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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河東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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邏些城中,馬重英欲圖整備兵馬,再侵隴上,特來向讚普當面稟報。

赤松德讚面無表情地聽完馬重英的奏陳,良久不言。馬重英跪在地上,心裏難免七上八下——讚普雖然年輕,卻自設謀鏟除權臣祥仲巴傑之後,威望日盛,被讚譽為棄宗弄讚覆生,就連馬重英在他面前,都往往感覺心虛氣喘,如履薄冰。

關鍵馬重英並無野心,也不想做祥仲巴傑那般權臣,挾制讚普而號令全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馬重英確實是吐蕃的大忠臣,且因為吐蕃的政治形態相對原始,他目赤松德讚不僅是君,更加是主,唯恐一言不慎,招致主子的不快。

可是赤松德讚不開口,馬重英既不敢問,也不敢催促,只得伏首駕前,靜靜等待。好不容易,才聽到禦座上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喟嘆。

“讚、讚普何憂?臣請為讚普分憂。”

赤松德讚這才緩緩地說道:“紅塵紛擾,諸般煩惱,非大智慧不能堪破。凡人往往不能自見本心,即便一度開慧得見,也會為業障所迷,墮入苦海——大論啊,你還記得自己的本願,究竟為何嗎?”

“臣、臣唯願讚普康健,我吐蕃繁榮,世世代代……”

“這都是虛言,是遙遠的夢,然而,要如何使夢變成現實呢?”

馬重英大致猜到赤松德讚想說些什麽了,不由得一陣酸楚泛上心頭:“臣有罪……臣的本願,是趁唐衰而取安西、北庭,宣佛主教化,拒邪神於嶺西,使讚普受佛主金光普照,使吐蕃萬民消業浴祥……”

赤松德讚打斷他的話:“你原本對我說,要進取隴右,切斷長安與河西的聯系,然後可以平取安西、北庭,蕃唐之間,劃隴阺為界,東西並為大國。如今隴阺在望,而唐也平了東方的叛亂,你卻又來奏說東進……為什麽不是北進呢?”

馬重英戰戰兢兢地為自己分辯道:“臣未忘夙志,奈何諸大人懇請,要直取鳳翔……”

赤松德讚嘴角略略一撇:“是啊,此前百戰而得隴右,得了多少唐人,諸部均分,大人們都吃得腦滿腸肥了;但人心總是貪婪不足的,終究隴上比起安西來,路要好走得多,人口也富庶。”略頓一頓,聲音一沈:“但你究竟是我所命的大論,還是諸部大人共同推舉的大論?”

馬重英聞言,不禁身子一哆嗦,面色慘白,急忙叩頭道:“臣有下情上稟。”

“我正要聽你的下情,說吧。”

“唐方平東亂,西兵陸續歸鎮,必謀恢覆隴右,臣唯恐主力北進,而隴右卻失。因此寄望於一戰突入大震關,威脅鳳翔甚至於長安,迫使唐天子遣使來議和——或者劃定隴阺為東西疆界,或者我吐蕃退出隴右,以交換安西、北庭。”

赤松德讚搖搖頭:“不可能的,唐人甚堅忍,唐天子也要臉面,或許願意割地盟和,但安西、北庭地方太廣,絕不肯輕易與我。”

“臣想要試一試,若成,則蕃唐之間可得五十年太平,我吐蕃亦雄強可期。”

赤松德讚雙瞳一輪,突然間問道:“你是打算出賣讚普鐘嗎?”

馬重英點頭道:“讚普明見萬裏——我吐蕃昔日約和南詔,先讚普稱閣羅鳳為讚普鐘,本為拒唐,然若蕃唐之間可以和睦,南詔便無用了。彼地深險,叢林密布,道路難行,即便唐人得了,也不可能威脅到我吐蕃,則不如以隴右加南詔,交換安西、北庭。在臣想來,只要唐天子肯應允,即便要我吐蕃出兵,夾擊南詔,也是可以商量的。”

赤松德讚沈吟少頃,微微頷首:“好吧,你有你的方略,我也不加掣肘,就再看看今秋如何吧。我會在邏些為你向佛主禱告,求取佛佑,助你旗開得勝……”

終於取得了讚普的諒解,馬重英退出宮殿,卻只覺背心上全是冷汗,山風掠過,不自禁地又打了一個哆嗦。方欲歸宅理事,點集兵馬,忽有一名小吏疾奔過來,到面前五體投地,大禮參拜。

“什麽事?”

“稟大論,唐人有使來。”

馬重英聞言,雙眉微皺:“是長安來的?求和還是挑戰?”

“並非長安遣來,而是……來自朔方軍,說有天大的緊要事,請求面見大論,當面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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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奉密詔急返長安,將節度衙署之事,盡數委任給了顏真卿——他也挺期待,希望我回來的時候,這位顏司馬真能夠順利收取本年賦稅,將府庫起碼裝它個半滿吧。

他只領元景安等牙兵二十騎,一路上馬不停蹄,僅僅半個月便抵達了長安城。入城時已是午後,所以也不著急去拜請入覲了,先回平康坊的住家。

崔措迎入,卻說:“午前有中使來,雲郎君若這一兩日返京,不拘什麽時辰,請即刻往大明宮入覲。”

李汲聞言,不禁皺眉:“何事如此著急?畿內諸軍已發否?”

崔措說據我所知,鳳翔、邠寧、鄜坊、同華等軍都已領得詔命,陸續向隴關方向集結了,但聖人急於召見郎君,貌似是為了別的什麽事情……

說著話,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來:“此阿兄密遣人送來,要妾交予郎君。”

李汲接過來一瞧,只見上面草草地寫著一行字:

“既歸,當急入宮見駕,於來瑱及宦官監軍事,慎勿提起,容後再言。”

李汲一頭霧水,不明白李泌究竟想要傳遞什麽信息……難道說,怕什麽來什麽,來瑱之死,又再引發什麽連鎖效應了?是某鎮節度有反意麽?還是皇帝打算在這個節骨眼上,解決掉梁崇義?

即將與吐蕃開戰之際,實不宜再拉一條戰線出來啊。

他是穿著便裝回來的,於是急忙換上袍服,只領著元景安一人,策馬而至大明宮明鳳門前,叩闕請謁。時候不大,一名年輕宦官出來招呼,單領著李汲過含元殿、宣政殿,直抵內朝。直到天色擦黑,方才見駕於蓬萊殿。

進殿一瞧,見李豫盤腿坐在榻上,面有憂色,同榻而坐的還有個女人……李汲以為是妃嬪,多半為獨孤貴妃,不大可能是沈妃,也不敢細看。禦榻左右,擺著幾張矮墩,李泌、李適、程元振赫然在坐。

李汲大禮參拜,李豫一擡手:“愛卿不必多禮——賜坐。”便有宦官也搬過一張矮墩來,擺在李泌下首。李汲側身坐了,叉手問道:“陛下急召臣進宮,未知有何垂問?”

李豫斜眼一瞥程元振,程元振會意,當即起身,將一卷奏疏遞給李汲,並且一開口,石破天驚:“仆固懷恩謀反!”

李汲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倒是料到了或許是某鎮有不穩的跡象,但從沒想過可能是老仆固啊!急忙展開奏疏來看。李泌趁機在旁,用最簡明的辭句,將其後因果,大致陳述了一遍——至於詳細經過,李汲是事後才逐漸了解到的。

且說仆固懷恩凱旋還朝之後,並未即領朔方軍歸鎮,他奉命先送回紇援兵出塞,於是自絳州經晉、汾、太原等地,最終與帝德在忻州分手。

原計劃揮師折向西南,自石州渡河,則河西就是朔方該管的銀州啦,誰成想仆固懷恩與河東節度使、太原府尹辛雲京鬧起了矛盾,幾乎兵戎相見。

辛雲京跟仆固懷恩是有舊怨的,他曾經與李懷光聯名上奏彈劾仆固懷恩,雖說李豫最終認可了仆固懷恩羈縻河北降將的策略,未準辛、李二人所奏吧,據說仆固玚在軍中宣言:“必要斷那河西賊之頭,方解吾恨!”

——辛雲京本是蘭州人氏,老家在河西,故此被罵做“河西賊”。實話說李懷光也算朔方一脈,事後還特意跑去跟仆固懷恩解釋,說我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國事,並無不敬副帥之意,辛雲京卻始終毫無表示,仆固玚因此銜恨。

因此辛雲京擔心仆固父子公報私仇,先一步返回太原後,以提防回紇軍搶掠城內——類似情況真不少見,光李汲在洛陽城下的敲打,根本不濟事——為名,緊閉四門,不納仆固一行。其後仆固懷恩與帝德分手,自忻州南返,這回辛雲京沒借口了,但太原城門還是一聞朔方軍至,便即緊緊地合上。

仆固懷恩由此大怒,他也不著急回鎮了,自將數萬朔方軍屯於汾州,使仆固玚屯榆次,別部分屯祈縣和晉、慶等州,遙遙威逼太原,同時上奏彈劾辛雲京。

辛雲京自然要還擊,請出監軍宦官駱奉先來,具言仆固懷恩勾連回紇,甚至是吐蕃,已生反意。但駱奉先與仆固懷恩是舊識,自告奮勇,前往汾州為兩家解鬥——關鍵他要回京覆命,也必須得從汾州過啊,躲不掉的。

仆固懷恩在汾州設宴款待駱奉先,還把自家老娘給請出來唱黑臉,當面責備道:“汝與我兒約為兄弟,今卻親近雲京,為何兩面討好啊?”駱奉先反覆申明,說這不關我事啊,我只是回京覆命,經過此地而已,你們有啥矛盾,最好瞧在我的面子上,說開的為好。

當日酒席宴間,氣氛還是比較融洽的,仆固懷恩多喝了幾杯,竟然站起身來向駱奉先獻舞,駱奉先不會跳,便將出纏頭,酬答仆固懷恩。完了仆固懷恩說:“君不必急行,來日端午,可以再宴飲為樂。”

然而駱奉先被仆固懷恩的老娘罵得有點兒慌,不敢久留,堅持要走。仆固懷恩仗著老交情,幹脆把駱奉先的坐騎給藏匿起來。駱奉先對左右說:“白晝使其母責我,夜又匿我馬,這是要殺我啊!”連夜翻墻跑了。

抵達長安之後,駱奉先就上奏稱仆固懷恩謀反,同時仆固父子謊稱辛雲京、駱奉先謀反的劾狀也送到了。李豫覽奏大驚,急忙請李泌草制,為兩家解怨。但仆固懷恩不依不饒,再次上奏——就是李汲手裏這一封奏疏。

奏中先述前情,辛、駱二人如何關閉太原城門,不放回紇兵進入,導致回紇怨怒,打算趁機搶掠,都是我反覆解勸,才肯和平出塞;然後那倆貨擔心我向朝廷奏劾,竟然惡人先告狀……

“臣靜而思之,其罪有六:昔同羅叛亂,臣為先帝掃清河曲,一也;臣男玢為同羅所虜,得間亡歸,臣斬之以令眾士,二也;臣有二女,曾遠嫁外夷,為國和親,蕩平寇敵,三也;臣與男玚不顧死亡,為國效命,四也;河北新附,節度使皆握強兵,臣撫綏以安反側,五也;臣說諭回紇,使赴急難,天下既平,送之歸國,六也……臣受恩至重,夙夜思奉天顏,但以來瑱受誅,朝廷不示其罪,諸道節度,誰不疑懼……”

李汲一目十行地看過,心中暗罵:“老混蛋這是誰幫你寫的奏疏啊?真是不死找死!”

面對朝廷的猜忌,同僚的彈劾,就應該擺正態度,老老實實上奏表忠心啊,你怎麽敢皮裏陽秋,盡說反話呢?別說李豫了,即便李汲想要責罰麾下某人,那人卻一拍胸脯,先大表一番功勞,然後說我正是因為有這些功勞,所以有罪,合該受死……那李汲也不能忍啊!

況且仆固懷恩還明著質問皇帝,為啥不肯明宣其罪,便處死來瑱?這會使諸道節度心寒的啊,你知道不知道?

李汲終於明白了,李泌為什麽要給自己遞那麽張小紙條。

仆固懷恩這回急怒攻心,朝皇帝翻白眼兒,口不擇言之下,出此奏疏,壓根兒解決不了問題,反倒拱火;究其根由,其實他跟辛雲京之間的矛盾還是小事——朝廷巴不得諸鎮節度不甚和睦呢——關鍵兩點:一是來瑱之死,二是宦官監軍。

前者使仆固父子不再信任朝廷,後者則是駱奉先刻意激化了矛盾。

李汲很想跟李豫說:此事易解,只要就來瑱之死給諸道節度一個交代,再嚴懲駱奉先,甚至於廢罷宦官監軍制度,自然能夠挽回仆固父子對朝廷的信任,朔方軍是絕不會反的。但李泌事先提醒過了:千萬別提這兩樁事!

因為這兩件事一提,擺明了說責任全在朝廷,甚至於在皇帝身上,那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跟仆固懷恩沒兩樣啊,純粹拱火嘛,絕對無助於事端的圓滿解決。

該怎麽措辭呢?李汲正在沈吟,忽聽禦榻上那女子開口問道:“聞李卿與仆固父子熟稔,可能斷言,朔方軍究竟會不會反呢?”

李汲聽得話語聲頗有些熟,不由得擡眼細細一瞧——耶,怎麽是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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