狂，更
多的水痕溢在他狼狽的面容上，似瘋魔了般。那笑聲逐漸變作了吼聲，雷電轟鳴得愈發厲害，直至最後，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吼聲還是嘶啞的哭聲。
風漣心上像壓了塊巨石般透不過氣，傷神時，並未註意到周圍空氣隱隱波動了起來。
待再度轉眼望過去時，巫馬炎和那女孩已不在原地。風漣一震，忙轉回了身，竟見巫馬炎正冷冷瞧著她，眼底有鋒利光澤：“公主可看夠了？”
他的衣著方才不甚相同，臉上也未有淚跡。風漣這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他也強行入了夢境。
她眉梢微動：“這就是你的原因？”
巫馬炎眸中透了絲絲不易察覺的淒愴，面上卻仍剛硬沈戾：“是。”
“你要的，只是曳影死？”
“是。”
風漣擰起的眉間盡是沈痛之色。
心中的猜測此刻得到確認，她卻絲毫未覺輕松。
他布下陷阱費心害她，術師刺殺，鬼閻襲擊，每每鬧得天翻地覆，看似要置她於死地，然而每回動蕩後倒下的卻都是曳影。所以打從一開始，他的目標就不是她，而是曳影…
這些年來，他大概費了不少功夫要除掉曳影，只苦於曳影身邊防衛嚴密，又有上落監守，一直都沒能下手。這次她的倒來，卻是給了他一個極好的機會。
他施下了一層霧障，誤導了所有人都以為有人蓄意對她不利，打著這個幌子，他終於對曳影下了毒手。
這城中，自始至終都沒有人想過害她。
“若小影真有不測，你也得去陪葬。”
風漣喉間似有烈火在燒，道出的言語中也是不可抑制的沈怒。
巫馬炎驟然縱聲而笑，有幾分癲狂之意：“我偏要他也嘗一嘗喪了兒女的滋味！陪葬也好，玉石俱焚也好。”他的眼角忽然透出了晶瑩，昏暗中，那點晶瑩格外明亮，幾乎刺疼了風漣的眼。
他大笑著，那一點晶瑩漸漸化為了一行，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龐滑下。
他活著的意義，早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暮時，在看見女兒蒼白冰冷的面容時，就在雷電中碎成了粉塵灰燼，飄散無蹤。
巫馬氏起初只是帝國微不足道的一族，他不得不撐起整個皇族，盡管受盡了壓力屈辱，暗箭明槍。在最痛苦難熬的那段時期，他不止一次想過以死了結。
然而妻子的溫存陪伴，女兒的清澈笑容，卻讓他想再多留一會兒，再多留一會兒…漸漸地，他已經多留了很久。
後來，他遇到了佐天左。那豪氣英朗的男子，那慈悲仁善的男子，那自稱是他兄弟、是他大哥的男子，為他撐起了一片天。
在他最艱難的時候，佐天左向他伸出了手。他助他逐漸壯大了巫馬氏的勢力，穩固了巫馬氏的地位，讓他脫離了那片茫茫苦海。
他一生只求安定，無心權名，他感激佐天左，感激他給了他一份安定。
日子長了，佐天氏的鋒芒也愈來愈大，後竟勢如破竹般直取四族之首位。佐天左的名字出現的地方，永遠是他無法蓋過的光芒。不知何時起，他在他的身邊永遠是一塊用來襯托他的幕布，永遠只能活在佐天左的光芒下黯然失彩。
他以為他不會在意這些。幾年來，
他都不爭不搶，只安心地和妻女一起生活。
他自小孤寒落魄，因資質不佳被父親遺棄，帝世炎涼中受慣了冰冷人情。父親死後，幾個兄弟姐妹也成為了各族紛爭的犧牲品，只餘下他一人，後才被接回族中。直至如今，他也是聲名不小的一族之長。但他一直知道，自己從不是一塊好料子，王臣族長的頭銜壓得他幾乎撐不下去。
其他氏族嫉巫馬氏風生水起，明裏暗裏與他針鋒相對。這場爭鬥愈演愈烈，就連他的妻子也被牽扯其中，不幸亡了。
他悲愴欲絕，自此一蹶不振，在此生最低落的時期，唯有女兒的溫聲軟語，嬌憨笑容始終陪伴著他，支撐著他，讓他挺過了這道坎。
從那以後，女兒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
可是她忽然死了。
他的一切，消失了。
他墜入了最深最冷的黑暗，舉目四望，命運沒有留給他一點光，一條路。
他以為他再沒有了感情，他會抱著仇恨為女兒出這一口氣，然後去另一個世界與妻女團圓。
這是他此生唯一的目標。
但有一天，女兒竟然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冷硬心中的那一絲柔軟再度被呼喚蘇醒。
那個叫汝嫣的女子，聲音，容韻，竟然和阿音有著四五分的相似。他看著她的時候不禁會想，若阿音仍活著，她如今或許便是這個模樣…
她像一縷光芒照入他的深淵，雖然很淡很薄，但他還是拼命地去捕捉，去挽留，去守護。
除了覆仇，他又有了另一件要做的
事——他要守護她，幫助她實現她所想的一切。
巫馬炎眼角的淚越來越多，笑聲卻漸漸停了下來。風漣對他雖有同情，到底還是怒憎居多，清冷眸底如覆霜雪：“左大人於你有再生之恩，作為兄長已對你仁至義盡，你這麽做如何對得起他？”
“兄長？仁恩？”巫馬炎眼光銳利，“不錯…在當時，我們二族尚勢力微小，是他的扶持將巫馬氏推上了高峰。作為回報，我亦不惜餘力地助他，他又是大能之人，這才有了如今的佐天氏。我欠他的，早已還幹凈了。他站在了巔峰，萬人矚目，無不尊崇。我只能回到角落裏看著他，只能看著他奪去所有原本屬於我的東西。權，名，力…也就罷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看清了他那副偽善嘴臉下的真面目。同落難時，他對我殷勤施舍，待尊榮後他便自私自利地攬盡一切。他刻意疏遠打壓巫馬氏，一抓住機會便截下可供我族發展的所有機緣為己所用。表面還要
戴著好大哥的臉皮惺惺作態，我早就看膩了他在我面前演戲！”
風漣正欲開口，他又輕笑了兩聲：“他奪走的這些，我便當他可憐，施舍給他了。但為什麽？為什麽他連阿音也要奪走？”笑容褪去，他的面容像是沈入了地獄，“既然他將我失去的這一切都看作是理所當然，我便也要叫他知道失去的滋味！我要他佐天左知道，他再怎麽守著一件東西，到頭來終究不能永遠地守住。”
狂怒過後，巫馬炎露出絲絲快意，眼神卻變得空洞，他轉身向黑暗深處走去，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著：“天快亮了，那小子要死了，他終於要死了…阿音，你開心嗎，他終於要去陪你了。”
他逐漸消失在了夢境之中。
風漣輕合雙眼，殿外風卷而來，她衣袂飄揚，身形愈顯纖細輕靈。袖風一揚，長鐮揮出，尖刃對準了心口處，毫無猶豫地深刺下去
。
醒來時，天光淡淡，映亮了一方宮城。
淚痕見她醒了，上前輕聲道：“可有收獲？”
風漣點點頭，問：“阿瑾怎麽不在？”
淚痕垂了垂眼，道：“他守了你一夜。天明時七公主的人傳了信給他，似有什麽要事。他見公主已有夢醒跡象，便先去了。”
“哦…小影那邊，你讓人去看過了嗎？”
“去過了，他的情況不太穩定，有惡化的跡象。”淚痕沈沈緩緩地道，微微避開風漣的註視，“他能撐到現在，也是誰都沒想到的。”
風漣下床，行至大窗邊，靜立了一
會兒，如墨瞳仁深而清冷：“你覺得觴鴻星宿會不會讓一個孩子的身體停止生長？”
淚痕聞言頓時大震：“公主的意思是他…”
風漣默然，耳邊卻隱有風雪呼嘯之聲。她眼中猛地閃過一絲異樣，匆忙走至門口拉開殿門，一片冰打上臉頰，清涼刺骨。
霜寒雪暴，天空也望不見了輪廓，雕欄壁面都覆起一層透明的冰晶，地面風掃之處皆是霧氣彌漫。
大寒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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