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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崔氏七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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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旰本為利州刺史,後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嚴武看重,改命為漢州刺史、西山都知兵馬使,坐鎮禦蕃的第一線。

年初嚴武去世,其部兩分,崔旰推薦大將王崇俊接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朝廷卻聽都知兵馬使郭英幹、都虞候郭嘉琳等人之奏,改命郭英乂。郭英乂由此銜恨王崇俊,入成都不過數日,便誣以罪名,縛而殺之,覆召崔旰回成都述職。那崔旰當然不敢回去啦,言備吐蕃,遷延不行。郭英乂大怒,遂先斷其餉,覆親領大軍攻伐之。

正當秋冬之際,山中普降大雪,郭英乂準備不足,士卒凍死者甚眾,崔旰趁機發起反擊,郭英乂大敗,最終只領殘部千餘遁歸成都。

且說昔日安史之亂,玄宗逃往蜀地,等返歸長安時,便將所居行宮舍為道觀,道士以黃金鑄就玄宗真容,日夕供奉。郭英乂出鎮西川,雅愛此地修竹茂美,上奏請求將道觀改做軍營,並且移走玄宗真容,自己住了進去。崔旰乃以此為借口,上奏彈劾,雲郭英乂謀反——先帝的金像你也敢妄動啊?!於是親率所部五千軍反攻成都,郭英乂戰敗,單騎逃向簡州,途中為普州刺史韓澄所殺,將其首級送與崔旰。

邛州牙將柏貞節、瀘州牙將楊子琳、劍州牙將李昌夔等各自舉兵,討伐崔旰,蜀中由此大亂。

崔旰也知道自己是惹下塌天大禍了,但他本無靠山——原本依傍著嚴武,奈何嚴武死了;曾入京與崔光遠聯宗,奈何崔光遠也死了——雖然反覆上奏陳情,說明自己是不得已而反攻成都,殺死郭英乂也不是自己動的手……估摸著朝廷不會信,或者即便相信,也絕不肯原諒自己。

百般無奈,這才千裏迢迢,往河北送信,來求告關系若即若離的從妹夫李汲——勞您駕幫我在聖人和皇太子面前說說好話吧。

李汲接到崔措轉遞過來的來信,深感為難。

他對郭英乂向無好感——因其為人太貪——而且倘若崔旰書信中所言確實,郭英乂也屬自作自受。問題朝廷法度擺在那兒哪,郭英乂以上官身份,以抗命為辭,領兵攻打崔旰,雖然於理有虧,於法卻無過錯啊。相反,崔旰你為保全性命,勒兵對抗還則罷了,至於反攻成都,便與叛逆無異了。

還有那韓澄,竟敢擅殺本鎮節度,真正罪大惡極!

然而崔措卻說:“郭英乂是咎由自取——倘若易地而處,上官因私忿而捏造罪名,討伐郎君,難道郎君伸長了脖子生受不成麽?”

李汲皺眉道:“朝廷法度須不可廢……郭英乂便千般不是,終究不虧法度——除非朝廷準了崔旰對其移走玄宗皇帝金像的劾狀——且諸鎮將兵以下犯上,漸成素習,倘若此風不剎,天下再無寧日。難道我麾下將領抗命,我也伐不得麽?”

崔措道:“郎君做事,未必盡遵法度,然總不負‘情理’二字。且若麾下抗命,以郎君之能,難道不能一舉而平麽?倘若不依情理而擅伐,覆不明向背而敗績,難道還能怨得了他人不成?”

李汲“嘖”了一聲:“此前來瑱抗詔,我往說之;仆固父子為亂,我往劫之;周智光為惡,我往殺之……如今倒要為崔旰說話,朝廷將如何看我?”

崔措撇嘴道:“來瑱與郎君無親,郎君恭送他出襄陽;仆固父子與郎君有舊,郎君保其富貴;周智光劫奪魏博之貢,與郎君有仇,郎君故手殺之——人情不外如是啊!則崔旰是我同宗,又供郎君數載香茶,難道就不能為他說幾句話麽?”

李汲心說噫,被你戳中要害了……

崔措所言無錯,若不是曾經受過仆固父子的恩惠,李汲沒必要費盡心機,說其父子還朝,最終還被迫動手;倘若周智光得罪了天下人,偏偏沒惹他李汲,他當日也未必肯離開魏博,借回朝之機游說朝廷大張撻伐。雖說自命光風霽月,但人終究是感情動物啊,誰都不敢說自己所作所為純為國事,而毫無一點私心雜念。

而且吧,李汲原本將禁軍,乃覺得各鎮節度,幾乎沒一個好東西,必須得象郭子儀那樣隨喚隨歸,安心踏實在長安坐冷板凳,才算忠臣;等到自己也做了節度使,卻深感頭上壓著的朝廷這婆婆太難伺候,很多事情還必須得游走在法度的縫隙裏,自己拿主意才好。

好比說,拐走黃鐵炫。

那麽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自己若是崔旰,郭英乂將兵來伐,會肯束手就擒麽?其後成都空虛,軍心渙散,自己能忍得住不反攻麽?即便勝了一陣,若不驅逐郭英乂,休說富貴了,自己性命都必將不保啊……

終究崔旰在嚴武麾下,抵禦蕃賊是有功的,且他走投無路之時沒有投降吐蕃,當漢奸,也算大節無虧……最關鍵人求到自己頭上來了,難道置之不理嗎?不管怎麽說,也算繞著彎兒的遠房親眷哪。

崔措見李汲似乎有些意動,便又加上一句:“七兄在西川,悍禦蕃賊,去歲當狗城、鹽川城之戰,頗立功勳,其來信中有述及,我也對郎君提起過……”

李汲聽聞此言,不由得輕嘆一聲,心說:老婆啊,你怎麽就這麽了解我呢?

他雖然不滿來瑱擁兵自重,不聽調遣,甚至於同僚有難,逗留不救,但卻不覺得其人該死,因為來瑱對於國家是立過大功的——昔守潁川,大敗安史叛軍,乃得“來嚼鐵”的異名;後守潼關,使史思明不敢輕窺京畿;繼而平定襄州張維瑾、曹玠之亂……

至於冒險前往汾州,游說仆固父子還朝,除了私人交情外,也因為仆固一門曾經忠誠於唐室,歿於王事者四十六人;仆固懷恩先後從郭子儀、李光弼平叛,每戰必身先士卒;最後以河北副元帥的頭銜總統諸鎮兵馬,規覆洛陽,驅逐史朝義……

李汲反感周智光,是因為那家夥只會胡作非為,於國家卻並無什麽功勞。他也反感郭英乂,理由基本相同;且郭英乂除了擅殺王崇俊、征討崔旰外,雖無周智光一般惡行,為人卻極其的貪婪,曾在長安起宅邸,極盡奢華;外加郭英乂還與元載相交莫逆。

那麽自己對他人的態度,脈絡就很清晰了,首先看是否有才能,是否肯用其才能保國護民——對於武將來說,就是征討叛逆、外寇,是否奮勇——從而功勳卓著;其次才看節操,且只要大節無虧便可,李汲也不是察察為明之人。

尤其李汲對於抵禦外侮,看得比平定內亂更重——即便安史之亂對黎民百姓的傷害,恐怕並不亞於西蕃侵掠——但肯禦蕃者,他會本能地引為志同道合之伴。因此崔措才會出言提醒,說我那七兄在西川禦蕃,可是屢立戰功啊,倘因郭英乂輩的逼迫而被朝廷處死,郎君你不覺得可惜嗎?

李汲被戳中了要害,不禁無奈苦笑。便對崔措說:“我不便因此事上表,為崔旰辯冤——終究相隔懸遠,他所言一面之辭,做不得數。但我可以寫信給皇太子,幫忙說情,希望朝廷可以網開一面,允其戴罪立功吧……”

於是鋪開一張桑麻紙,提起筆來,草擬給李適的書信——崔措幫忙研磨,就在旁邊兒瞪倆大眼盯著。

李汲開篇便直入正題,也不矯飾,直接說我接到了崔旰從蜀中的來信——“因其博陵崔氏,與拙荊為從兄也”。然後將崔旰單方面的辯辭覆述一遍,完了說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若其言無太多矯飾,則確為無奈之舉,且有可憫之處……

最後說我知道殿下您一向器重嚴鄭公(嚴武封鄭國公),可惜他英年早逝。鄭公在日頗為器重崔旰,用之為西山都知兵馬使,卓立於抗蕃的第一線,由此可見其人之能。如今蜀中生亂,王崇俊已為郭英乂所殺,倘再處死崔旰,恐怕西川一道將大傷元氣,蕃賊或將趁虛來攻,於國家不利啊。因此我試著通過您,向聖人求個情,不如赦免崔旰死罪,仍讓他領兵抵禦西蕃,戴罪立功——懇請俯允。

信才寫完,崔措一把奪過,說不必謄清了,這便派人快馬送出去吧。李汲瞥了妻子一眼:“於構、據二兄,不見卿這般上心啊?”

崔措答道:“彼二人也無才德,也無膽量,做不成大事,也釀不成巨禍,何必理會?”說著話,神色稍稍一黯:“至於七兄,雖尚無緣得見,尺素往來,反倒覺得更為親近些,豈忍見其就死?”

李汲心說我讓你跟崔旰通信,竟然還結成筆友了,這怎麽話說的……

魏博到長安,終究兩千裏之遙,即便快馬傳書,沒有十天也送不到。這邊李汲才剛寄出信去,盧杞新一份報告書就送到了,通報了兩個壞消息:

其一,和政公主薨逝了……

李汲原本瞧和政公主,便不似長壽之相,為其形體過於豐腴,且上小下大,近乎梨形……根據後世的知識,這般體態之人,健康狀況不會太好。公主本已有孕在身,卻不顧駙馬柳潭的勸阻,每隔幾日便前往禁中與李豫談論國事,排遣憂煩;今秋吐蕃攻打甘、肅等州,唐廷無力相救,卻也不敢全軍殺出大震關去規覆隴右,只能眼睜睜等著一道道噩耗傳來,李豫憂懼而病,公主更是每日必入宮中寬慰……

於是就在肅州失陷消息傳來的翌日,公主心力交瘁,導致難產,終於去世了。

李汲覽信,不由感傷——其實他跟和政公主並沒有太深厚的交情,遠不如蕭國公主;但和政公主曾在自己娶妻之日來鬧過洞房,其後又多次相助自己,這份情誼,他沒齒難忘。估算起來,公主應該才三十出頭吧,竟然難產辭世……為啥老李家有用之人總是死得早,廢物點心卻往往長壽呢?

好比說李隆基就活了七十八歲,李亨雖然長年纏綿病榻,也終究活過五旬了。李隆基若早死二十年,估計不會有啥安史之亂,且其風評,或許能夠追及乃祖李世民!

盧杞通報的第二個壞消息,是朝廷正式頒詔,征討崔旰,以平蜀中之亂。

估摸著和政公主去世,對李豫打擊很大,恰在此時傳來郭英乂被殺的消息,皇帝終於摟不住火了。而且蕃賊圍攻瓜州不克,已然陸續退兵,朝廷終於騰出手來,可以平定內亂。

並且李汲還猜測,周智光被殺、梁崇義來朝,可能增添了李豫的信心,乃不願從白孝德、李懷玉之例,對藩鎮內部動亂不聞不問,甚至於被迫追認既成事實了吧。

——順便一提,李懷玉既逐侯希逸,唐廷乃以鄭王李邈為平盧淄青節度大使,不過遙領而已;不但允許李懷玉實執鎮事,任為留後,還賜名正己——從此他便喚作李正己了。

拉回來說,在與郭英乂交情匪淺的宰相元載的慫恿之下,李豫終下討伐之詔,任命杜鴻漸為劍南西川節度使,並山南西道、劍南東川、劍南西川副元帥,統率諸道兵馬南下,以平蜀亂。

盧杞調查得很詳實,朝廷主要調動的是山南西道和劍南東川的兵馬,由安史降將張獻誠統領,總數在三萬左右,先發;杜鴻漸領部分禁軍和關中兵馬近萬合後。崔旰本部五千,即便奪占了成都,估計也過不了萬;而柏茂琳、楊子琳等將呼應朝廷的討伐,總兵數亦在一萬上下。

則是崔旰即將面對五倍於己的討伐軍,勝算渺茫……盧杞因此請示,咱們是否要處理一下雅軒茶肆,跟崔旰做徹底的切割,以免被他連累呢?

李汲心說,看起來崔旰多半要完……為恐崔措擔心,影響她養神安胎,幹脆就不告訴了。不過他也回信給盧杞,說我已向皇太子陳情,希望能夠饒過崔旰一命,至於成不成的,只能歸於天意——首先,崔旰你哪怕做了俘虜呢,也得先能活著被押回長安才行啊;其次,得看李適是不是肯開口求情,求情又準是不準。

可惜啊,今時今日,再無和政公主矣——每人能保證在皇帝面前遞得進話。

至於雅軒茶肆的經營,先不必有任何變動——我跟崔旰合夥做生意,本來也沒打算瞞人,估摸著李適肯定是知道的,則我一方面求情,一方面做切割,也太過小人嘴臉啦——崔旰若死,他的股份可以一口吃下;若其不死,還可以助他重整旗鼓。

——當然啦,這重整旗鼓是指戴罪立功,重新在官僚體系裏往上爬,而不是再募兵馬,跟朝廷對抗到底。

李汲要盧杞多多關註蜀中的戰事,倘若崔旰最終身首異處,問問他家中還有什麽妻兒親眷吧,我等理應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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