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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昆侖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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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大禮跪拜李汲,搞得李汲滿頭霧水,急忙伸手攙扶:“阿兄這是何意啊?”

李泌擡起頭來,表情誠摯地說道:“君用舍弟之軀,能建偌大功業,位極人臣,舍弟雖死而猶生——若他還身魂合一,必到不了今日。這是代舍弟及家叔父答謝君恩。”

李汲從前就怕李泌提這事兒,顯得不把自己當一家人看待,然而時間久了之後,他逐漸也習慣了——魂穿附身的事實終究不可改變,別說李泌了,難道自己就能將前世種種盡數忘卻,真把自己當成是唐朝一個趙郡李氏的遠支小子麽?

至於李泌,瞧著自己這張臉,日常對談之時,或許偶爾確實會有所恍惚,仿佛這是我真正的堂弟。但大多數情況下,究竟面對的是誰,不可能混淆啊,那又何必掩耳盜鈴呢?

於是李汲也誠懇地對李泌說:“不期而得令弟之身,自當保愛,用此軀做出一番事業來,方不負令弟在天之靈。這是我對貴家有所虧欠,便一世也不能償報,阿兄又何必言謝?”

李泌道:“丈夫立世,首重功名,弘揚家聲,而君能為舍弟辦此,焉能不謝?”

李汲笑笑,故意扯開話題:“則阿兄立世,也重功名和家聲麽?”你不是想要拋棄一切去隱居修行的嘛。

李泌微微苦笑道:“人各有志,且我已深陷泥淖,往昔種種,仿若浮雲。”隨即拉著李汲的手,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但望君可以善始善終,勿使舍弟身軀受損,勿使舍弟令名為玷啊。”

李汲心說這才是你此來的主要用意吧。當即將面孔一板:“阿兄,且再呼弟一聲‘長衛’吧——你我兄弟之間,有話但請直言,何必諸多矯飾?”

李泌臉上不免略微露出些慚愧之色,隨即撫掌輕嘆道:“聖人今召我還京,延英問對,便是咨以長衛之事,其實不必我開口,長衛也自心內徹明……”

仿佛為了緩解有些尷尬的氣氛,他繼而問道:“仿佛聽君說起,因與舍弟同名,故不意而得寄身,相處十餘載,卻始終未曾詢問過君的表字為何啊。”

李汲不打算編瞎話,直接回答他:“其實無字。”

“君的才能、見識,甚至於學識,遠非尋常人所可望項背,如何無字?”

李汲心說是啊,這年月但凡進過幾天學,讀過幾天書的,不論男女,都會請人給起表字,日常生活、交往中,甚至於字的使用頻率還要超過大名;但我所來的後世,這習慣早就給扔了。於是輕嘆一聲:“字以表德,我前世無德,何必有字?”

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幹脆切入正題:“聖人要阿兄問我何事?”

李泌先點點頭,隨即將身子略略朝後一移,端正衣冠,儀態莊重地問道:“長衛將數萬之眾在外,正面蕃賊鋒銳,聖人自不能不有所疑慮。故使我問長衛,規覆西域,究竟有幾成勝算?”

李汲答道:“弟前日在禦前,於今後的規劃、部署,已盡向聖人明晰陳奏,時皇太子與鄭王亦在座。當日所言,句句是實,絕非大言欺君。”

“然今長衛要守河西、鎮西,李晟等要守隴右,我唐軍分兩道,吐蕃卻可並力而攻其一,難道不兇險麽?”

李汲微笑道:“但東方不再生亂,我唐精銳,會集關中,則蕃賊無隙可乘。要在自長安至隴右,六百裏地,道路輻輳,行軍、運輸皆易;而自邏些至西海,逾蒙谷、赤嶺,兩千裏之遙,也沒有數十代苦心修葺的通衢大道。則唐、蕃爭隴右,蕃須力倍,才或有取勝之望。”

“河西又如何?”

“河西安危與否,其實關系隴右。是故弟才勸諫聖人,暫不可與吐蕃言和,須先規覆蘭、鄯。蘭、鄯若收,涼州身後無警,至於甘、肅、瓜、沙等州,南憑祁連山、大雪山、阿爾金山,出路狹窄,守易攻難。去歲隴右並未動兵,李晟可得休息,則自明歲起,若蕃賊全力犯河西、鎮西,國家可嘗試收覆蘭、鄯;若蕃賊全力侵隴右,我便直取敦煌,繼而佯入當金山口,蕃必聞風而退也。”

頓了一頓,李汲又說:“且今吐蕃已有言和意,為其勢日蹙,已難支撐……”便即將當日在張三城下與馬重英的交談,對李泌合盤托出。

李泌垂首沈吟良久,徐徐說道:“若能如長衛所言,兩家覆以河西、鎮西南山與蒙谷、赤嶺為界,恢覆到天寶以前的疆界,握手言和,那是再好不過。”隨即擡起頭來,註目李汲:“賢弟想要得鎮西而守?”

李汲點頭:“此事亦早與阿兄說過,難道阿兄並未轉告聖人麽?”

李泌並不回答,只問:“自賀拔延嗣以來,諸任河西節度使,最多六載,每常二三年便更換;安西、北庭亦如此。則長衛在河西、鎮西,打算安坐幾歲啊?”

李汲眉頭一擰,反問道:“前安祿山在盧龍、範陽,守了幾年?”

李泌面色微變:“你何必要去與逆賊相比?!”

“彼若不為逆,怕會做得更久!且今朝中皆雲薛嵩忠誠,拜為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右仆射、禦史大夫,封平陽郡王,卻不知朝廷打算何時更易昭義軍節度使啊?且待薛氏離開河北之日,再來問我不遲!”

話才出口,李汲也覺得有些過於激烈了,於是輕嘆一聲,放緩語氣:“阿兄,弟為何要請領鎮西,及因情因勢,為國為己,謀圖長鎮的道理,也曾對阿兄說得很明白了。至德以前的方鎮,如何能與今日的方鎮相提並論?”

李泌手叩幾案,徐徐問道:“我自然是相信長衛的,所作所為,為國家,為百姓——聖人也不會有疑。但恐長衛之後……”

李汲一撇嘴:“我尚在壯年,又答應了阿兄,要善保此身與令弟之聲名,一二十歲,不至於便死。我死之後,若朝廷已不覆今日孱弱之狀,一紙詔下,自可新命使臣;若朝廷還是今日這般……便將河西、鎮西雙手奉上,怕是也接不過去吧。”

李泌點點頭:“我知道了。”但隨即雙眉一軒:“然我為聖人謀,鎮西可予,不便再兼河西!”

對於他這句話,李汲倒是並未表露出驚訝之色——也在意料之中啊,整個西域和河西走廊要都捏在自己手裏,尤其涼州距離長安也並不算太過遙遠,李唐君臣肯定放心不下吧。

只聽李泌繼續說道:“前次交談,長衛以前涼張氏自喻,而張氏疆域於張重華時為極盛,兼隴右而並西域,立都姑臧,虎步西陲。重華歿後,其兄張祚乃僭位稱帝……”

李汲插嘴:“張祚稱帝不過三載,便為部下所殺,曝屍荒野,張玄靚旋去帝號,甚至於不敢稱王……”

李泌趁機質問道:“則張氏可學乎?”

李汲笑笑:“阿兄,張祚稱帝,為石趙之衰也;其死,在於桓溫入關,勢逼西陲,使他舉止失措。故而中國強盛,則西陲不為禍——阿兄還有什麽可擔憂的?”

“憂在後人啊,”李泌長嘆一聲,“雖說長衛尚且無子,但總是要有個兒子的,哪怕自同族過繼。今河北諸鎮,都在謀求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唯恐長衛在河西、鎮西坐安穩了,百年之後,僚屬也會擁戴你子,若其狂悖,難免張祚的下場……”

李汲笑道:“阿兄,從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兒孫之事,何必想得太過久遠?如郭令公一般閑居長安,難道便可保得兒孫永泰麽?弟聞此前郭暧與升平公主相廝打,公主訴之於上,聖人不罪——那是因為令公尚在,餘威未衰,倘若令公已逝,且看聖人如何收拾那個惡婿!”

但李泌咬定了不撒嘴,堅決要李汲讓出河西——倘若你一心往鎮西域的話。李汲央求道:“阿兄,絲路自涼州起始,以河西為鎖匙,連通西域,這是愚弟自請守西域的倚仗啊。一旦貨貿不通,安西、北庭那些遙遠荒僻所在,僅靠田地、牧場產出,能養多少兵?非但難禦吐蕃,還須提防回鶻。”

李泌伸手朝他一指:“正因如此,才不可俱握你手。西來商賈,其實不必要抵長安、洛陽,至姑臧便可得中國絲綢、瓷器;我唐商賈,也可自姑臧啟程。則絲路半握你手,便與朝廷不睦,亦可獨得其利,朝廷無可禁——你且站在中朝臣僚,甚至於宰相的位置上,細想一想,誰能容得西陲有如此雄強的一家方鎮在?”

李汲楞了一會兒,苦笑道:“我在姑臧費盡心思,以絲路為餌,誘使許多豪商供輸財物,襄助西征,則一旦人去而政息,甚至於後來者不認我的契券,背德失信,西域便真成孤鎮了……”

李泌說你放心,這事兒我已然跟皇帝提過了——“你是國朝太尉,前任河西節度使,後繼者自當接手你所發契券,並蕭規曹隨,起碼十年之內,不改舊政。且河西歸於中朝,朝廷也望涼州繁榮富庶,可於國家府庫有所補益啊。”

“則由誰繼守河西,聖人可有腹案麽?”

李泌答道:“多半由吳副使繼任——長衛看此人如何?”

李汲想了想:“吳副使是個老實人,抑且謹慎,有他守涼州,相信不會遽改我的法度。然其人雖掛大將軍號,卻並不通軍事啊……”

“由馬洵美佐之,如何?”

其實這是李泌跟李豫反覆商量之後,得出的結論——馬燧跟你李汲交情不錯,那把他安排在河西,你應該可以放心吧,起碼主觀意願上,他不會故意扯你的後腿;同時馬燧也是禁軍出身,當日宮變中扶保李豫的功臣,李豫同樣信得過他。

李汲緩緩點頭:“若洵美麽,確乎可以交托涼州軍事……”但隨即一擺手:“罷了,那我便將涼州歸還朝廷吧,然甘、肅等州道險而長,無論貨貿方物,還是軍用物資,都須由此數州勾連中原、西域,我必須捏在自家手裏,才能高枕無憂!

“尤其敦煌,乃是西域東門,我攻取之後,必將仔細規劃,築壘命將為守,實在不放心由旁人代庖——哪怕是馬洵美。”

就此開始了討價還價,李泌的意思,沙州可以劃歸安西所轄,玉門關以西,你得吐出來還給朝廷——“長衛往鎮西域,千萬裏之遙,與隴西戰事無可呼應,而涼、甘、肅等州,可撓蕃賊之側,以夾攻蘭、鄯,不可不統籌其事也。”

李汲就一句話,河西走廊太過狹長了,一旦被蕃賊出一支奇兵,或者回鶻背盟南下,從中切斷,那我在西域就相當被動——我不放心讓別人去守,必須得自己來。

反覆折沖,最終決定,攔腰一刀吧,兩分肅州,以西屬鎮西,以東仍歸河西管轄。李汲想把這刀切在酒泉以東,李泌卻要求在酒泉以西——“酒泉西三十裏處為界可也。”

李汲眉頭微微一皺,望著李泌:“阿兄的意思,是以嘉裕為界麽?”

李泌微微一笑:“然也。”

李汲知道,嘉裕附近南山而北漠,通路險狹,一旦當道築城,萬軍難過。想當初莽熱就在那裏紮過營壘,李汲親往勘測,心說走運啊,倘若那廝不是輕率騎兵來擾襲我結果被南霽雲所擒,他退守此堅壁,我還真不容易打……

但李汲同時也指點莽熱,此處築壘,對於防守西方來敵的效果,其實更好——因為東面不遠處便是酒泉城,地勢相對開闊,人口相對繁密,便於大軍屯紮;西面則要兩百多裏外才到玉門軍,但那兒終究是軍鎮,不是縣城,可見自我補給能力有限,也就是說,大軍自西向東攻打嘉裕,缺乏一處足夠優良的前進基地。

嘉裕之名,這年月大多數輿圖上都沒有,李泌從未西行,更不可能知道。但不用問啊,一定是莽熱抵達長安之後,告訴給唐朝君臣的……他多少有點兒懊悔把這家夥也押來獻俘了。

最終商談的結果,雙方各退一步,倒是都沒有讓過底線,李汲覺得勉強可以接受,李泌也可泰然歸去稟報李豫。但隨即李泌便長嘆一聲:“長衛此去,萬千裏之遙,且恐再不會歸返中朝了……你我兄弟,就此一別,無由再見。”

李汲突發奇想:“阿兄可還打算歸隱修道麽?何不到西域來,其昆侖山為黃帝之故居……”當然啦,他本人是不相信東周以後才有記載的明顯帶有五行家味道的黃帝神話——“阿兄若能訪其舊跡,或許登仙有望。”

李泌笑著一擺手:“我還當長衛於西事之稔熟,無人可比,便大食內情都能洞悉,偏偏不識昆侖之所在,以為遠在西域……”

李汲心說不是嗎?塔克拉瑪幹以南,蔥嶺以東,巴顏喀拉山以西,將來註定要成為唐、蕃分界的,那不就是昆侖山脈麽?

就聽李泌指點道:“《山海經》雲:‘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昆侖之丘,是實唯帝之下都。’則古所謂黑水,今之張掖河也;古所謂赤水,或今之冥水也;至於流沙,酒泉北、東,黃沙浩漫。是故黃帝之昆侖,在酒泉以南,北接洞庭山而南接祁連山……”

李汲愕然道:“如此,則是在嘉峪以東麽?”心說也有道理,我沒仔細研究過《山海經》和周代以前的地理,但以上古時代中原人的見識,估計摸不到遙遠的西域地區去……

李泌頷首道:“黃帝之昆侖,及西王母之昆侖,都應在祁連附近。是以我便往求昆侖,也不可能踏足鎮西,與長衛再會。”隨即面露黯然之色:“你我兄弟,重陽之時,且各自登高,遙相拜望吧……”

(第八卷 “朝飛羽騎一河冰”終)

作者的話:本書正文到此就可以算是基本完成了。還是老規矩,明天停更一日,後天開始放個結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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