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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千樹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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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蕃兩軍精銳騎兵相向而沖,逐漸加速迫近,蕃騎首先提起弓來,便是一輪疾射。唐軍則各自擡起左臂,以臂上綁縛的小木盾遮護面門等處要害,而於被甲處全不在乎。

果然亂箭射中鐵鎧,多數彈起跌落,只有少數幾支楔在甲縫裏,卻也很難入肉。

對於這年月的鍛冶技術,其實李汲是瞧不大上的,只可惜他眼高手低,或者說見識長、技能短,並沒有大幅度改良的本事,也只得捏著鼻子認了。但事實上,唐人制鐵,即便不說甲於天下,也位列世界前茅,在冷兵器時代基本上夠用了。

關於唐甲,《唐六典》中記有十三種之多,即:明光、光要、細鱗、山文、烏錘、白布、皂絹、布背、步兵、皮甲、木甲、鎖子,以及馬甲——其前四種,再加上“鎖子”,俱為鐵鎧樣式。

明光、光要是板甲,因為太過沈重,初唐以後漸用漸少;細鱗、山文、烏錘都是鱗甲,但前兩種造價太高——自然防護力也高——多為將領穿著,至於重騎兵,則多用烏錘甲,或者鎖子甲。

這兩種甲以厚絹襯裏,皮上鑲鐵,或鐵片(烏錘),或鐵環(鎖子),防護力都相當之高,非強弓硬弩不能破也。騎兵用弓普遍比步弓為軟——因為策馬奔馳之際,很難盡舒兩膀之力,也並不方便較長時間拉弓瞄準——由此重騎兵以馬弓互射,僅僅只能起到心理上的壓迫效果罷了。

嗯,當然可以“射人先射馬”,問題是重騎兵的坐騎亦有披蓋,雖不甚厚,但還真不是那麽容易射得準,且射得傷的。

或許是基於這個原因,蕃騎一輪箭射過,僅僅射傷了六七名敵人而已,且唐騎並不取弓回射,只是挺著長矛,直沖過來,欲圖白刃交鋒。莽熱見狀,將騎矛望空一揚,部下會意,也皆收弓,不再馳射,而握緊了手中的肉搏兵器。

莽熱雙眼緊盯著對面的唐騎,不禁感覺熱血沸騰——這才叫打仗嘛!男兒便該如此跨駿馬,執大刀銳矛,與敵正面搏殺,於血肉飛濺中贏得勝利,博取功名。上回與敵交鋒,還是在木峽關下,麾下盡是輕裝步兵,抑且還來不及布陣,對面卻是唐人精騎,背後是洶湧的瓦亭水……力量太不對等了,即便舍死忘生,做困獸之鬥,敗局也是註定了的……

但望今日這支唐騎,殺得勇悍一些,不要一觸即潰。莽熱心說倘若一輪沖鋒,唐騎便散,即便銜尾而追,我又能殺得了多少啊?況且對方身後便是已然結成了的步陣,說不定唐騎還會故意詐敗,誘我近陣呢,我可得約束士卒,不能上他們的當!

唐軍若肯勇鬥,自己就有機會利用優勢兵力,將敵包圍、切割,從而極大殺傷之。終究自己這三千精騎逡巡不去,對於唐軍乃是大患,而唐人這支重騎對於自己來說,也絕不可輕視啊,留得他在,不定什麽時候便有可能派上大用場,用得好了,還可能轉瞬間便即扭轉戰局。

他左手籠著韁繩,右手端著一丈四尺長的騎矛,瞄準了正面唐騎。雙方距離越來越近了,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莽熱左手松開韁繩,朝側面一探,握住了騎矛的中部,同時右手稍稍朝下一按壓,將矛頭略略揚起,正對敵面。

在此緊要關頭,對面騎兵卻突然間一低頭——莽熱心說啥意思,不敢瞧我?難道是已生怯意了不成麽?但他也知道,唐人善制弩,尤其聽說李汲軍中有從關東調來的大量弩具,則對方莫不是要低頭取弩麽?眼看即將迫近兩三丈距離,則哪怕單手所執的輕弩,朝胸腹間來這麽一下,都有可能洞穿鐵鎧啊,更別說往臉上射了……

但你瞄準還需要時間,只要我足夠警醒,預先設防,避過不難。而且一旦我避過來矢,你再拋弩執矛,恐怕就來不及了,我手中騎矛必能洞穿你的面門!

手上稍稍加力,雙腿夾緊馬腹,做好隨時側身避讓,或者撥打來矢的準備。正當此時,對面的唐騎擡起頭來,莽熱看時,他手中並無別樣器械,雙手仍然都捏著矛桿,且和自己一樣,將矛頭稍稍擡起,朝向自己的面門。

好啊,那便雙矛相交,來戰個輸贏高下吧!

但他料想不到的是,猛然之間,對面矛頭上竟有火光爆閃,隨即一團火雲朝向自己面門疾卷過來!莽熱本能地大叫一聲,身體朝後一仰,幾乎是躺在了馬背上,那火雲便在距離鼻尖不足半尺處飛過,熱浪波及,竟連胡須都被燎卷了起來。隨即胯下坐騎長嘶一聲,將頭一歪,便即轉向側馳。

莽熱還沒能直起身子來,突然間敏銳地察覺到危機迫近,當即橫過手中長矛,朝上一磕。“啪”的一聲,敵矛壓下,震得他兩臂酸麻——無他,這個姿勢實在太不便於發力了……

火雲襲卷,非止一處,唐騎前突的第一排,各尋對手,人人都從矛上噴出來火光、濃煙,以及鐵砂……蕃騎猝不及防,如莽熱般於電光石火間得以避過的,十不足一,多數都被兩丈外正中面門,慘呼著栽於馬下。

尤其是戰馬受此驚嚇,不敢再往前沖,部分側向躲避,部分急於止步,竟致人立起來,還有不少一個失蹄,跌翻在地。蕃騎陣列,由此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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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李汲今年才命老黃、賈槐等人研制出來的新兵器,原理與當日燒傷綺力蔔藏的“火槍”相同,不過具體而微罷了。

也即用一截略細些的竹筒,近一尺長,事先填塞了火藥,以及裝有火藥、鐵砂、毒藥的紙包,前端用薄紙封口,行動時不至於傾灑。最關鍵的,終於被他們搞出了原始的導火索,以粗紙包裹火藥撚成,插連在竹筒後部。

雙方相向疾馳,即將迫近之際,莽熱見對方騎兵略低一低頭,自然不是取弩,而是引燃了導火索——唐騎手中有用竹筒盛裝的線香,可以一定程度上避風,臨出陣時方才點起。導火索的長短,乃是因應燃燒速度而事先設定的,一旦點燃,唐騎當即拋棄火種,雙手緊握矛桿,將矛頭朝向敵人——

因為那竹筒就正綁縛在槍頭之下,只不過被亮閃閃的槍頭所遮掩,倉促之間,敵人未必就能註意得到。

於是數息之後,導火索將將燃盡,終於點著竹筒內火藥,紙包當即爆碎,內裹鐵砂便挾著火焰、黑煙,朝著敵人當面噴去。

經過試驗,這玩意兒射程比“火槍”近多了,不過兩三丈有效殺傷距離而已,且威力也小,但好在此物用過即廢,騎矛卻不是一次性的,馬上騎士非但不必更換武器,甚至於連動作都無須做大幅度改變,噴過之後,直接挺著矛朝前捅刺便是了。

由此得到了多數受訓將士的喜愛——倘若跟“火槍”似的,用過一次便廢,偏偏兩三丈距離又來不及更換兵器,大家夥兒必定棄如敝屣啊。關鍵是竹筒分量很輕,火藥燃盡,鐵砂噴出後,幾乎輕如鴻毛,不會對騎矛的配重造成什麽影響。

於是裝備部分騎兵,眾請太尉賜名。李汲心說這名字是現成的啊,我那條時間線上本有此物,當即笑笑,說:“岑參有詩雲:‘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君等見此物噴出白光,難道不象是梨花麽?乃可名之‘梨花槍’!”

眾人都心說啥,梨花?壓根兒不象啊……原本幾員將領還躍躍欲試,倘若太尉將冠名權下讓,咱們便獻計叫“火尖槍”、“毒火龍”啥的;而今太尉開了金口,罷了,梨花槍便梨花槍吧。

尤其到臨出征時,忽有消息傳來,岑參死了……

岑參本為庫部郎中,永泰初貶為嘉州刺史,然而還沒能抵達任所,便遭逢蜀中之亂,被迫滯留於梁州。其後不久,朝廷派杜鴻漸入蜀,討伐崔旰(即崔寧),岑參便投杜鴻漸幕下,隨其同往成都,並在杜、崔和解後,自成都前往嘉州赴任。

去歲任滿回朝,卻遭盜匪攔路,被迫轉歸成都,旋即病逝於成都驛舍,享年五十二歲。

岑參在中朝的詩名並不太高,但於邊鎮、軍中,其詩作卻廣受好評和傳唱。至於河西鎮,李太尉本就好這一口啊,常在諸將吏面前盛讚王昌齡、高適、岑參、嚴武等人的邊塞詩——於其至交杜甫的詩作,反倒習慣於獨自欣賞——上下皆知。由此太尉因岑詩而定下“梨花槍”的名字來,又恰逢岑參去世,則此名足資紀念,就此板上定釘了。

“梨花槍”的威力其實不大,好在可以一物兩用,算是錦上添花。主要這年月仍為純粹的冷兵器時代,新式火器初次登場,足使敵人驚駭莫名,就此士氣一落千丈——關鍵是打你一個冷不防啊。唐騎戰馬全都受過訓練,不懼煙火——尤其這煙火還是朝對面噴的——蕃人坐騎卻盡皆駭殺,前面幾排當即大亂,即便後面的,也往往不受控禦,轉向欲逃。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馬比人更容易受驚,心理素質差得遠多了。

步兵以排布嚴密方陣,最便禦敵;騎兵陣相對而言要松散得多,但也絕非無陣,可以撒開了各自為戰。由此蕃陣既亂,很快便被唐騎就中突入,然後左右馳殺,才不過支撐了半柱香的時間,便即崩潰。

關鍵是莽熱險些被當面噴中,不由得回想起綺力蔔藏當日的慘狀來,為此肝膽俱裂,手腳軟麻,控馭不住坐騎,第一批便朝側面敗逃下去了。主將既走,軍無戰心,遂被唐騎所敗,當場斬殺百餘人,俘虜三百多,餘眾朝著來處落荒而去,跑得曠野上到處都是。

莽熱好不容易才控住坐騎,卻也不敢再反過身來,與唐騎搏殺。他是久經戰陣的,深知敗局已定,再難挽回,為今之計,只有趕緊擺脫唐騎的追趕,找機會重新收攏部伍。倘若到時候看士氣仍然可用,那便另尋機會,再去騷擾唐人後路——只是多半不敢再去直面唐家重騎了——若是士氣已然大挫,短時間不可能覆振,那便折回洞庭山麓去,固壘而守的為是。

然而才剛稍稍集結了數百騎,忽見側面煙塵大起,一部唐騎疾馳而來。

這回來的全都是輕騎兵,若在遇挫之前,莽熱絕不會將之瞧在眼中;然而如今人各驚駭,兵無戰意,他實在不敢再硬撼了——若被輕騎纏住,後面重騎追將上來,又該如何是好啊?

於是挺矛一指:“不要戀戰,沖將過去,且折返洞庭山麓去吧。”

旋見敵軍中一將當先,身披重鎧,手執——我靠,傳說中的馬槊!那將分明瞄上了莽熱,挺槊直奔過來,幾名蕃騎上前攔阻,竟被一槊一個,盡數捅落馬下。

莽熱被逼無耐,只得提矛相迎,兩般兵器“喀”的相交,直震得他雙膀酸麻,寒徹臟腑。

對方力大招猛,實為莽熱生平所僅見,幾乎就要懷疑是李汲親自上陣了——不過看那將領的年歲應該不小,而據聞李汲才不過三十出頭,正當壯年而已。莽熱雖亦仗弓馬之勇,名列蕃中上將,終究乍敗之際,心亂如麻,十成本事就使不出五成來,由此被那將招招逼迫,戰又戰不過,跑又跑不脫,最終肩膀上挨了一下重擊,側身翻落馬下。

當即有唐騎過來,殺散妄圖救援的蕃騎。等到莽熱一個魚躍直起身來,眼角一瞥,只見四面皆是虎視眈眈的唐騎,再無一個自家將兵……

那員唐將得意洋洋地將槊尖指向莽熱胸口,相距不過咫尺之遙,喝問道:“降否?!”

莽熱無奈長嘆一聲,拋下手中騎矛:“願降……”

這員唐將自然便是南霽雲了。李汲不讓南霽雲隨陳利貞同去殺敵,卻命他率領兩營游奕軍繞往東面,去斷蕃騎的後路——“陳將軍不能敗敵還則罷了,若能敗敵,南兄乃可嘗試截殺,立斬將掣旗之大功!”

游奕軍兵馬使是馬蒙,誰都知道他是靠著太尉故吏身份才得此位的,實際能力比別軍主將都差得有若霄壤。李汲本有以游奕輕騎兜截蕃騎之意,但任務交給馬蒙,他也肯定不放心啊,天幸身邊兒還有個南霽雲在呢。

南霽雲不負所望,果然生擒了莽熱,繩捆索綁,押來見李汲。李汲一問姓名,當即親自向前,為莽熱解開綁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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