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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塞下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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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十月間,一名青年士人發自長安,千裏迢迢,來到涼州。

他是三月間從長安啟程的,先西向鳳翔,覆北過涇原,再繞行會州,整整走了四個月,其間於華亭染病,還多耽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士人跨著一匹蹇驢,行進速度很慢,於路飽覽草原風光,直到過了甘松縣,方才見到溝渠縱橫,阡陌相連,不少農人在田間辛勤勞作。

他不禁慨嘆道:“冠軍征朔漠,漢武奮其威——自前漢逐匈奴而立武威郡,迄今八百年矣,會、靈多胡,唯此處風貌,才與中原雅似……”

這位士人少年時家境貧寒,還曾一度窮蹙而投其舅家,雖然未曾親自下地勞作過,倒也不至於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因為北地氣候寒冷,麥熟得遲,雖已十月,田間仍有不少金黃色的麥穗尚未割盡,他下驢來撚一把麥子,顆粒倒也飽滿。

附近幾個農人見狀,手執鐮刀,面帶警惕地蹩近前來——終究對方身穿長衫,看似不是平頭百姓,不敢造次,但你就撚一把好了啊,別太過糟蹋我家谷子。

士人朝他們笑笑,覆招招手,問:“我是河中士人,遠道而來,請問涼州今歲收成可還好麽?”

一名比較膽大的農人倒提鐮刀,深深一揖,回答道:“有勞先生顧問,今年風雨調順,收成還算不錯——要在開春前連下好幾場雪,田土頗為滋潤。”隨即伸手朝東面一指:“聽說白山戍那邊一夏無雨,怕是有害農稼,不過那裏本便無多少良田,便絕收也……與我等無幹。”

士人明白他的意思,倘若白山戍附近是重要糧食產地,農夫必多,則一旦絕收,怕是成千上萬饑民都會湧向姑臧、昌松周邊來,自然會影響到本地百姓的生活。

於是又問:“節鎮稅賦,可還重麽?”

那農人本能地回答道:“頗重……”

旁邊兒同伴趕緊伸手捅他,那農人一拂袖子,不耐煩地說道:“重便是重,難道還不讓人說了不成?”隨即轉向士人,解釋說:“只是重稅之下,我等倒未必不樂。”

“哦?”士人詫異地一挑眉毛,“這又是什麽緣故啊?”

“稅賦輕些,自然最好,但如今李帥才逐蕃賊,救我等於水火之中,節鎮自然要征稅養兵,防備蕃賊再來。則稅賦雖重些,若能保得太平無事,蕃賊不來,總比前幾歲州陷於賊為好——那時候哪有什麽賦稅?蕃賊無糧了便下鄉來搶,我等要麽餓死,要麽被殺,幾無生路啊!”

士人點點頭:“原來如此。”隨即問明白了道路,辭別幾位農人,繼續北上,兩日後抵達了姑臧城下。

城門守兵攔住,察看過所,詢問來意。士人老實回答道:“某此番來涼州,是欲投入李帥幕下任職的。”守兵搖搖頭:“則先生來得不巧,李帥不在城中。”

“請教,李帥何處去了,幾時回來?”

守兵笑道:“李帥將兵去覆甘州也,上個月點兵啟程,至於何日回來,我卻不知。”

那士人一皺眉頭,問道:“則今涼州是哪位官人留守?”

“後衛兵馬使、忠武徐將軍。”

“不敢請問徐將軍居處,我要前往投刺幹謁。”

守兵才要指點道路,卻被旁邊一名小軍官一把搡開了——“汝好不曉事,這位是讀書人,徐將軍哪裏分得清好賴?若往幹謁徐將軍,那不是什麽……對什麽彈琴來著?”

士人插嘴道:“對牛彈琴。”

小軍官兩眼一瞪:“你說徐將軍是牛?!”

士人頗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深深一揖:“足下既有見識,還請幫忙指點一條明路。實言相告,仆千裏而來,盤纏將盡,恐怕是等不及李帥破蕃歸來了,則若有能幹謁處,還請指教。”

小軍官右手半垂在腰間,十指輪動,緩緩地問道:“先生果然盤纏將盡,囊中一文錢也沒有了麽?”

士人會意,卻也無奈,只得解開腰間布囊,取出十幾枚錢來遞過去——“實在是囊中羞澀,只能請足下吃兩碗酒了……還望不吝賜教。”

小軍官大致點了點錢數,眉頭一皺,隨即展開:“罷了,看在先生是讀書人的份上,我便指點一條明路——先生不要去尋徐將軍,直接往節度衙署去,投入名刺便可……”

“是節署中有哪位幕賓理事麽?”

小軍官微微一笑:“先生文字,若是能入了‘內記室’的法眼,還怕節帥歸來,不納入幕下,且給高俸麽?若果真有那麽一日,還望先生不要忘了區區。”

他所說的“內記室”,自然是指紅線。原本李汲夫婦的私人信件,便常命紅線潤色,自從李汲納其為妾後,更是再無顧忌,敞開了用,就連很多幕府公文,甚至於上奏,都出自紅線之手。紅線前在昭義軍中,便常代薛嵩辦此等事,自然輕車熟路,由此權勢日盛,鎮內皆敬呼為“內記室”。

理論上如此一來,必定會影響到她跟崔措的關系——妾而勢結於外,淩駕主母,可乎——好在紅線在正室面前始終畢恭畢敬的,不敢稍有逾越,甚至於不敢口出重言。這不在於她多麽懂事,而在於——這位大娘子我實實地打不過啊!崔措日常教訓青鸞,只動手,不動口,但若紅線犯錯,那真有可能上家法……

此番李汲出征,將留後事務交給了徐渝,但徐渝即便軍事方面也只平平而已,治政更非所長,由此每逢重大事項,小吏們都會直稟閫中,請夫人示下——節帥素敬夫人,便軍中事也不相瞞,眾人皆知啊——而崔夫人則往往跟紅線商量著拿主意。

崔措由此也曾經對李汲說過:“州內事務,還須有人為郎君打理,不可全委妻妾。前在魏博,有顏公,有杜遵素,而今高公楚尚在,難道不能用麽?”

李汲苦笑道:“公楚近隨我理軍,軍中離不得他,而舍他之外,實無人可以協理政事……原本楊公南可用,偏偏一心還朝……暫且還須仰賴夫人與紅線,實話說,凡俗庸士,請來也無益,原不如閫中之命。”

小軍官解釋之後,那士人連聲致謝。對於一名妾室掌握偌大權柄,他倒是並不意外,因為這在唐朝本屬尋常事——唐朝女性而幹預政事,自則天皇後開始,先後有韋皇後、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直至肅宗張皇後。杜甫便曾有詩雲:“鄴城反覆不足怪,關中小兒壞紀綱,張後不樂上為忙……”

再如上官婉兒在則天朝便掌宮中制誥,封為“內舍人”,後為中宗昭容,權勢更盛,人稱“巾幗宰相”。從來上行下效,天家猶如此,況乎草民呢?所以當日薛嵩以紅線為“內記室”,除了幾個腐儒外,無人多言;如今她在李汲府中仍參機要,軍民人等,也皆不以其為怪。

於是那位士人得了指點,先在姑臧城內尋一家旅舍住下——實話說,偌大姑臧城,也只有一東一西兩家旅舍,各處房屋不少,但多空置,沒有足夠的住戶,集市範圍也大,卻少商賈——好好整理了一番自家的詩賦文章,然後第二天一大早,便前往節度衙署,投刺遞入。

紅線得報,不禁欣悅,急忙捧著那一大摞文字來見崔措,說:“郎君幕下乏士人,如昔日杜、高等輩,都須親往相請,說起來,這還是既定涼州後,初有士人主動來投呢。”崔措一撇嘴:“便在魏博、朔方時,也是如此,幕下皆各方舉薦,何曾有親自來投的?”

隨即命紅線:“也不知是否可用之人,你且將他文字誦讀來我聽聽,若無實才,不必召入,免得郎君回來,礙我等臉面,不便不用,卻又不合用。”

紅線頷首,於是展開一篇賦文,高聲誦讀起來,才不過四五句,崔措便擺手喝止——“好生晦澀,聽得人頭痛——可有短小一些的麽?比方說,五言、七言?”

紅線依言翻檢,笑道:“確實有詩,是五言。”隨即誦讀道:“空宮古廊殿,寒月照斜暉。臥聽未央曲,滿箱歌舞衣。”

崔措皺眉不語,紅線覆讀一詩道:“妾年初二八,兩度嫁狂夫。薄命今猶在,堅貞掃地無。”

崔措不禁嗤笑:“他從何得見這般可憐女子?”

紅線又讀一詩——“落日映危檣,歸僧向岳陽。註瓶寒浪靜,讀律夜船香。苦霧沈山影,陰霾發海光。群生一何負,多病禮醫王。”

崔措一拂袖子:“罷了,不是憐婦人,便是別和尚,這般無病呻吟之語,郎君必定不喜——給些盤費,請他去吧。”

紅線試探地問道:“觀其詩,還是有些真才實學的。”

崔措撇嘴道:“那便去考進士啊?去朝中謀一清要之職啊?邊陲之地,用不上他這般詩才。”頓了一頓,覆問:“確乎不是進士出身吧?”

紅線搖頭道:“除非他未滿十歲便考科舉,否則是斷然無名的。”唐朝科舉中第,每年最多二三十人,既中必定天下知名,起碼李汲會派人去抄錄名單,而紅線前在薛嵩幕中時,便曾留意。所以天寶以後,二十多年間的進士姓名,她全都清楚,絕無此人在內。

於是命仆役將出一盤錢來,約有五百文,並幹謁的文字,一並送出門去,交還給那士人。那士人慌了——我靠千裏迢迢跑趟涼州,就得著半吊錢?這連回程都恐不足啊,若還如來時一般,途中染病、耽擱,怕是在道兒上就要餓死了!

再者說了,空手而回,還有面目歸見家鄉父老,或者長安友朋麽?

他急中生智,隨手抓了一把錢,塞給那名仆役,低聲問道:“內記室辭我,必有所言,可是我文章有何不足之處啊?懇請足下不吝賜教。”

仆役得了錢,不禁眉開眼笑,便指點他說:“是夫人言,這般詩才,可去考進士,我邊陲軍府之中,卻怕是用不著。”

那士人茫茫然而歸旅舍,於路冥思苦想——李帥崔夫人說得也有道理啊,若雲文字潤色,公文草擬,業已有了“內記室”,我那些庸酬唱和之作,自不放在眼中。那李帥是喜歡打仗的,屢立戰功,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起意千裏來投,就為了在其幕下容易發跡……原本聽聞他《憫農》詩,以為雅好五言,因此將往日所作五言呈上……但光格律合意無用啊,且李帥還不在城中,這內容要如何才能入了夫人和內記室的法眼呢?

天曉得那些女人都喜歡什麽……本以為有些閨中語,或可入目,就忘了她們並非都中貴婦人,終究是李帥的妻妾,久在軍中……看起來,或許做上幾首邊塞詩,才有機會撞對運氣。

於是奮鬥了一個晚上,先是閉目冥想——雖然未曾經歷過軍旅生涯,終究過往的邊塞詩讀過不少,且這一路行來,天高地闊,草長羊肥,覽中原所無之盛景,開建功立業之心胸,原本就已經有些靈感了——隨即就昏黃的燭光下奮筆疾書,終得六首《塞下曲》。

翌日再次投入節署,紅線賫了來見崔措。崔措笑道:“想是五百錢不如其意,再增五百便是了——不要讓人說我涼州寒酸。”

紅線道:“左右不過六首詩,且均為五言四句,夫人何妨一聽?”

“那你便讀來我聽。”

紅線展開紙卷,高聲誦讀道:“鷲翎金仆姑,燕尾繡蝥弧。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

崔措點點頭:“終於不再是些小兒女語了。”

紅線再讀第二首——“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崔措訝然道:“這是援引漢飛將軍故事,特意諛讚我家郎君的麽?”

紅線再讀第三首——“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崔措一拍大腿:“這廝,便除了寫詩一無所長,這些詩遞進來,郎君必定愛讀!幸虧昨日相辭,他不肯去!”當即命人:“將那位先……”

這才想起來,還從來沒問過人家姓名呢——“這位先生,究竟是哪裏人,何姓何名,什麽履歷啊?”

相關內容,昨日名刺上和幹謁之文中,都有所紹介,紅線記性好,當即回覆道:“此人本出範陽盧氏別支,河中蒲縣人,姓盧名綸字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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