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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城下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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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留守(不是留後,理論上李元忠才是留後)將李汲等人迎入金滿城,李汲便問李副帥何處去了?對方皺著眉頭回覆道:“為蕃賊奇襲奪取了張三城,李帥……副帥點兵前往攻打……”

李汲笑道:“若能在此擒獲馬重英,蕃賊必膽落矣。”

他早就從莽熱口中得知,馬重英率千餘奇兵過大沙海,前去偷襲張三城守捉,以期切斷安西、北庭之間的聯絡,方便尚結息進取北庭。因為從前吐蕃往往多道北上,同時威脅安西、北庭,使兩鎮間不能互援,但如今新敗隴右、涼州,士氣低落,兵力也捉襟見肘,便只能專攻北庭一路了;由此安西方面見無警訊,很可能東援西州、庭州——必須先就中一刀,將兩者切斷。

李汲沒走過所謂的“大沙海”,也跟後世的地名對不大上,只是從向導口中得知,馬重英自敦煌北上,到張三城守捉要走一個多月,途中起碼二十多天穿越荒漠、戈壁,即便有向導,迷路的可能性也相當之大。所以說這條路走不走得通呢?李汲心中畫下了一個絕大的問號。

但沒想到,馬重英還真走通了,真的奇襲了張三城……李汲心說也好啊,既然來了,那你就別走啦,給我留下吧!

倘若是別的蕃將,他壓根兒不會在意,很可能就跟金滿城裏等著,並召喚李元忠回師來見。反正吐蕃主力今年是不可能到北庭來了,且彼亦無餘力再攻安西,那聯絡斷了就斷了唄,只須遣兵監視,我看你能枯守多長時間。

但既是老對手馬重英,李汲就必須過去瞧瞧了,抑且心說:倘若馬重英是被我,而非為李元忠所擒,這功勞不亞於收覆半個河西啊!

於是留下五百兵相助分派物資、維持秩序,李汲自率餘卒南下西州,繞過天山東段——即博格達山——過交河、天山二縣,前赴張三城守捉。

西州州治是在東面的高昌縣,同時也是北庭節度使下屬天山軍駐地,天山軍將事先得到庭州方面的消息,急騎快馬,來天山縣迎候李太尉大駕蒞臨。見面之後,李汲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此將並非別人,乃是自己在定安、隴右之時的熟人陳桴。

契闊十載,故人相見,難免把手唏噓。李汲就問了,羿鐵錘何在?陳桴眉梢一塌,黯然道:“去歲與蕃賊激戰之時,中箭而亡……”

李汲也不禁有些神傷,便問:“可是奮戰殉國的麽?”陳桴點點頭:“正面七箭,一箭正中心窩。”

“朝廷可曾旌表?”

陳桴搖搖頭:“道路斷絕,無由上報。”

陳桴在天山縣衙署之內,擺設酒宴,款待李汲,李汲一瞧,將出來的食物頗為豐足,不但有肉、有餅、有蔥、有菜,抑且還有在長安城內都日益不常見的紅葡萄酒。陳桴介紹說,西州耕地廣袤,盛產水果,尤其是甜瓜和蒲桃(葡萄),故而所釀蒲桃酒的質量,不遜色於波斯、大食等處的舶來品。

李汲心說當然啊,這不是後世的吐魯番盆地嘛。

他一路行來,自然而然觀察道,西州農耕人口很多,其中半數都是唐人或者混血兒,田間井然有序,生產力水平比伊州、庭州都要高得多。這一是天時、地利所致,盆地裏日照豐沛,雖少河流,卻富有地下水,當地人乃打“坎兒井”取水灌田,畝產量頗高;二則唐人青壯多應軍役,但對那些農耕的胡人,節鎮是並不放心的,因而仍讓他們留在田畝之中,耕織生產。

陳桴說,若無西州,僅靠伊、庭二州,非但兵源不足,難以禦蕃,且即便蕃人不來,大家夥兒也早就餓死了——北庭三州,西州的編民比另兩州加起來還多數倍,糧食產量也占全鎮的八成以上。

“只是,此乃陳年老酒也,因貯存得法,味尚不變。但自前歲以來,鎮命少植瓜果,多種粟麥,太尉若再遲幾年來,怕是喝不上蒲桃美酒了。”

隨即陳桴自失地一笑:“自然,太尉若遲些來,也未必還能得見故人……”我們可能全都要跟著鐵錘往赴黃泉去了。

李汲安慰他:“我今來此,絕不容蕃賊再踏足北庭半步!此後五年、十年,仍要與老陳你痛飲蒲桃美酒,並命蕃人來獻方物!”

西州能得保全,其實也全靠了伊州刺史袁光庭。自伊吾西出兩道,北向庭州而南向西州,則西州為北庭最富庶的所在,蕃賊豈會不垂涎啊?全靠袁光庭苦守伊吾城,伊吾不下,吐蕃多次侵擾都不敢深入伊州,最多也就殺到州西的蒲昌城附近而已。

辭別陳桴之後,李汲再度登程,五日後抵達張三城守捉附近,李元忠親出本營二十裏來迎。這位也是老熟人了,但從前他位尊而李汲位卑,如今倒了個個兒,見面多少有些尷尬。好在李汲平禮相見,態度非常熱絡,這才稍稍打消了李元忠的顧慮。

李汲問起前線戰況,李元忠皺眉搖頭道:“不甚樂觀……”

他得報張三城守捉遇襲之時,尚不知李汲已然兵進瓜州,只是南面報稱吐蕃大軍才抵星星峽,不知何故,轉身歸去……倘若尚結息不回軍,李元忠絕不敢親離金滿城,來攻張三城守捉啊。

但即便蕃軍暫退,他也不敢有絲毫的麻痹大意,因為不清楚李汲的動向,便無法判斷蕃賊因何而退,甚至於懷疑其中是否有什麽詭計——比方說,逾戈壁先去攻打西州。自然,有了年初簡道前來聯絡,李元忠是能夠想到,或許河西軍正在洶湧殺來的,但在尚無捷報傳來之前,他依然不可能徹底放下心,由此便將半數兵力留在本鎮,只領三千精銳往張三城而來。

其實張三城守捉在西州之西,已非北庭節度使轄區,但此地連接安西、北庭二鎮,至關重要,故而李元忠不敢不救。最關鍵的是,張三城遇襲,通路斷絕,安西方面想要聯絡北庭,必須兜個大圈子,即便快馬傳信,亦須月餘,李元忠就不清楚郭昕是否將兵來攻,抑且戰局如何啊。

那他能夠幹坐著不理,讓郭昕自己去解決問題嗎?

李元忠與李汲並轡而行,抵達唐營,一路上指點山水之勢,講說戰況。

天山山脈分東西兩段,東段南北分割西、庭二州——伊州則橫跨其最東段的折羅漫山——李汲自庭州南赴伊州之路,就是天山東、西兩段的銜接點。自天山縣往南不遠,便是天山西段的最東段,有一座高峰,名為銀山,張三城便在銀山西南方向,北倚高峰,南憑敦薨浦(博斯騰湖),地勢極為險要。

由此唐代經營西域,便在此處建一守捉,日常駐有三百步卒。只是安西、北庭二鎮既立,繼而又各自背向防蕃,就難免忽視了這一重要聯接點,遂為馬重英輕松襲占。

因為穿越大沙海來襲張三城守捉,這確實是一招險棋,同時也是妙棋啊,無論郭昕還是李元忠,事先都毫無心理準備。且即便有所防範吧,還須抵禦吐蕃大軍,兵力本已捉襟見肘了,絕不可能在此處留駐重兵。

張三城守捉就此被蕃軍一鼓而下。此處向東繞過銀山,北上天山縣,其實距離不近,西向焉耆鎮,卻僅僅百餘裏而已,輕騎一日可至。由此李元忠判斷,郭昕不可能坐視不理,或許也正領著兵在從西面發起猛攻呢。

只是張三城守捉構建於險要之地,南北都無路可通,東西方向也道路狹窄,甚至於壘前都排布不開兩百人——郭昕那裏如何,尚且不得而知,起碼李元忠連攻七日,損失慘重,卻非但不能跨過城防半步,就連城內究竟有多少蕃人,也都探查不清楚……

只是估摸著吧,能夠數百裏穿越大沙海來襲,絕對不可能是大軍,必定只是小股兵馬。

李汲對他說:“據某探知,敵酋為馬重英,所部精銳,一千有餘,兩千不足。”

李元忠苦笑道:“若有兩千蕃軍在內,除非我有萬軍以上,不計傷亡,輪番攻打,否則難破啊……”

等李汲來到唐軍營壘,覆親自覘看了地勢,才明白這仗為啥難打。

地勢之險,自不必論,關鍵是李元忠領來的號稱北庭精銳,其實裝具和素質都很一般,且因為地勢狹窄,無法運用大型器械,就只能純用人命往上堆。據說此前連攻七日,戰死和重傷的不下五百人,都接近全軍的兩成了!由此士氣低靡,難以再戰,李元忠只得暫停攻打,同時遣人去西州征調生力軍。

若是李汲不來,估計陳桴就必須要派出一兩千人,再嘗試硬撼這座堅壘了。不過天山軍的裝備和素質,也未必能比庭州的瀚海軍要強……

就連李汲查看了地形之後,都不禁喟嘆道:“若我選鋒軍在,此壘易克。”言下之意,現在我也拿他沒招。

因為李汲這回領來的,主要是麾下牙兵,有輕騎有重騎,偏偏就沒有選鋒軍那種擅長浴矢攻堅的重步兵。再者說了,拿騎兵拼死往攻堅壁,這不太浪費了嘛。

李元忠微微一笑,說:“原本此壘在,如骾在喉,如釘入眼,而今太尉既能到此,則無所慮也,但命人當道下壘,封堵、監視之,待敵糧盡,自然崩散。”原本張三城就沒屯多少糧食——因為安西也不夠吃的——你馬重英遠道而來,身上能帶多少啊?我不信到了明年春天,你們還能夠吃得飽飽的,有力氣打仗。

但他頓了一頓,卻又蹙眉:“唯安西不知此情,倘若急於攻打,必定平白地折損兒郎性命……”

李汲當場就有主意了:“且在顯眼處立起某之大纛!”

他當然不是要用自家的赫赫威名來恐嚇蕃軍,而是——我既已到此,說明尚結息戰敗了啊,說明北庭穩若泰山,那你們還跟這兒橫著,有意義嗎?外無增援,此乃孤軍而處死地,相信吐蕃方面的士氣必定大墮。

於是立起大纛,然後李汲一撥馬頭,對李元忠說:“且候三日,再試攻其壘者——李帥與我歸營吃酒去吧。”

但他沒有想到,第二天一起身,便有小卒呈上箭書,說馬重英請李太尉城下答話。

李汲“哈哈”大笑道:“馬重英知無去路,得非請降乎?”

披甲上馬,領著親衛牙兵,進抵張三城前,在弓箭射程之外帶住韁繩。旋見壘門打開一條小縫,一將策馬而出。

李汲曾在陣上多次見過馬重英,但距離這麽近還是頭一回。他細細打量對方,只見這位吐蕃大囊論是一張大臉,和高原上的普通人一樣,都頰寬鼻大、眉疏眼瞇,皮膚醬紅色。正打算扯著嗓門招呼,孰料馬重英並不停步,挽著韁繩,越走越近。

李汲不禁大笑道:“足下好膽量,便不怕為李某所擒麽?”

你要再往前走兩步,我一個沖鋒就能將你手拿把抓了,哪怕城頭暗伏弓箭,也救不得你的性命——這真是,幾年沒有正面交手,你就把我能打這事兒給忘了嗎?

馬重英微微一笑,回答說:“李太尉何必心急,且待我說完,任憑或擒或殺。”說著話,緩步而前,直到跟李汲馬頭相對。

李汲倒有些瞧不透對方的用意了,於是一擺手,示意:有話請說吧。

馬重英註目李汲,薄唇翕闔囁嚅,卻半晌無語,那臉上的表情分明是——話有很多,但真不知道從何說起啊……

好不容易,他才開了口:“李太尉既然到此,則我國大論兵敗可知矣。不敢請問,可能細述其經過麽?”

李汲也沒必要欺瞞對方,抑且正想趁此機會,徹底打消馬重英的頑抗之念,於是故作雲淡風輕地一笑,說:“貴國大論,是說尚結息麽?我發兵早,尚結息才過玉門關不遠,我便取下了瓜州,過冥水直迫沙州……”

馬重英面色微微一變:“莽熱沒籠乞悉蓖如何?”

“自知不免,已歸降矣。”

馬重英長嘆一聲:“他已是兩次敗於李太尉之手,想必無顏再歸見家鄉父老了……但不知李太尉動用了多少兵馬,是如何戰敗莽熱沒籠乞悉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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