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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回鶻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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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景安本是京師土著,高官顯宦見得多了,平常除宰相或者京兆尹外,誰都不懼——因為一般情況下,朝官也不願意跟都中無賴計較,天曉得那廝背後站著誰人呢?唯宰相權威不可冒犯,京兆尹本職也要懲治無賴,那才必須得繞著走。

所以區區幾個胡人,他還真不放在眼中。也幸好這是京師,若在魏博,膽敢沖冒節帥車乘,甚至於鞭指叱喝,牙兵們直接一擁而上,就給砍成肉泥了。京城大街上嘛,鬥毆可以,但無節帥之命,還是暫且不要見血的為好。

因此直撲而上,一把抱住那胡人的大腿,使勁兒朝下一拽。本欲將此人拖離鞍橋的,奈何他雖氣力不小,對方卻也是健者,雙手一抱馬項,晃了兩晃,卻仍堅持不墮,反倒拖得元景安趔趄了幾步。

隨即這奔馬便直朝李汲過來了,李汲不慌不忙,揚起鞭來,朝著畜生鼻梁上便是狠狠一抽。那馬吃痛,腦袋一歪,將背一拱,騎手受此顛簸,終於再也坐不住了,被元景安拖拽下來,按翻在地。

旁有馬蒙過來,輕輕松松,便帶住馬韁,勒停了空馬。

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後續胡騎見狀,紛紛急勒坐騎,怒視李汲一行。其一人高呼道:“汝等是什麽人,竟敢阻我,難道不要性命了麽?!”

李汲定睛一瞧,此人四十上下年紀,身高腿長,相貌頗為剽悍,貌似是這一行胡人的首領。當即喝問道:“汝又是何人,怎敢通衢大道上肆意跑馬?”

對方尚未回答,就聽遠遠的有人叫:“前面攔住了,休要放走這些劫囚的回鶻!”

李汲聞言,雙眼一瞇:“是回鶻?且青天白日,竟敢劫囚?!”

所謂“回鶻”,其實就是“回紇”,發音相近,用字不同。也不知道頓莫賀達幹是聽誰說的,雲“紇”非好字——是指比較下等的絲織品——因而上奏請求改族名為“回鶻”,以示我部強健如鶻,為鷹為隼也。

安史之亂以後,唐回之間的關系愈發密切,尤其吐蕃攻陷涼州,劍指西域,唐朝乃多次遣使入於回鶻,改封武義成功可汗頓莫賀達幹為汨咄祿長壽天親毗伽可汗,請其發兵南下,救援安西、北庭,以禦西蕃。長壽天親可汗欣然允諾,但提出要求,回中缺好錦,願以良馬交易。

唐朝確實也缺好馬——因為涼州為吐蕃所奪——但回鶻方面卻趁機擡高馬價,一匹馬最高要交換四十匹絹,超過往日五倍有餘。唐廷恐惡回鶻,不敢不應。

就此回鶻方面也常有使團和商隊到長安來,本來這些胡人便不識禮儀,乃更仗著唐人有求於己,時常強買強賣,頗為放肆——盧杞在送往魏博的公文當中,也曾經提起過此等事,李汲讀了,頗為惱恨。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才回長安城,就能見到這一幕,而且這些回鶻人還膽敢劫囚!這也未免太過肆無忌憚了吧,真以為我唐無人麽?!

當即開言喝問,對面那回鶻首領乃道:“什麽劫囚?我本回鶻使臣,萬年縣無故拘押我的屬下,我故前往救之,正要回歸鴻臚寺,上告唐皇,治萬年令之罪——看汝身著紫袍,卻面生得緊,想來是什麽王子皇孫了,這不幹汝事,可速速讓開道路。”斜眼一瞥元景安:“汝手下冒犯於我,也一並縛了押往鴻臚寺去!”

李汲心說瞎了你的狗眼,身為回鶻人,竟然不認得我!

眼瞧著幾名回鶻人拔刀出鞘,要來搭救被元景安按在身下的同伴,當即叱喝一聲:“都拿下了,交萬年縣裁處!”

這又不是將來,有什麽“外交豁免權”一說,即便真是萬年縣無故鎖拿回鶻使團成員,你也不該親身前往相奪啊。大街上跑馬,視我唐子民安危於不顧,光這一點,我就忍不了,還是都擒下了,我親自前往萬年縣衙去問個清楚明白吧。

別瞧面對十數騎回鶻健壯,李汲還真不怕他們——須知我身邊這些牙兵,與其他節鎮牙兵不同,是都上過陣,見過血的!

節帥令下,十數牙兵當即也各抽刀在手,左右兜抄上來。

那回鶻首領恨得是目眥盡裂,當即暴喝道:“誰敢?!便汝家唐皇,也不敢冒犯我回鶻使臣,若惡了我,回奏可汗,十萬騎頃刻南下,必要踏破這長安城,老幼殺凈,子女盡奪!”

李汲聽到“子女盡奪”這四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一馳馬韁,便待朝向對方沖去。然而忽聽身後響起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郎君且慢!”

一聽就知道是老婆大人發話了……李汲稍稍回首,只見崔措掀開車簾,遞出一面旗來,交到一名牙兵手中。

旗幡展開,黑色為底,上面繪著一只極其抽象的鷹隼……也說不定是麻雀、烏鴉?總之勉強能瞧出來鳥形就是了。

諸回鶻見此旗幡,盡皆吃驚:“汝是何人,如何得有此旗?!”

李汲心說慚愧,我家裏還有這玩意兒哪,早就忘光了……估計若非此次收拾行李西來,就連崔措也未必會想到這一出。

當即朝那首領冷笑道:“此乃可汗親賜,命我為吐屯發——見旗如何不拜?”

諸回鶻不由得面面相覷,那首領一咬牙關:“誰知道是真是假?且便吐屯發,也未必管得到我!”

吐屯發為回鶻第五等爵位,同時也是官職名稱,可以漢譯為“監察官”。但正如唐朝司監察之職的禦史一樣,也還分侍禦史、殿中侍禦史、監察禦史,職司各不相同,則若無實授,吐屯發也僅僅一個空名罷了,確實管不到外派的使團頭上。

然而李汲卻斷然喝道:“我正要北上朔方,近乎草原大漠,則此旗是真是假,我押汝等去問可汗!要在汝等是何品級,竟敢沖冒本吐屯發,還不下馬跪拜謝罪,更待何時?!”

胡部中結構簡單,等級制度並不如中原王朝那麽森嚴,但往往更看重上下尊卑,下級對於上級來說,有時候幾如奴仆無異。則吐屯發既列第五等爵,已入高官行列,李汲不信對面這個使團首領品級比自己還高——這個年歲,若為牙帳出來的高等回鶻,自己兩次往赴回中,多半見過面啊。

若是別部高官,那我這是可汗親賜的吐屯發,你也不敢在我面前奓毛吧?且你身周那些同伴、部下,亦不可能都是高官吧?

其實李汲對於回鶻的風俗民情,官級制度,了解得也很有限,只是前世是專門研究古代史的,知道多半游牧民族都不脫奴隸制習性,高品對低品打罵乃至殺戮都屬常事,想來回鶻也不能外,不至於太過先進嘍。

他卻沒想到,真正驚動對方的竟是“北上朔方”那句話。回鶻首領不禁眉頭一擰,兩眼一瞪:“難道汝……閣下是新任朔方節度使李汲?”

他既然奉命出使長安,自然負有打探唐朝內情的重責,尤其對於靠近回鶻,本也有禦回之意的朔方鎮的官員調動,不可能不上心啊。朝命李汲自魏博轉任朔方,詔書才下,他在鴻臚寺裏就得到消息了。

原本看李汲貌似並不老相,卻穿紫袍,身旁護衛也多,還當是什麽王子皇孫……若是朝中顯宦,我多半都見過啊,唯有王子皇孫,才可能被圈禁在十六王宅或者百孫邸中,輕易不上街吧,由此面生。直到聽聞“北上朔方”等語,方才聯想到李汲。

但是吧,頓莫賀達幹授李汲吐屯發之爵,這事兒並未大肆宣揚,他從前就沒聽說過。只是就常理來推斷,李汲曾經兩次往赴牙帳,據說頗得今可汗的親睞,還與帝德將軍相交莫逆,則可汗一高興,授其吐屯發之旗,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某正是李汲,還不下馬?!”

那回鶻首領被逼無奈,這才翻身下馬,卻不肯跪,只是以拳當胸,俯首行禮道:“我從前不知,得罪吐屯發,還望恕罪。然而……”一梗脖子,註目李汲:“你今是以吐屯發的身份與我說話,還是以唐官的身份與我說話?”

“有何區別?”

“若以唐官身份說話,你是朔方節度使,長安城中事務,你須管不到;若以我回鶻吐屯發的身份說話,豈有胳膊肘朝外拐,反要為了唐人而攔下我等的道理啊?”

李汲聞言,氣極反笑:“我身為唐官,則見劫囚兇徒,豈有避讓之理?身為回鶻吐屯發,本部人於天朝逞兇,惡意敗壞兩家交誼,自然也要拿問!”

那首領梗著脖子道:“恐怕閣下拿下了我,反壞兩家交誼——驚怒了可汗,必定發兵南下!”

李汲冷笑道:“可汗會為汝這鳥人而壞兩家盟誓?汝未免太過高瞧自己了。”

“我有使旗,有如可汗親臨,便吐屯發也管不到我!”

“使旗何在?”

對方一時間不禁語塞。

別說李汲都差點兒把吐屯發旗號給忘了,即便唐廷授命的旌節,也不可能隨時帶在身邊兒啊——旌節自當供於衙署,正式出行或者出征時方才請出——則回鶻首領長居鴻臚寺,此番跑去萬年縣衙劫囚,搭救族人,就沒想著把使旗給扛出來。

其實吧,就如今唐回之間的關系,加上朝廷往往於回鶻人在都中犯法、鬧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若真扛著回鶻使旗前往萬年縣,縣令必定驚恐,怕會乖乖地將人犯拱手交出。問題這回鶻首領被奉承慣了,一向不怎麽瞧得起唐人,且又有傷人洩憤之意,故此策馬執刀而往,卻並未亮出使旗。

就他們說話這會兒功夫,百姓多半跑散,只有幾個膽大的閑漢還縮在壁角,遠遠窺看。但於後追逐回鶻人的萬年縣公人卻已趕將上來,全是兩條腿,無一人騎馬,手中只有些哨棒、鐵尺、繩索,戰戰兢兢,封住了後路。

沒敢朝上沖,因為那些回鶻人手上都是有利刃的,李汲麾下牙兵雖然不懼,這些公人可沒膽直前放對。且即便裝模作樣攔阻於後,估計回鶻人若是一駁馬,反突回去,必定本能地左右散開,讓出道路……

直到李汲亮出回鶻吐屯發旗號,那些回鶻人跟隨首領,被迫下馬行禮——雖皆不肯跪拜——萬年縣的公人們才奓著膽子,敢於稍稍靠前兩步。

就在李汲喝問使旗何在,回鶻首領一時不能作答的功夫,萬年令終於出現了——一只手按著襆頭,一只手掀著紅袍,滿頭是汗,氣喘籲籲,疾奔而來。公人們朝他耳語片刻,他當即整頓衣冠,遠遠地朝李汲一叉手,高聲道:“萬年令韋覃,見過李尚書。”

——李汲朔方觀察、節度只是使職,就理論上而言,算臨時差遣,並非官號,他正式的職官還是檢校禮部尚書,韋覃因此而呼。

二人中夾十數回鶻人,相距二十餘步,李汲也被迫扯著嗓子詢問:“此輩自稱乃回鶻使臣,韋令因何緊逐不休啊?”

韋覃忙道:“尚書容稟,本因……”

“簡單了說!”

“有回鶻白晝殺人於東市市人執之尚未審訊拘於我萬年縣旋為此輩劫去且斫傷獄吏實不知是回鶻使者……”

李汲心說行,嘴皮子挺利索,聲兒也挺大,隔著老遠,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當下瞥一眼那回鶻首領,再度問道:“今知乃是回鶻之使,韋令又將如何處置?”

回鶻首領轉過頭去,狠狠地剜了韋覃一眼,韋覃不由得倒退兩步,躲到一名健壯公人身後去了……旋即一口氣回稟道:“便回鶻使者也不能於本縣妄殺人且劫囚……下官既守京邑自當不虐鰥寡不阿貴強除非京兆府或鴻臚寺來提人否則仍當拘拿審斷……”

李汲微微頷首,心說可以,這個萬年令不僅僅是嘴皮子利索,心裏也是頗有主見的。於是望向回鶻首領,冷冷地喝令道:“既無使旗,說不得,先拿下了!”

牙兵們便欲上前,忽聽旁有一人高叫:“李尚書且慢!回鶻使旗須臾便至,還望李尚書稍待片刻!”

李汲一皺眉頭,轉臉望去,只見一名紫袍官員急匆匆跨馬而來,到了近前翻身而下,朝李汲一拱手:“兩國交誼事重,李尚書切勿孟浪,冒犯了回鶻使者啊!”

作者的話: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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