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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屠龍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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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戰勝的消息,快馬報至長安,已是十月間入冬時分了。

今秋果如李泌所料,吐蕃軍主力仍取北道,先後攻破瓜、沙兩州,安西節度副使郭昕與北庭節度副使李元忠聯兵往禦,卻不能勝,直到應唐廷所請,回紇發五千騎兵南下沙陀州,蕃軍慮受夾擊,方才暫且退去。

因為河西通道斷絕,兩鎮告急的文書必須繞道草原,在回紇的協助下,才得以經朔方遞至長安。李豫本待命朔方節度留守渾釋之西向涼州,以牽制蕃軍,渾釋之卻上奏說兵糧匱乏,不能遠征……

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都是量入為出的,收得多少賦稅,便興多大工程或者師旅。如今年為了支應河北戰事,因李泌所奏請,將淮南漕運俱輸魏博,遂導致朝廷俸祿,將夠支應,甚至於關中糧價又有小幅度增長,哪兒還能掏得出錢糧來供給朔方軍呢?

李豫因此責問宰相,李泌率群相請罪,說:“是臣等計劃不周,遂使陛下煩憂,國家財政捉襟見肘……然若今歲能平田氏,威懾諸鎮,相信來年必有足夠的人力、物力,以遏止蕃賊西犯之勢,且或可規覆涼州,打開河西通途。此利在數十年,懇請陛下再多忍耐幾日吧。”

李豫不禁嘆息道:“楊炎曾有奏,雲‘凡百役之費,一錢之斂,先度其數而賦於人,量出以制入’。若能先西事、東事,統一籌劃,漕糧分輸關內、河北,或許不至於今日之憂了——征討田氏,或許用不了那麽多錢糧吧……”

李泌先是謝罪:“未能統籌安排,臣等之罪也,請陛下責罰。”但隨即又正色道:“《禮記》雲:‘冢宰制國用,必於歲之杪,五谷皆入,然後制國用……量入以為出。’此邦國之恒典也,豈可更易?況今國家百廢,宮闕殘而待補,百姓饑而待賑,藩鎮強而待制,西蕃侵而待禦,在在需用錢糧,若如楊炎所言,先計其用,再征稅於百姓,必致苛捐惡政,四海鼎沸也!今當休養人力,先厚積儲,方可除弊。陛下垂聽。”

李豫頷首:“李相說得是,是朕操切了。”隨即問道:“河北可有新的戰報傳來麽?”

具體戰報是從十月上旬開始,陸續送抵長安城的,首先攻克信都,繼而漳北大戰……因為從武順軍、昭義軍敗退,到李汲摧破天雄軍,僅僅隔了半個白天和一個晚上而已,就此前情反倒落在了捷報之後。

倒是免去了朝中上下一場虛驚。

李豫接到勝報,大喜過望,連聲誇獎道:“魏博進軍神速,直入長驅,且能以寡破眾,大敗田氏,如此戰績,我唐肇建以來罕有啊——李長衛實有古名將之風也!”令下政事堂,要求頒詔嘉獎李汲,卻為李泌所阻。

李泌說:“官軍雖已占七成勝勢,終究武強未克,田逆尚未授首,陛下不必急下獎掖之詔。今武順、昭義兩軍潰散,河東軍內亂,不能逾太行入河北,而奏雲賊陣中見幽州旗號,成德又會兵於安平,向背不明……李汲恃勇輕進,唯恐有失,使此前戰果,俱化泡影。臣意還是頒詔,命其速速班師的為好……”

李豫聞言,不禁愕然:“卿是說,成德、幽州將會發兵助逆,魏博難免再當強敵,反勝為敗麽?”

李泌叉手道:“臣安坐中朝,遠離前線,實不敢輕下斷言。唯以常情度之,田承嗣既重挫於衡水城下,退保武強,必將遣使入朝,俯首謝罪,則為免畫蛇添足,還是就此收兵的為好。燕、趙諸藩,相為黨與,若緩釋之,必致爭鬥,若朝廷遽滅田氏,難免兔死狐悲——由此誠恐迫之過甚,而幽州、成德將為田氏之援也。”

頓了一頓,又道:“朝中知兵者,無過郭令公,臣之言可用否,還請陛下垂問令公。”

然而召郭子儀前來,陳述了李泌的見解,郭子儀卻連連搖頭:“李相非不知兵者也,奈何關心則亂。幽州、成德是否會相助田氏,魏博孤軍深入,能否安保無虞,臣不知也;然衡水之戰,已是十數日前事,而自長安傳詔冀州,又須十數日,則待詔至,勝負或將明矣。

“若官軍得勝,則命李汲回師,反沮士氣,使不能竟全功;若官軍已敗,詔下亦無用。所謂‘用人不疑’,陛下既用李汲,則進退之間,可使自擇,輕易不必插手。”

李豫聞言而笑:“親家翁所言,確為老成謀國之見……”隨即嘆息道:“朕固信李汲,然千裏懸隔,如父母送兒遠行,終究是會掛心的啊。”

好在隔不幾日,多道勝報絡繹遞入,直至傳來田承嗣自盡的消息,李豫這才終於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乃覆召群相,問以善後之計。李泌趁機就提出來,不必罷廢天雄軍,而使田乾真繼任為天雄軍節度使。

李峴對此卻提出了不同的見解。

李峴字延鑒,乃是宗室,太宗皇帝玄孫,肅宗時為相,剛正不阿,遂為李輔國、元載所譖,貶任外州。直到元載倒臺,李泌拜相,李豫又恐李泌如元載般獨霸政事堂,這才召還李峴,任為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為保地方安靖,不起大亂,故而必須徐徐削弱藩鎮勢力,不能大規模裁撤,這基本的方針政策,李泌在政事堂中曾多次游說同僚,得到了普遍的認可,也包括李峴在內。但李峴認為此番官軍大勝,燕、趙諸藩既受震懾,這時候就不能夠把板子高高舉起,覆輕輕放下啦——

“天雄軍轄四州之地,處河北腹心,北接幽燕,西憑成德,若不加以抑制,雖去田承嗣,他日亦難免為禍也。田逆狂悖,李寶臣乃襄助王師平定之,而若易以田乾真,此人素來多智,倘若變更乃侄素行,厚結成德、幽州,河北局勢,將更兇險。臣以為,便不廢罷天雄軍,亦當削去其轄州,以弱其勢的為好。”

李豫趁機就提出了當日崔祐甫所奏,希望能夠大範圍裁撤河北藩鎮,空出數州來由朝廷直轄。李泌表示反對,說:“河北懸遠,且前久陷於賊,人不服王化,非可直轄治理者也。燕、趙諸藩,雖當抑制,卻不可操切,以免再生禍亂。”

但他同時表示:“崔貽孫之議,雖嫌簡易,不明大體,卻亦不無可取之處——彼雲以相、魏加三臺轄制河北,保安都畿、河南,此議可行。”

正說著如何處置天雄軍呢,李豫卻猛然間一皺眉頭,轉換話題——“昭義、武順兩軍無故潰散,幾陷魏博於死地,且武順軍又欲趁隙而入魏博,罪不可逭,是否當加以裁處啊?”

幾乎就在李汲進入武強城的同一天,顏真卿也率軍殺進了清河城——既有許柳為內應,這種仗對顏老司馬來說,實在是再輕松不過啦——郭謨等人都做了階下之囚。隨即顏真卿上奏,說武順軍內亂,封鎖道路,隔絕南北,似有來犯魏州之意,我故無奈,逾境安民,奪下了貝州。

而此前幾日,李汲的命令下到信都,聶鋒也早把秦睿裝上囚車,押往長安去了。如此一來,魏博等於徹底吞並了貝、德兩州,再加上南霽雲所攻陷的滄州和棣州,則雖然退出冀州,亦實得四州之地。

魏博軍確實能戰,僅僅一萬餘兵,便能長驅直入,以寡破眾,而今更兼六州之地……實話說,李豫覺得有些肝兒顫。所以他先問問群相,打算如何處置武順、昭義兩軍——總不會真把武順軍撤了,且還要昭義軍割地給李汲吧?

李泌七竅玲瓏,心思通透,當即便察覺出了皇帝的隱憂,於是回覆道:“武順軍可以裁撤,然其地不可盡歸魏博;至於昭義軍……臣等早已議定,懇請下詔,命薛嵩歸朝入覲,彼軍方敗,想來不敢不遵……”

李豫雙眉一皺擰“難道卿要連昭義軍也一並罷廢了麽?”隨即反應過來,大規模裁撤藩鎮,並非李泌的主張,便改口道:“還是說,別命他人往鎮相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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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君臣計議善後事,李汲返回元城,重賞有功將吏之後,也開始琢磨這事兒。然而尚未理清頭緒,顏真卿先跑來跟他商量:“我意將貝、德、滄、棣四州,歸還朝廷,節帥以為如何?”

南霽雲、雷萬春時也在坐,當即不幹了:“我等浴血沙場,百戰破敵,好不容易奪取四州,尚未穩坐,如何倒要拱手奉獻於朝廷?”

顏真卿瞪了二將一眼,厲聲喝道:“此言是何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包括魏、博在內,六州本皆國家所有,難道是汝等的私產不成麽?!”

李汲笑著擺擺手:“二將忠勇,曾隨先張公死守睢陽、洛陽,使我唐危而覆安,又豈會妄起化公為私,化國為家之念呢?司馬或許是誤會了。”

隨即反問道:“司馬以為,朝廷設觀察、節度使,所為何來?”

顏真卿答道:“為總和數州人力、財力,以定地方,平禍亂。”

李汲說對啊——“我魏博區區兩州之地,募兵不過三萬,可用者不足兩萬,遂致此番出征,多歷坎坷,衡水城下,幾乎隨昭義、武順敗走。倘若我有六州之地,雄兵十萬,難道還須他鎮相助麽?自可直取武強,犁庭掃閭了。”

隨即輕嘆一聲:“也不必田乾真暫領冀、瀛,乃可將二州亦拱手奉獻於朝廷。”

顏真卿道:“今戰事已畢……”

李汲一挑雙眉:“戰事未畢!”伸手朝北方一指:“還有成德李寶臣、幽州李懷仙,皆藏割據之志,擁兵自重,匹馬不衛聖駕,粒米不輸中朝!況乎昭義軍薛嵩,貌似恭順,其實隱有兄終弟及,久霸五州之意;若其老邁而死,那薛崿真做上節度使,誰知曉他心中是怎麽想的?

“盧龍軍九州,昭義軍五州,成德鎮亦五州,則我魏博若無六州之地,如何與之拮抗?若彼聯兵來犯,則以司馬之才,可能守住魏博麽?魏博若失,賊軍乃可西犯都畿,安史之亂或將覆見於明日!”

顏真卿聽聞此言,不禁悚然而驚:“節帥欲圖盡平河北麽?朝廷並無此等詔命。”

李汲撇嘴一笑:“朝廷任我做魏博節度使,身處降將強藩環伺之間,本意使我拮抗之,監控之,然我志卻並不在此。且燕、趙諸鎮若是聯兵而來,區區魏博,焉能相制?是以覘其尚未聯手,先滅田氏。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看顏司馬,須不是庸庸碌碌,但知守成之輩啊。”

顏真卿承認李汲所言有些道理,但同時不相信,對方純粹是出於公心,而絲毫沒有擴充自家勢力的私心雜念,由此繼續勸諫道:“節帥志向宏遠,顏某敬服。然而大亂方息,人心思定,而以朝廷的財力,此番征討天雄軍,已將本該供輸關中的漕糧轉運河北,哪還有餘裕,明後歲再發兵往攻成德或者幽州呢?便節帥實得六州,也須平靖地方,安撫百姓,非可即時再揮師北上者也。

“節帥於廣德元年入鎮,積聚四載,始有此番北征,則欲底定燕、趙,削平諸藩,恐非十、二十載不能成也,倘若操切輕進,必致喪敗——便此番亦多兇險,實不足為用兵之常法。

“且若李懷仙、李寶臣等因田氏之敗而恐,從此稍斂惡跡,不違王命,則節帥又何名以攻之?想必朝廷也不會再輕下征伐之詔。難道從此便久據六州之地,政令自出麽?則與彼輩有何區別?”

李汲聞言,不由得微微一皺眉頭,脫口而出:“屠龍勇士最終變成了惡龍麽?”

“節帥此言何意?我實不解……”

李汲自然不肯解釋,只是註目顏真卿:“我乃聖人、皇太子心腹之人,難道司馬也疑我不成?”

顏真卿老實不客氣地反駁道:“曩昔安祿山,也是玄宗皇帝心腹之人,信任之篤、推倚之重,遠邁今日之節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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