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旰是開元十一年生人，本年四十出頭，比李汲大個一輪有餘。

李汲定睛細看，只見這位西川帥生得上長下短，肩膀很寬，腰卻頗細，仿佛一個倒三角……黃臉膛，國字面，五柳長髯，其色不怒而自威。

崔旰本出博陵崔氏疏族小宗，其先遷居衛州——跟李汲也算半拉同鄉——家中世代習儒，他卻偏偏喜好縱橫家之道，少年時便撇下雙親入蜀，投入鮮於仲通軍中，從一個大頭兵做起……

這也是李汲同情崔旰的原因之一，終究這年月為將者若非文士轉職，便是將門世家，毫無根基而能於數十年間純靠個人努力，奮戰沙場，積功為將者，實屬難能可貴啊——當然啦，倘若崔旰不是姓崔，徹底的平民出身，估計也沒多少升官的機會。

當下賓主見禮，落坐，李汲開口便問：“蜀中之事，令弟亦略道一二，然不知崔帥此番進宮，可如意否？”

崔旰答道：“托李帥之福，聖人厚德，已允我即刻返回西川，去討伐楊子琳矣，且……”難掩面上喜色，一口氣說道：“李帥不必生分，既屬親眷，呼我之名便可；不過我已不叫崔旰了，聖人方賜名，喚做崔寧。”

李汲當即拱手：“恭喜崔帥……聖人賜君此名，是望君能安寧蜀地也，實在寄望甚深啊。”

不過心裏也在琢磨，你幾個兄弟分別叫崔寬、崔審和崔密，都是寶蓋頭，偏偏你的名字是日字旁，是不是李豫有什麽強迫癥啊，才會特意改你名字叫“崔寧”呢？

隨即崔旰……不，崔寧轉過頭去，吩咐其弟崔密：“我欲明日，最晚後日便離開京城，兼程返回蜀中去，你可速去準備。”崔密躬身告退。

其實崔寧這是在向李汲表示：離京的各項準備工作，讓我兄弟去處理就成了，我當恪盡主人之道，留下來盛情款待二位。

這才算正式開宴，美酒佳肴，流水般陳列上來，李汲見了，暗自艷羨：看起來，這姓崔的很有錢嘛！

既留盧杞在京中，則只要有心，朝臣往來事多半逃不過李汲的探查。他昨晚就向盧子良詳細詢問過崔旰進京後的動向了，基本上就是各處去送禮，前後不下三十萬貫——蜀中原本饒富，尤其是成都周邊地區，也不知道這姓崔的究竟搜刮了多少……

站在崔寧的角度考慮問題，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但李汲希望，他能夠把更多錢貨用來募兵、練兵，才好抵禦西蕃之侵，保住西南這個大糧倉啊。

就此詢問起西川情況來。據崔寧所說，劍南西川將近三百萬人口，半在成都府和附近的彭、蜀、漢、郿等州，而吐蕃歷年侵擾的主要方向，就是成都西北方三四百裏外的西山地區。

西山地區有八部諸羌，俗稱“西山八國”，如哥鄰、白狗、南水等，若能收其心而得其力，則可為蜀中屏障，而若彼等為吐蕃所並，成都平原便無險可恃了，由此劍南節度使常在西山屯駐重兵——崔寧本人就是西山都知兵馬使起家的。

“至德初，分劍南為東、西兩川，嚴公（嚴武）在時，以為兩川一體，事權理當合一，上奏準行，乃命我兵發西山，拓地百裏，暫解西蕃之患。可惜嚴公英年早逝，朝廷覆兩分劍南，且使郭英乂守西川……算了，前事不提也罷，只今我在西川，雖益西山之防，卻惜不得良將……”

崔寧的意思，從前我在嚴武麾下，駐守西山，可保蕃賊不敢來侵；如今嚴武不在了，我入主成都，自然不可能再一直呆在前線啊，然而身邊兒再沒有如同當初的本人一般，可以寄予厚望的能將了。

“今蕃賊主力向北，謀奪安西、北庭，其於西山，唯密遣使以說八國而已。我在蜀，唯求安靖，撫人積谷，期以數載，兵馬強盛，覆逼西山，則八國不敢起叛意，可保劍南無憂。倘若朝廷有意用兵於北，規覆隴右、涼州，亦可挾諸羌發兵登原，牽制一部蕃賊兵力……”

說到這裏，面帶忿恨地一拍大腿：“叵耐那楊子琳又跳出來鬧事！”

李汲問他：“西川實有多少兵馬？”

崔寧道：“馬少，多為步軍，我可掌控者約三萬眾，其中西山萬五千，餘部散於諸州，成都府不過數千留守，遂為楊賊趁虛而入……”

“崔兄可有定難寧蜀的把握啊？”雙方交談逐漸熱絡，李汲也就幹脆跟著老婆叫，呼崔寧為“兄”了。

崔寧一拍胸膛：“我覷那楊子琳如草雞土狗耳，但歸蜀地，不必半歲，必能平滅之！”頓了一頓，又道：“必須在入秋之前定亂，否則蕃賊趁機來侵，若是並吞了西山，則非但楊子琳，便我也將成國賊矣……”

李汲頷首道：“崔兄既有守土禦蕃之意，則你我也算是同志了。”

“同志”在此時還是個新鮮詞兒，但辨字識意，崔寧自然能夠領會，當即舉杯笑道：“能與李帥同志，寧之福分也！”李汲受他敬了一杯酒，笑笑說：“既是親眷，覆又同志，不必生分，我既以崔兄為兄，則崔兄當目我為弟。”

二人越說便越是投契，關鍵全都是槍林箭雨中廝殺出來的好漢子，各自表述往日戰績，再加深入探討，不知不覺的天就黑了，酒亦吃得酣暢淋漓。於是相約，且積聚幾歲，約期同時發兵，南北擊蕃，一定要讓馬重英之流疲於奔命，無力招架。

說著說著，崔寧突然間想起一事來，便命左右取來一份文契，雙手遞交給李汲，李汲接過來一瞧，耶，是雅軒茶肆的擁有契書……

“崔兄這是何意啊？”

崔寧正色道：“某能得朝廷寬宥，赦免前罪，且領西川，豈敢忘懷賢弟之厚德啊？區區財貨，不成敬意……你我本屬親眷，覆為同志，又何必合營一家茶肆，以為聯絡呢？”不必要有什麽金錢上的糾葛，咱們是講感情的。

李汲自然推辭，崔寧卻說：“蜀中富庶，朔方則貧，賢弟此去朔方，在在須用財貨，寧若有所餘力，本當資給，況乎這產業……原本便該是令岳所有，並傳於舍妹的啊，賢弟萬勿推辭。”

李汲假模假式推讓不過，也就接了，隨手交給旁邊兒的崔措收好。只聽崔寧又將話題引向了朔方：“朔方地廣，雜胡亦多，將驕兵悍，恐不易制，賢弟此去，還須小心從事啊。”

“正要請教崔兄，於朔方事，可有以教我的麽？”

崔寧搖搖頭：“我長在西南，如何知曉西北之事？然就常情忖度，賢弟欲掌朔方，有一個人是不能不去拜望的……”

——————————

第二日午後，崔寧兄弟便陛辭出京，急赴蜀地平難去了。而李汲在午前按原計劃去拜訪了李棲筠、楊綰——意料之中的都沒能見到人，只是留下了名帖——之後，午後前往親仁坊汾陽王府，求見郭子儀。

崔寧昨晚跟他說，欲掌朔方，有個人肯定繞不過去，說的自然就是郭子儀了。而郭子儀是個坐冷板凳的，雖然掛著“中書令”的頭銜，但肯定不用去中書省打卡上班啊，多數時間都跟自家府邸閑坐，理論上應該能夠見著本人。

郭子儀與李汲交往並不深厚——還不如已死的李光弼呢——但李汲名位擺在這兒，又即將往鎮朔方，自然不能不見。於是命其長子衛尉卿、太原郡公郭曜親往門前迎候——老令公自己沒出來，但與崔寧設宴而不親迎不同，李汲絕不可能稍起怨懟之意。

登堂相見，李汲執子侄之禮，隨即郭子儀把兄弟、兒子、女婿全都叫出來，與李汲相見，烏壓壓一大群人，幾乎將寬敞的正堂全都坐滿嘍。李汲見狀，不禁慨嘆道：“都雲令公六子五婿，滿床是笏，我若能掙得產業之半，便死也瞑目了！”

其實郭子儀總計有八個兒子、八個女兒，不過倆小兒子郭曙、郭映尚在沖齡，即便第六子郭暧也年僅十六歲而已，但已尚了李豫之女升平公主，拜為駙馬都尉。說不定再過幾年，就要八子八婿滿床笏了……

郭子儀擺手謙遜道：“兒婿功名，俱彼自謀……”瞥了一眼郭暧，好吧就老六你不是——“老夫雖負總戎之任，位列上公，卻前不能滅叛逆於河北，後不能逐蕃賊歸原上，倥傯半生，一事無成，實在是慚愧啊。”

李汲聽聞此言，脫口而出：“令公莫非於當日棄洛還京，心仍有所不平麽？”

唐朝就兩個大敵，一是西蕃，二是安史叛軍，蕃勢方熾不必說了，而最終平定河北、幽州，殄滅史朝義的主將，偏偏既不是郭子儀，也不是李光弼，而是仆固懷恩……昔日相州之敗，郭子儀率領朔方軍退守洛陽，卻因為魚朝恩的讒言，被召還京，開始了他漫長的冷板凳生涯，遂使部下仆固懷恩得竟平叛的全功，若說心中毫無怨恨，絕可可能啊。

再怎麽叛逆、僭主，偽燕也算一國，且曾克陷兩京，幾覆唐基，使得中原地區戰火綿延達八年之久，則滅國之功最大，別的仗全都比不了。那麽明明有威望，有實力，可以將此功績攫入掌中，從而青史標名的，卻因帝王的猜忌而靠邊站，李汲心說，換了我也肯定不能忍啊！

只是交淺言深，即便郭子儀仍舊怨望不息，他也不會特意向李汲表露，適才所言“前不能滅叛逆於河北，後不能逐蕃賊歸原上，倥傯半生，一事無成”，僅僅是自表謙遜罷了。誰料想卻被李汲一把揪住了話語中的漏洞，毫不客氣地問他：想不到啊，老令公你還在記恨著當初被逼還朝的事兒哪。

一個是無心之言，一個是有心之問——後者說話的同時，還悄悄斜眼四顧，果見郭氏子婿面色都變，或者驚惶，或者惱怒，或者微泛苦色，或者幹脆別過頭去——千人千面，各不相同。

一圈兒掃回來，再看郭子儀，老令公卻顏色不改，鎮定如常，只是笑笑：“李帥休要取笑，深文羅織，此乃禦史之責，君是一般戰陣上人，正不必懷此心機。”

首先警告，你這是雞蛋裏挑骨頭，故意找茬兒，反正我是絕不會認的；繼而勸說，咱們都是帶兵的武將，就沒必要互相下絆子了吧。

李汲心說姜終究還是老的辣啊，雖然一時失言，其後的話可是滴水不漏——只是自己故意刺兒他一句，老頭兒明顯是不高興了，剛才還直呼我的表字呢，這回則冷淡地改成了“李帥”。

當下一拱手：“李某言語有失，令公寬宥。此番奉命北鎮朔方，所領皆令公故舊，乃不敢不來府上，恭敬求教。只是……也實不宜與令公太過親近了。”

郭子儀嘴角一撇：“李帥此言，耐人尋味啊——為何不宜與老夫親近？”

李汲指指郭子儀，又再指指自己：“公心我心，俱在不言之中。我前日在通衢毆捕回鶻使臣，覆上奏彈劾鴻臚卿、京兆尹之事，令公想來都聽說了，則在令公意下，此等事，公可為乎？”

郭子儀笑道：“我老矣，不如李帥年輕，更加嫉惡如仇……”

李汲打斷他的話：“更重要的是，聖人方將朔方軍交我手上。”

郭子儀眼神一閃爍，微微頷首道：“李帥年輕有為，勇冠三軍，必能統領朔方，為國屏藩。老夫離開朔方已久，實無良謀可以芹獻。”

這就有點兒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意思了，李汲不禁起急。他心說我原本是想刺激一下老頭兒，誰想對方接了刺，卻不受激，幸虧涵養好，才沒把自己當場掃地出門……最近頂皇帝，頂宰相，我都是似柔實剛，就此形成習慣，誰想這招對老頭兒卻沒用。

一計不成，覆生二計，當下環視眾人，緩緩說道：“皇太子有幾句話，要我轉問令公，還請令公暫且屏退左右。”他不敢隨便扛李豫出來，但想來借用一下李適的名號，應該問題不大吧。

郭子儀聞言，目光中稍露猶疑之色，但想了想，還是一揮袖子，於是子婿及仆役等盡皆躬身告退。轉過頭來，他問李汲：“皇太子殿下有何垂問？”

李汲站起身來，一撩衣袍，走上幾步，毫不客氣地就跟郭子儀坐榻之側蹭了一屁股地方，然後身子朝前一傾，更加湊近一些，低聲說道：“天家口中，哪有什麽實話？老令公休要學他們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