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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下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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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乾真奉命來到魏博,拜見李汲,心裏這個別扭啊……

因為他當初就是被李汲從馬背上撲下來,做了俘虜,無奈方才降唐的。

此後六七年間,田乾真始終掛著個空頭銜,在長安城裏坐冷板凳,雖說到處鉆營,尋求門路,望能再掌兵權吧,朝廷卻始終不用。其實安、史降將正多,即便不能如田承嗣、李寶臣、張獻誠那樣將兵來歸,仍為方鎮吧,象高庭暉、喻文景等輩,也皆出為一鎮重將,偏偏就是他田乾真冒不出頭去。

關鍵問題,還在於田乾真能力太強,文武雙全、智勇兼備,這在以不學胡將為主體的安史陣營裏實屬鳳毛麟角,且他是起初便追隨安祿山反叛的先鋒重將,則唐廷不殺已屬僥幸,誰還敢再實際任用他啊。

原本以為仕途無望,只能跟長安城內領著俸祿吃喝等死了,孰料李泌拜相後不久,突然召其入政事堂,詢以河北事務。

北平田氏,也算是雄踞一方的豪強大族,世代習武從軍,田守義曾任安東副都護;逮安東都護府撤罷後,其東北部為渤海國所占,西南部並入盧龍軍節度使,田氏一族十數口,皆為盧龍軍偏裨,受到安祿山的重用。

如今的天雄軍節度使田承嗣,正乃田守義之子,而田乾真是田守義從弟,按輩分來說,田承嗣還得管他叫一聲“叔父”……

昔日田乾真隨安祿山南下,直至做到京兆尹,留守長安,旋為唐軍規覆長安,他在敗逃途中為李汲所擒。李泌素聞田乾真之名,乃有意使其接替田承嗣擔任天雄軍節度使,故此召來問話。

天雄軍虎踞四州之地,李泌不覺得一戰可滅;尤其若徹底撤去天雄軍,燕、趙諸蕃難免有唇亡齒寒之憂,或將更抱起團來對抗朝廷也說不定……因而他的謀劃,是重挫田氏,起碼削其地而裁其兵,倘若機會允可,幹脆改命田乾真為天雄軍節度使。

因為田乾真離開燕、趙已久,且無兒孫,孑然一身,朝廷比較好控制;不象田承嗣,麾下多是偽燕時代的舊將舊吏,而且還兄弟、兒子一大群……

李泌才將自家謀劃,稍稍透露些給田乾真知道,田乾真當場就跪了,磕頭而稱“恩相”,並且指天劃地、賭咒發誓,自己若能得掌一鎮,必定忠誠於聖人,恭奉朝命,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李泌微微一笑,說:“令侄在河北,委實跋扈,聖人乃欲興師伐之——總待去了令侄,才有閣下的位置。未知閣下可肯先往魏博,為李汲之臂助,相攜成功呢?”

田乾真聞言,心裏不禁“咯噔”一下。他多少有些畏懼李汲,不在於李汲昔日夜逐,生擒下了自己,而在於短短數年之間,那小家夥竟能做得如此大事,掙下偌大聲望和產業來……若只是一員悍將,還好相處;而此人多半有心計,未必能夠容得下自己啊。

為了自家前途著想——他終究還不到五十歲啊,還不想這就退休——田乾真最終咬著牙關首肯了,但請李泌幫忙寫下一封書信,由他帶給李汲,以解往日之怨。

田乾真貌似是想多了,李汲聽說他來,親至節度衙署門前迎接,還拉著對方的手,暢想前事——還記得我把你撲下馬來的情景麽?

田乾真只得苦笑著,趕緊將出李泌的書信來。

其實乍聞田乾真之名,李汲就大概齊明白朝廷是什麽打算了,這是要以田氏對抗田氏啊,然而焉知二田不會暗中勾結,壞了征討大計?則朝廷多半是許了田乾真什麽讓他難以拒絕的好處了,究竟是什麽呢?

等到讀過了李泌的來信,李汲方才洞明其情,不由暗道:“阿兄你也未免太過謹慎了些吧……真正守成有餘,開拓不足啊,從來要割毒瘤,哪有不冒風險的?則若能去了田承嗣,何必再置田乾真!”

出鎮之前,他就跟李泌詳細討論過天下大勢,尤其是燕、趙地區的局面。李泌的意思,諸鎮俱不可廢,否則河北人心乖離,朝廷鞭長莫及,肯定還會生亂;最好是逐步削弱諸鎮力量,將觀察、節度等使悄無聲息地轉化成國家一級行政區,使其難逸朝廷掌控。

所以如今包括魏博在內,河北地區總共五鎮,在李泌看來太少,得平均分成六、七家才安全。若如李汲之意,徹底平滅田氏,裁撤掉天雄軍,則如此偏遠之地,又在諸鎮環伺之間,朝廷不可能將冀、瀛、滄、棣四州中央直轄啊,最終不得便宜了周邊各鎮麽?五鎮尤嫌少,況乎四鎮?並非久安之策啊。

李泌在來信中也暗示了這一點,且話外之意:便將四州納入魏博,也非善策——不是我信不過你,但你不可能在魏博呆一輩子吧?倘若易以他人,又將如何?

李汲心說你就是信不過我,擔心我若是手握六州,雄長河北,就會自然而然生出跟朝廷掰腕子的心了——仔細想想,也未必不可能,倘若自己不是素以西禦吐蕃為志向的話……

但我也不是打完田承嗣就走啊,起碼還可以假途滅虢,捏掉秦睿……到時候包括魏博在內八州之地,朝廷還不是想怎麽劃分就怎麽劃分,想命誰為帥便命誰為帥?幹嘛一定要再派個姓田的過來,仿佛天雄軍就該是他田家的產業一般。

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再讀下去,李泌果然提醒,說聖人已允征伐之事,相信不數日便將正式頒詔,你可以先期準備起來。

李汲心說準備工作我早就開始啦。從元城到冀州境,不過三百裏地,再怎麽烏龜爬,十來天也總該到了,李汲早命人在淺口和館陶之間,夾永濟渠起造倉庫,儲入一應糧草物資,大軍隨時都可以開出境去作戰。

於是召來幕僚,及顏真卿、田乾真等,商議進軍方略——其實他心裏早有成算,就是跟秦睿商定的那一套,先擺出來,請諸人研討得失。田乾真道:“節帥欲直取信都,則與之相隔,有南漳與故瀆,倘若田承嗣沿岸布陣,不易過也。”

李汲笑笑:“我已與武順軍秦節度商議定了,都預先做好準備,只等朝廷詔命頒下,即刻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進入冀州境內,則田承嗣未必來得及響應——比及我軍到清河,武順軍應已在南漳水上建好了浮橋,可以直渡。至於故瀆,淺而易過也。”

田乾真先是點點頭,繼而又道:“田某初來,不知鎮中情事。河北之地多平原,少山林、溝渠,乃是騎兵縱橫馳騁之所,未知鎮內戰馬有幾許啊?信都大城,即便田承嗣無防備,也常駐軍數千,不易遽克,未知於攻城戰具,可有預備?”

李汲笑笑:“副帥所言俱是。此數歲之間,我經昭義軍,自恒、定等州購得良馬三千匹,牧於冠氏、堂邑之間,已成四營騎兵;至於攻城戰具,也多打造,河北平原,方便輸運,無憂也。”

李汲的戰略部署,私底下跟雷萬春商量過好幾回,此前北上以會秦睿,又加研討,這仨都是打老了仗的,理論上不至於有什麽大的疏漏。不過田乾真雖不能查遺補缺,其幾句話,倒全都說在了點子上,不由使李汲對他刮目相看。

都說田乾真是昔日安祿山麾下第一智將,可惜為同僚所忌,這才在逃出長安後,被勒逼著殿後,落入自己手中……看起來,傳言無虛啊,我或許可以利用他的才能,充當參謀——但絕不能使其單獨將兵。

且說數日之後,八月望日,朝廷終於正式下詔,羽檄交馳,命魏博、昭義、武順、河東等鎮聯兵以伐天雄軍,征討叛逆田承嗣,此外還特意聲明,將以今秋江淮間所收糧約六十萬石、錢絹約百萬緡,經永濟渠轉運河北,以供軍用。

李汲接到詔命,當日便升堂點將,命都知兵馬使雷萬春將四營騎兵為先行,他自將二十營防軍居中,都虞候聶鋒將五營兵馬殿後,並遮護糧道。留司馬顏真卿守備魏博,副使田乾真則與自己同行。至於博州方面,也有指令下給南霽雲。

翌日親往校場,點閱兵馬。李汲命人搬出三十萬緡財貨來,賞賜士卒,作為開拔之資——只有一半絹帛,另一半是好不容易湊得的銅錢,倘若賞絹太濫的話,顏司馬說不定又要跳出來攔阻了。

李汲坐在高臺之上,望向身前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數十營兵馬,上萬之眾,不由得頗感驕傲。他入鎮數載,只要身在元城,幾乎將全副心思全都用在練兵上了,自命如今的魏州防軍,已是不輸於天下任何一支隊伍的強兵。防軍的鎧甲、器械,即便比不上禁軍精銳,相差亦不遠矣,至於精神面貌、組織程度,可能更要過之而無不及。

北衙禁軍固定都是從外軍中千挑萬選,簡拔出來的精銳——起碼李汲還在任寶應軍將的時候是如此——但久置於長安城那般花花世界中,難免腐化,更加上守備宮禁,常充儀衛,真正能夠用來訓練戰技的時間,反倒不如眼前這支魏州防軍了。

李汲不由得心道:可惜只有萬餘,若我能得如此精兵十萬,確可橫行天下——別的不說,便昔日安祿山、史思明全盛時以兩倍兵數來攻,我絕不懼!問題是這般十萬強兵,別說魏、博兩州供應不起了,恐怕半個河北都難……倘若置於西線,在朝廷不額外提供錢糧的前提下,可能要合鳳翔、涇原、邠寧、鄜坊、潼關,再加上朔方諸鎮,才勉強可以供奉。

由此亦可得見,河北之饒富,已然超邁了關中,則若自成割據之勢,再切斷江淮漕運,唐朝必覆無疑!

哦,這好象就是當年安祿山的思路麽……幸好當時有張巡固守睢陽。

不由自主地,便瞥了身側的雷萬春一眼。

雷萬春還當李汲在以目催促,忙道:“末將領前軍,即時便可出發——有請節帥訓示。”

李汲緩緩站起身來,身上甲葉交磕,嘩啦啦做響。他環視諸營健兒,原本還有稍許嘈雜語聲,至此徹底靜謐下來。

李汲輕輕痰咳一聲,隨即扯著嗓子,大聲說道:“田承嗣狼子野心,狃於反覆,專擅自為,抗拒王命,以是朝廷頒詔,命河北諸鎮討伐之!”就他那大嗓門兒,根本不用擴音器,就連最後一排的士卒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說完兩句官樣文章,李汲猛然間長吸一口氣,改成了大白話:“我唐天下,原本乾坤一統,東虜、蕃賊,俱不敢側目而視,胡夷之輩,皆以做中國人為榮。則中國人因何榮耀啊?為國家繁盛、太平,數十年間,腹內無禍亂兵燹,農夫可以安心耕織。叵耐那安祿山、史思明,興兵造反,先抄掠河北,覆踐躪河南,朝廷費了多大氣力,戰士血沃沙場數十萬眾,方才得以平定。

“汝等皆河北良家子,不少人世代務農,還有的為官做宰,生計或許艱辛,親戚尚能茍全。安史之亂時,兵鋒無日不作,苛稅無日不增,親朋故舊,昨日還在眼前,明日已化腐土——營中可有未因八載播亂而喪了親朋之人麽?有可站將出來!”

靜待片刻,無人反應——想想也是,即便一心從軍廝殺,以博富貴之人,也不希望自家親朋遭受戰禍連累啊。

於是李汲繼續喝道:“安祿山、史思明,實為天下之大賊,是普天下良善人家的深仇大敵!然而田承嗣假意歸唐,卻為安、史父子立祠建廟,他是見不得河北太平,希望再塗炭汝等,奴役汝等,汝等豈能忍乎?

“我奉天子之詔、朝廷之命,今率汝等去伐田承嗣,除此惡獠,以期河北長治久安,人人皆做太平百姓,不為亂離之犬!然而田氏造惡,罪在其一家,冀、瀛四州百姓,仍為我等同胞,既入其境,無令皆不許劫掠,遑論殺害良人。

“他鎮之卒,受長官苛待,衣食不資,軍令不申,或有劫掠殺害之事,汝等切不可仿效!難道我待汝等不厚乎?日常衣食有所不足乎?軍律未能三令五申乎?”

雷萬春趕緊跟旁邊幫腔:“節帥待我等甚厚,衣食並足,不時賞賜,且軍律條條款款,我等盡皆牢記在心。”

李汲說好,便從旁邊衛兵手中接過一支長矛來,右手抽出背後鐵鐧,“啪”的一聲,從中打折:“有違令劫掠殺害者,我絕不寬宥,有如此矛!”

隨即攘臂大呼道:“魏博強兵,天下之雄,所經無犯,所向無前,伐滅田氏,掃盡頑兇!”

軍士們亦皆響應高呼:“魏博強兵,天下之雄……”其聲有若排山倒海一般,響徹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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