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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傅容並不排斥與她相處,甚至稱得上好感。雖然這門親事結的不痛快,但兩家既然已成親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與其耿耿於懷,倒不如接受,何況薛紛紛這丫頭,見多了委實討人喜歡。

上回謝氏一事,她回去之後非但沒有鬧騰,還如往常一樣逢五就去請安,從不提謝寶嬋一事。不得不說這丫頭教養極好,嬌氣歸嬌氣,卻又不失禮數,舉手投足間都是端莊貴氣,相比之下謝氏的小家子氣便落了下風。

沈景儀怎麽看,都覺得她跟兒子極配,生下來的孩子定然也差不到哪去。

如此一想,就更加心急起來……

然而她左盼右盼,就等著薛紛紛肚子裏的好消息,誰想今日聽了下人匯報,傅容竟然一次也沒跟薛紛紛同床共寢過!

沈景儀滿腔愁苦無處發洩,只好將他找來了,“你放著這麽嬌滴滴的媳婦不管,去睡那冰冷僵硬的書房,究竟怎麽想的?”

不得不說,這半個月來的書房之夜,委實讓傅容渾身酸疼,最糟糕的一次脖子竟然落枕了。那次去軍衛看著底下想笑又憋著不敢笑的下屬,傅容僵著脖子,面無表情地說道:“滾出去笑夠了再回來。”

是以楊書勤果斷捂著肚子出去了,震天笑聲連綿不絕,畢竟能看到威武不凡的大將軍如此窘迫的一幕,實屬不易。

抽回思緒,傅容平淡陳述:“她太小。”

經過方才一事,傅容對這小丫頭的印象恐怕還要再加一個,嬌蠻任性。

然而太小確實是事實,她跟楊書勤家的丫頭一般大,每次面對她,總會有種看待楊家女兒的錯覺。生怕她下一句話就是“叔叔”,想必上回留下的陰影不小。

沈景儀對這個答案非常不滿,為了反駁傅容的話,睜眼說瞎話:“哪裏小了?女孩兒家到了這個年齡正是談婚論嫁的時候,武英殿李大學士的小孫女兒去年不是也才及笄,嫁人不到一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前天滿月請還邀請我去了,我看人家夫妻倆不是相處的好好的?”

近來這類話聽的著實多了,楊書勤每天一問“將軍您今日和夫人睡了嗎”也就算了,如今竟然連長輩也要說教……若是前者,傅容還能將人一腳踢出屋外。然而面前是生母長輩,他只得耐著性子將談話繼續進行:“若是我沒記錯,李大學士家的那對是在腹中便定下的親事?”

沈景儀不吃這套,“是又如何,結局有何不同?”

她微微一頓,忽地思及兩人方才對話,放緩聲音道:“你莫不是還對杜氏……”

但見傅容臉上表情不變,眸色似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母親是知道我對雪霏情感的,這會兒反倒糊塗了。”

“看來是我操之過急了。”沈景儀輕聲喟嘆,倒像被他一語點醒的模樣。然而話鋒一轉不容拒絕道:“不過書房是斷不能再睡了,今晚你必須睡回新房去。若是讓下人傳出閑話,不只是將軍府,連皇上的顏面都過不去。”

說的也是,這婚事是皇上指的,長此以往此舉委實不妥。

沈景儀揮了揮手,“回去吧,省得待會兒說多了你又嫌煩。今日軍衛若是無事就別出去了,好好留在家裏,到處走動走動。多大的人竟然在家裏也能迷失路,說出去讓人笑話。”

提起這個,傅容面露哂色,“母親也多註意身子。”

待人走遠,沈夫人又重新執起犍槌,卻只敲了一聲便停下,喟嘆著搖了搖頭。

然而沈景儀想不到的是,薛紛紛才在傅容那受了委屈,這會兒自然極不待見他,別說讓他睡臥房了,連人都沒讓他見著。

傅容回到禦雪庭,影壁後面恢覆寂靜,甚至安靜得過了頭。

春華不知被人安置到了何處,院裏空無一人,與方才況味全然不同。平常只要她在,正室裏便一派熱鬧景象,她跟四個丫鬟有說有笑,嬌聲軟語在庭院裏都能聽到。而今卻無半個人說話聲音,傅容心懷疑惑,走到正室查看,便見裏面一人也無,兩張太師椅孤零零地置在松竹梅歲寒三友掛屏前。

☆、香蕈雞粥

恰見季夏從內室走出,傅容便問道:“夫人呢?”

季夏腳步一滯,弓身一拜面露為難之色,“小姐……”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傅容又是性急之人,擺了擺手示意她住口,直接往內室走去。

屋內熏香,沈香淡雅清幽氣味撲入鼻息,轉過一扇小插屏,便看見薛紛紛伏在桌案上手握毛筆,在一冊子上認真地寫字。她手邊放著一個青瓷釉繪蘭草碗,碗裏湯汁顏色黑褐,走近了便聞到那濃郁的腥苦味。

一旁候著的鶯時喚了聲“將軍”,略顯倉促拘謹。

聞聲薛紛紛連忙放下手中的筆,將冊子闔上護在身後,跳下桌椅後退兩步一臉防備地看著他:“將軍怎麽回來了?”

傅容眼神銳利,最容不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你手裏拿的什麽?”

薛紛紛搖頭,“沒什麽,就是我閑來無事練練字而已。”

說著轉身將冊子交給鶯時,命她拿去收起來,鶯時點頭應下,路過傅容身邊時腳步明顯加快幾分。

他方才還疾言厲色地說自己“驕縱蠻橫”,薛紛紛以為他起碼今天不會再回來,沒想到這才過了一個時辰左右,竟然又去而覆返。雙方各自心中有氣,薛紛紛沒像平時一樣熱心地招呼他,對視良久,她讓子春過來攙扶著往外走。

路過傅容身邊時,他敲了敲桌案一角,“這是誰的藥?”

叩叩兩聲,堅定有力。

薛紛紛只好頓住腳步,“我的。”

話音剛落,他的視線便落在薛紛紛身上,“為何不吃?”

說著還觀察了薛紛紛的顏色,除了嘴唇略微泛白外,其他並無異樣。

“方才太燙了,打算等涼了再喝。”薛紛紛比他低了不少,需要低頭才能看到她的小臉。濃密纖長的睫毛覆蓋住烏黑瞳仁,她抿唇不耐之色顯而易見,向子春吩咐了句:“端到院子裏去。”

子春雖怯於大將軍的威嚴,但又不敢不從小姐吩咐,低著頭盡量縮小存在感,尋了個漆木托盤將藥碗放上去,向傅容告了聲退,跟在薛紛紛後面踱步出去了。

薛紛紛坐在芭蕉樹下短榻上,從子春手上接過藥碗,此時藥汁的溫度剛好,她癟癟嘴微攏起眉頭,竟然一口氣喝了下去。

子春給她餵了顆蜜棗,“小姐方才那樣對將軍,是不是不太好?”

蜜棗的甜味進入口腔,中和了藥的苦澀。薛紛紛咬著蜜棗擡眸覷她,杏眸透澈忽閃忽閃,“哪樣對他?”

“就是……口氣很不好……”子春邊說邊觀察她臉色。

“有嗎?”她偏頭若有所思狀,又漫不經意地加了句:“我怎麽沒覺得,比他剛才訓斥我的口氣好多了。”

果然還在記仇……子春透過窗欞往內室看了看,將軍還立在桌案前,高大挺拔身軀屹立如松,靜靜地註視著這邊動作。

沒有薛紛紛開口,春華便一直跪在影壁後,後來聽丫鬟說她昏過去了,薛紛紛才命人將她送回屋子裏。

這天氣一不下雨二不下雪,不過跪了三五個時辰就暈倒了,她心裏打的什麽小算盤薛紛紛再清楚不過,只是不揭穿而已。

有下人來問薛紛紛要不要請大夫,正趕上薛紛紛在用晚飯,她夾了一塊玉蘭片放入碗中,頭也不擡道:“不用了,明早她會自己醒的。”

晚飯都是和傅容一起用的,平常她都會挑喜歡的菜介紹給他,甚至夾到他碗裏笑瞇瞇地詢問他好不好吃,現下卻是各用各的膳食,從頭到尾薛紛紛都沒跟他說一句話。

以前晚飯薛紛紛都是遷就這邊的習慣來,今日因心情不好,特意囑咐飯飯不必蒸米飯,做一鍋香蕈雞粥就好。

雞粥不似這邊煮粥放紅豆綠豆豇豆,而是大米熬得香糯軟滑,入口即化。雞脯肉去皮細刮,切成丁狀跟米一同熬煮,裏面放香蕈松子肉提味,起鍋時加入蔥姜即可。飯飯又做了幾樣清淡爽口小菜配粥吃,冬筍烤制的玉蘭片清脆淡雅,是薛紛紛的最愛。

可難為了傅容吃不慣這些東西,又沒有薛紛紛介紹講解,只喝了一口便眉頭緊蹙,味道古怪不適,“這是什麽粥?”

薛紛紛咬玉蘭片的聲音脆生生的,偏頭看了他一眼,“將軍連雞肉粥都沒喝過嗎?”

傅容語塞,勉強將一碗粥喝完,只吃了三分飽,卻再也不想碰面前食物。倒是薛紛紛心情很好的樣子,一連喝了兩碗粥,才意猶未盡放下勺子。

依照慣例,此時用完飯後傅容便會到書房去,而今天卻端坐在八仙椅上,喝了兩杯洞庭君山茶依然沒有要走的趨勢。

薛紛紛有每天洗浴的習慣,傅容不走她便不好意思讓人準備熱水,又等了兩刻鐘,屋外夜色已深,唯有廊下幾盞燈照亮,他還是一動不動。

薛紛紛只好上前詢問:“將軍今日不去書房嗎?”

她只是試探地一問,沒想到傅容竟然頷下首來,“嗯。”

“……”

似乎嫌她震驚不夠大似的,傅容又添了一句:“我日後便不睡書房了。”

薛紛紛脫口而出:“那你睡哪?”

傅容竟然對上她眸子,深刻五官在燭光映照下更顯嚴峻,“夫人覺得呢?”

不知為何薛紛紛腦海裏邊浮現出成親當晚看的壓箱底,一幕幕生動形象的畫面在眼前展開,她臉色驀地一紅,看也不看傅容一眼,轉入內室吩咐鶯時準備洗漱去了。

紫檀木浮雕蓮花屏風隔斷了裏面情景,聲音卻能清清楚楚地傳出來。

薛紛紛命人備好熱水後,褪了衣裳坐在桶中,讓鶯時給她擦拭後背。因著外面還有一人,她洗得比往常要快,匆匆擦了身子便從木桶中坐起,換了另一身幹凈衣服。

濃密長發還在滴水,鶯時給她絞得半幹了細細打理。

她身體不適,穿得便比昨晚多,外罩了一件藕色褙子,後背上還有被頭發浸濕的水痕。她不待頭發全幹,便讓鶯時去整理床鋪,架子床上鋪兩床被褥,中間留了好大的間隙。

傅容在正室聽不到裏面動靜後才進去,他洗漱簡單,待一切收拾完畢後便見薛紛紛已經躺在床上,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綢被,只露出個頭頂來,小小身子縮在床上一角,根本沒占去多少地方。

方才晚飯後她又喝了一碗藥,平常姑娘喝藥都是極不情願的,唯有她蹙起眉頭一口氣便喝完了。沒有抱怨亦沒有撒嬌,好似常年如此早已習慣了一般。

傅容原本欲問她是否身子不舒服,但薛紛紛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全然當他不存在般忽略了好久,只在他出聲時才回上一兩句,客氣疏離,與前兩日嬌俏模樣完全不同。

現下又早早地睡下了,還隔得那樣遠,傅容心中無奈,在床的外側躺下,手臂展開枕在腦後,深沈眸子盯著床頂浮雕,思緒漸遠。

他想過早上那番話或許說得重了,畢竟這是平南王嬌生慣養的小女兒,從小順心順意地長大,沒遇到過波瀾,更沒人敢當面拂她的意。如今在將軍府碰了釘子,自然極不高興,於她來說,懲罰下人想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畢竟是日後朝夕相處的人,又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傅容想著明日好好與她談談,胡亂置氣這種事是要不得的。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熹微,卯時初刻傅容便睜開了雙眼,他作息規律,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身旁躺著一個人,纖細玲瓏的身子半掩在被子下,烏黑發絲覆在身上,小臉平靜祥和,長長的睫毛因他動靜微微顫動。

已經許久沒有身邊睡過人,傅容怔楞半響方回過神來,這是他不久前進門的小夫人。

他們昨天吵了一架。

這個小丫頭還在生他的氣。

傅容是粗人,起床動靜難免大了點,無意間碰到薛紛紛露在外面的手臂,他頓了頓,猛地僵住。

下一刻大手重新覆在她手腕上,眉頭越蹙越緊,又在她手臂肩上試探一番,只見臉色更加陰郁冷鷙。

入手一片冰涼僵硬,若不是鼻息之間還有呼吸,傅容幾乎要以為躺在床上的是個死人!

他不顧這時丫鬟還沒起床,朝外間怒喝:“來人!”

☆、生姜紅茶

昨夜薛紛紛睡得匆忙,忘了讓鶯時準備手爐,平常起床雖會手腳麻木,但不至於這般僵硬。她被傅容的一聲吵醒,睜開眼時猶覺頭暈目眩,腦子昏沈沈的,十分疲憊,想坐起來卻有心無力。

恰好傅容看來,見她一臉苦惱煩悶,蹙起眉頭將她的小手包在掌中,“你身上怎麽這麽涼?”

薛紛紛閉眼又睜開,她臉色蒼白無血色,只剩下一雙眸子晶亮澄澈,好似夜裏映在水面上的星子,璀璨生輝。她張了張口,聲音幾不可聞:“手爐……”

傅容顯然沒聽大清楚,正要再問,此時內室匆匆走入幾人身影,是鶯時季夏等人。她們平常依著薛紛紛的作息,大都到了辰時才起床伺候,今兒個尚在睡夢中便聽見大將軍的召喚,匆忙穿了衣裳便趕來了。

一看竟然是小姐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睜著無辜的眸子望來,一旁的大將軍臉色黑如鍋底。好在鶯時跟著她的時間最久,當即便反應過來是何狀況,把漱盂放在一旁桌幾上,點燃了手爐送到薛紛紛身旁,“小姐覺得怎麽樣?”

薛紛紛眨巴了兩下眼睛,“我動不了了。”

鶯時連忙吩咐季夏去煎藥,飯飯去準備生姜紅棗茶來,子春則去準備巾櫛熱水。她把薛紛紛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來,拿彩繡雲紋引枕墊在身後,動作熟練地給她活絡血液,按摩疏通。

“小姐昨晚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鶯時眼眶紅紅,心疼得不得了。

薛紛紛癟癟嘴不以為意,“大概是昨晚睡的時候頭發沒幹吧,我現在頭有點疼。”

經過鶯時的巧手,半刻鐘後薛紛紛終於能動了,只手腳尚有些乏力虛浮,連喝藥都得要人餵。她半躺在床上捧著雕漆手爐,乖巧地喝完了一碗藥,一擡頭傅容還在床頭站著,面色覆雜嚴肅。

“夫人怎麽回事?”他問一旁給薛紛紛熱敷手腳的鶯時。

不問還好,一問鶯時便覺得胸腔中燃燒著熊熊怒火,正準備告訴傅容實情,“回將軍,還不是那……”

“鶯時。”薛紛紛動了動手腳,已經不似剛起床時僵硬酸麻,她仿若沒聽見傅容問話一般,“我想喝姜茶了。”

鶯時沒法,心中喟嘆一聲,端過桌幾上擺放的粉青釉碗,一口一口地給她餵了下去。

期間傅容一直耐心地候在一旁,待確認她再無大礙後便讓鶯時等人退了下去,坐在床沿拿過她瑩潤細腕,手上已經恢覆熱度,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薛紛紛顯然不習慣與人碰觸,她抽回手縮進被子裏,“將軍若是沒事能出去嗎?我想再睡一會兒,方才被您叫醒了,現下很是困乏呢。”

語氣和緩客氣,神情懨懨,竟讓人覺得有種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

傅容一動不動,“你身子究竟怎麽回事?”

“身體不好,從小就這樣了。”薛紛紛不太願意在這話題上糾纏,她又往床裏面挪了點,不太願意跟他說話似的,“反正我驕縱又蠻橫,不懂事也不識大體,死了正好。”

“胡說!”傅容斂容苛責。

薛紛紛翻了個身,後腦勺對著他,“嗯,就是胡說的。”

“……”

大將軍忽然生了種自掘墳墓的錯覺,薛紛紛不再理他,不久呼吸逐漸綿長平穩,儼然睡熟。

花鳥鬧繁大理石畫屏後,鶯時正在默默地擦拭底座,忽見面前映入一雙青色雲頭履,順著青蓮色直身往上看,目光停在藍緣邊大帶上,她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誰,忙彎身行禮:“將軍。”

傅容嗯了一聲,“你同我出來片刻。”

鶯時隱約猜到是何事,放下手中絹布與季夏對視一眼,垂眸跟在傅容身後出了內室。

八仙桌上放著剛沏好的烏龍茶,傅容端起來一飲而盡,端的什麽滋味也沒品出來。回想起方才況味仍舊心有餘悸,昨兒個還好端端的人,今早竟出了這等病癥!

他放下茶托,“把你們小姐的情況如實跟我說了。”

竟然連“夫人”這個掩人耳目的稱謂都懶得用了,可見是真的引起了重視。

鶯時垂眸立於跟前,將詞句反覆斟酌,“小姐七歲時受了場劫難,從此身子骨便比旁人弱,大夫診斷了說是體寒所致,需得常年養著,才有恢覆康健的可能。昨日喝的藥便是養身子的,這些年來小姐膳食都由飯飯掌控,分外註意,起居也由我等三人照料,許久沒喝那藥了。”她頓了頓,有幾分恨恨,“誰知道前晚……”

傅容便順著問道:“前晚如何?”

“回將軍,前晚是輪到春華值夜,因著白天下了場雨水,夜裏陰涼濕冷。內室裏的窗子被吹開敞了一夜,都不見得她關上!季夏睡前還特意囑咐過她,千萬要仔細小姐房裏,別讓跑進了寒氣。可她仗著曾是杜夫人的身前丫鬟,從未將我們的話放入耳中……小姐吹了一晚上冷風,果然第二天便受了寒,前段日子好不容易養好的身子又回去了!”提起這個鶯時便咬牙切齒,她素來是最沈穩的,此刻也恨不得將春華千刀萬剮了替小姐出氣。

一提起這個便打開了話匣子,連帶著前幾日受的委屈也盡數抖摟出來:“非但如此,她還在別的下人面前誹謗我家小姐是非,說小姐嫉妒杜夫人……更說小姐動輒體罰下人,對身邊的人極為偏頗,可小姐待她們哪點不好!這些話我們身邊伺候的人聽了都氣,小姐卻能當不知道,一而再地給她機會,這回也是觸了小姐底線,才罰了她一次!將軍也看到了小姐今早的狀況,比之春華所作所為,小姐已是非常大度了……”

鶯時越發替薛紛紛覺得不值,小姐對她們這些人哪裏不好,錦帕玉鐲賞的一點都不吝嗇,偏偏府裏人心腸都是石頭做的,怎麽也捂不熱。

要真說嫉妒杜夫人,大抵也只是嫉妒她養了幾個好丫鬟吧,人都死了,心還向著她。

便見傅容越聽臉色越難看,想到昨日春華跪在身前的控訴,再想到薛紛紛那張倔強頑固的小臉,胸腔便像被堵了似的,又氣又悔。

“叫.春華過來!”他沈聲道。

鶯時應了聲是,弓身退下。不多時便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梳雙髻的丫鬟,中間攙著綠絹馬面裙的春華,許是昨日跪得久了,腳下踉蹌。倒是個極有眼力見的,未到跟前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啞著嗓子喊了聲“將軍”。

傅容展了展袍角,淩厲星目看向地下的人,“你好大的膽子!”

春華渾身一抖,仍舊裝傻充楞,“春華知錯,昨日不該自作主張,惹得夫人不高興!但請將軍看在昨日春華跪了一天,和先夫人的面子上,繞過春華一回吧!”

“你竟然還敢提杜氏?”傅容平常訓斥新兵時,能將一群七尺漢子罵得渾身打顫,下回見著他絕對避如蛇蠍。更枉論春華只是個丫鬟,他周身威嚴肅穆之氣淩人,不怒自威,“杜氏再如何,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你若是實在懷念,不如便去陪著她罷!”

春華渾身抖如篩糠,“將軍息怒,春華有錯,春華再也不敢提了!”

傅容冷睨,“錯在何處?”

“錯在不該在夫人面前提起舊人,更錯在不該對夫人不敬,沒有謹記夫人的要求……”春華俯低,幾乎半個身子都要貼在地上。

一旁的鶯時氣得臉色漲紅,後槽牙緊緊地咬著,有隨時上來撕碎她的趨勢。

傅容眉頭不展,“看來你還是沒想清楚,既然如此,念在你對杜氏一片赤誠,便去後院祠堂伺候吧。”

祠堂那處偏僻,平常只有清明忌日才去祭拜一回,只有個負責掃灑的下人,清寂非常。若是去了那裏當值,每天面對的便是傅家先祖牌位,膽小一點的恐怕沒幾天就被嚇哭了。

春華自然不願意,連連磕頭求饒:“春華知錯,求將軍……春華再也不敢了……”

然而傅容連頭也沒擡,“鑒於你前日倏忽,使得夫人染上風寒,此事夫人沒有罰你,卻不代表就此罷休。”他揚聲喚了外面守候的家仆進來,示意春華道:“杖責二十,另外向賬房支會一聲,扣除她一半月錢。”

待那春華被帶遠了,哀哭嘈雜聲才算小了些。

此時天色還早,不過辰時剛過,飯飯早飯尚未布置,傅容又飲了一杯茶後,才放下蓋鐘往內室走去。

這丫頭果然能睡得很,外面情況一點沒有吵著她,兀自睡得昏沈。

只是臉上氣色仍不太好,平日豐澤盈潤臉頰上殘留蒼白。傅容下意識拿過她雙手放在掌心,溫熱柔軟,他這才滿意。

然而那溫度沒停留多久,倏忽便從他手心抽離,薛紛紛猛地睜開杏眸,一臉警惕恐慌地望著眼前的人,竟然驚出一身冷汗。

☆、蟹黃湯包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掌,再往上是傅容深刻的五官,威儀之氣渾然天成。薛紛紛將方才動作連著回想一遍,坐起來往後挪了挪,頭微垂,“我剛才做噩夢了,若是冒犯了將軍請您別見怪。”

傅容收回手,“做了什麽噩夢?”

他平常說話語氣冷硬姿態威嚴,極少有和緩的時候,眼下難得有要安慰人的意思,竟然一時讓人接受不來。

薛紛紛便是其中一個,她不習慣兩人獨處,傅容高大的身軀在床沿一坐,便遮住了她大半光線,存在感委實不容忽視。再加上存心跟他賭氣,薛紛紛一面隨口應付一面悄悄看向外面,“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將軍不知道也行……”

哪想他居然眉頭一展問道:“是七歲那年的事?”

薛紛紛半個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麽知道?”

傅容不置可否,“夫人那年發生了什麽?”

他來內室之前曾問過鶯時,只鶯時那時仍未入府,對此事也是知之不詳。後來是從平南王府的老家仆裏聽說了幾句,才知道有那麽一回事,薛紛紛對此緘口不言,她們做下人的也不敢多問,只日後刻意避諱就是。

如今逼得急了,薛紛紛從他身邊下床,踩在腳踏上手忙腳亂地穿好鞋子,“沒什麽,不是什麽大事,我早都忘了。”她穿了好幾下才擠進鞋裏,手上動作微不可察地顫抖,迫不及待地從傅容身旁站起,要到外室去。

傅容將她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此刻亦不阻攔,只陳述道:“我已讓人罰了春華。”

薛紛紛頓住,微微詫異地回眸,旋即嘴角抿起弧度,不加掩飾地嘲諷,“她又沒錯,將軍為什麽要罰她?”

想不到這小丫頭氣量跟體型成正比,小得讓傅容可氣可笑,“昨日是我沖動了,沒查清事實冤枉了你。”

“哦。”薛紛紛在他跟前,這會兒也不急著出去了,兩人一坐一立,她好不容易找到平視的機會,“所以將軍是在向我道歉嗎?”

得意洋洋的小模樣,差一點鼻子就能翹到天上去,偏生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傅容伸展了下雙腿,眼裏不由自主浮上淺淡揶揄,“是,我在向你道歉。”

換做別人早就受寵若驚地接受了,哪有她這般不識好歹,黛眉一擡高傲得很,“可是我不想接受,昨天莫名其妙被將軍數落了一頓,我心情很不好,又生病了。病人總是需要照顧的,將軍您請多擔待點吧。”

說罷竟然真的徑自走出了內室,沒看見傅容無奈地揉了揉眉心,硬生生給她氣笑了。

薛紛紛睡飽了回籠覺,神清氣爽,步伐松快地轉過屏風。

早在傅容進屋時鶯時便懸著一顆心,惴惴不安,現下見得薛紛紛出來,連忙放下擦拭的素三彩菊花耳瓶,“小姐。”

薛紛紛不顧她殷切的眼神,從身邊走過坐在八仙椅上,揉了揉肚子蜷成一團,“我餓了,飯飯呢?”

“已經在置備早飯了。”鶯時走到她跟前,又往裏間看了看,“怎麽不見……”

薛紛紛擡眸嬉笑,打趣道:“我的鶯時不會看上大將軍了吧,總是對他如此上心。”

話音剛落,便見從裏面走出來一人,除了傅容還能有誰?

鶯時嗔了薛紛紛一眼,弓身退至一旁。

對於薛紛紛三番五次地意欲撮合他和自己丫鬟的事,傅容素來不予置評,一派坦然地在左手邊坐下,仿若沒聽見方才那番話一般。

好在這時飯飯及時出現打破僵局,在大圓桌上逐一擺上菜式,中間是一道為薛紛紛滋陰補氣的椰子元肉白鴿湯,其他生滾牛肉粥,水晶蒸餃,荷葉糯米雞,鮮蝦燒麥,蟹黃湯包和馬蹄糕等,另又配了些醬蘿蔔小菜,真是一桌地地道道的粵東早點。

都說人生病了是最脆弱的,她昨日生病了分外想家,便早早地吩咐了飯飯今天早點,一坐下來便覺得整個人心情都好了。然而往旁邊睇去,傅容卻是極不習慣的,季夏給他盛的一碗粥動也沒動過,顯然吃不習慣。

薛紛紛夾了個糯米雞放在面前碟子裏,挑開外層荷葉,清香撲鼻,露出裏面蒸的金黃的糯米。她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細細咀嚼,鮮味充盈口腔,不一會兒便將整個都吃完了。

眼光一瞥見傅容只喝了一口粥,便將勺子放下了。他又夾了個蟹黃湯包,才咬一口裏面汁水便溢了出來,充沛湯汁灑在身上,暈染了好大一片。

這頓飯總算讓傅容沒了一點胃口,他站起來抖了抖衣袍,眉頭蹙得比那蟹黃包的褶兒還多。

難得見大將軍有如此狼狽的時候,薛紛紛心情頗好地把醬蘿蔔咬得喀滋作響,吩咐季夏道:“快帶將軍去換身衣裳,真是的,怎麽一點眼色也沒有。”

傅容焉能不知她的想法,目光從她笑瞇瞇的小臉上一掃而過,“不必了,我自己去。”

待人轉入內室,一旁站的幾人仍舊戰戰兢兢,頗為忐忑。

方才將軍那眼神簡直是煩悶不耐到了極點,也只有小姐這般缺心眼的還能笑出來了……

“小姐,其實將軍待您挺好的……”鶯時小心翼翼地開口,“你何必這樣捉弄……”

這話說得薛紛紛不高興了,“我哪有捉弄他?是他自己不小心的,再說了他要是對我好,就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訓斥我了。我心眼這麽小,很記仇的。”

因著方才傅容懲戒春華時,鶯時就在一旁,是以把那幕從頭看到了尾,連帶著對傅容的印象也好了許多,這會兒不由自主地幫著說起話來:“那不是誤信了春華的話嘛,將軍一知道真相,便讓那個碎嘴子去看守祠堂了,還打了二十棍子!小姐您當時不在,那感覺可不是一般的痛快!”

薛紛紛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瞼,“他寧願信一個丫鬟都不信我,可見我做人多失敗。”

“哎呀,小姐您怎麽這麽想呢?”鶯時對她聽話抓不住重點很苦惱,感情剛才那麽一長串話她消化完後,只記住了第一句。

薛紛紛咬了一口馬蹄糕,嘴巴包得圓圓的,說話也不利索,“我不管,我就是這麽想的。”

說歸說,然而她對傅容懲罰春華一事還是很滿意的,那丫鬟不聽話難管教,又整天杵在跟前,誰看了都鬧心,去祠堂了反倒對大家都好。

傅容才換了一身衣服出來,深灰雲紋道袍襯得器宇軒昂,走到外室時薛紛紛還沒吃完飯,一旁立了個玄青直裰的家仆。

“何事?”他問道。

家仆躬身一拜,“回將軍,府裏來了位客人,現下正在正堂候著呢。”

合著他已經沒了胃口,同薛紛紛打過招呼後便往外走,一壁走一壁問道,“來人是誰?”

家仆彎腰隨在身後,答得模棱兩可,“小人也不太清楚,不過看那公子談吐舉止均不俗,倒像是位貴客……”

迨至到了正堂,傅容才明白家仆口中的不俗為何意。

黃花梨圈椅上坐著個靛藍色身影,腰授絳環,見他過來便站起身來,身高竟然不輸傅容。身姿清俊挺拔,立如松柏。眉目英氣,唇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在傅容走近時道了聲“傅將軍”,聲音低沈悅耳,宛若涓涓流水淌過心頭。如此妙人,真真稱得上是面如冠玉,豐神雋美。

☆、總舵把子

傅容腳步一頓,屏退家中下人,朝前一步躬身拜道:“不知聖上來臨,臣有失遠迎。”

“將軍不必客氣。”男子看著和氣,親自扶起他的手臂,舉手投足大度貴氣,“朕今日去了城外法音寺,回來時路過將軍府,便想著來看望傅將軍一番。”

他展了展衣袍重新坐回圈椅上,面前擺了個墨彩小蓋種兒,花茶香味清冽淡雅,“不知將軍這段日子過得可否習慣?”

如今承明三年,面前男子便是紫禁城的總舵把子,當朝天子。

彼時傅容不看好他便是因為他身上沒有治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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