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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弄瓦弄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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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瑱本無扯旗造反的打算,哪怕幾乎被逼到絕路上,這一決斷,輕易也是難下的。況且魏仲犀並不讚成自己跟朝廷放對,來瑱心知肚明,則襄陽城高堞密,戍卒尚有數千,只要魏仲犀不肯做內應,絕非短時間內可以拿得下來啊。

——李汲連夜進入襄陽城,正有這方面的考量。

更別說“攻克襄陽”或許只有三分為難,事後再如薛南陽所說,“北上京畿”,那簡直是癡人說夢了。除非去跟史朝義聯絡,但一時三刻之間,史朝義就算會飛,也不可能過來增援自己吧。

由此繞堂躑躅,難下決斷。

最終使來瑱下定決心的,還是天將明時,傳來的一道急報——

“商州軍三四千眾,昨日便自武當山出,逾境入我襄州,迫近了谷城!”

來瑱不由喟然長嘆:“這是要夾擊我了……好個李汲,好個李棲筠,早有謀劃啊!”

事已至此,不容他不放下野心和矜持,於是下令整兵,隨我前赴襄陽,去接詔旨。薛南陽問:“來帥將多少兵去?”

“兩百牙兵足矣。”

大將出鎮,必舉“牙旗”,而護“牙旗”之兵,便名“牙兵”,本是親信扈從,逐漸變成了節度使的私人武裝。襄城鎮駐軍兩萬有餘,若論牙兵,卻只有這兩百而已。

薛南陽勸諫道:“兩百人無乃太少乎?唯恐李汲要害來帥……”

來瑱兩眼一瞪:“他敢?!”

隨即嘆息道:“昨夜之亂,都可推到李昭、梁崇義身上去,我頂多治軍不嚴之罪,李汲下吏,豈敢殺我?而若起大軍往臨襄陽,天使必恐,若閉城不敢納,倒是坐實我的反狀了……”

龐充問道:“難道來帥當真從命,移鎮淮西麽?”

來瑱苦笑道:“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只望還能跟朝廷打打擂臺,請求多帶些兵去淮西……然恐此番旨意,與從前不同,未必肯放我東去啊……”

於是領著薛南陽、龐充,並兩百牙兵,渡過沔水,趕赴襄陽。魏仲犀在城門前相迎,來瑱趁機拉著他的手,低聲問道:“昨夜之事,我實不知。如今天使既然得安,可有怨恨我之意啊?還望魏君實言相告。”

魏仲犀也低聲道:“天使既入襄州衙署,便不再露面……然在我看來,主持其事的,實為李汲。李汲夜審梁崇義,今晨卻已不再拘押,而予開釋,則或許昨夜之亂,李昭一顆首級便可了事。來帥勿憂,若朝廷有所責問,魏某必定上奏為來帥辯誣。”

來瑱心中忐忑,來到衙署,李汲立在門首相迎。來瑱上下打量,道:“陜州一別,久不見長衛之面,甚是想念啊。”

李汲笑一笑,叉手道:“可惜,本想入於來帥帳下,聽從驅策,馳騁疆場,可惜某來襄陽,來帥卻須還朝,不能如願了。”

來瑱聞言一驚:“不是讓我去淮西麽?”

李汲側身一讓:“來帥大才,豈是一鎮節度所可屈節的?請進,天使等候久矣。”

來瑱聽了這話,一半放心,一半憂慮——放心的是,看李汲的神情,聽其言語,昨晚的事兒估計就這麽過去了;憂慮的是,多半要召我還朝去坐冷板凳啦!

抑且還不是最尊貴的冷板凳,還得排在郭子儀下首……

入內拜受詔命,心情卻陡然間又從谷底躥上高空——竟然是兵部尚書啊!

進不進政事堂的,其實來瑱並不怎麽在意,終究拜相只是門面光彩而已,難道自己一介武夫,耍心眼兒能夠鬥得過元載那些文臣嗎?即便登堂,也只有隨聲附和的份啊。但兵部尚書可是實職,那板凳熱乎著呢,且前任還是李輔國……

一所衙署是否掌握實權,很大程度要看主官人選,則當李輔國在位之時,誰敢侵奪兵部權柄?李輔國雖去,這位子也空了沒幾個月,總不至於轉眼間就大權旁落了吧。

嗯,自己得趕緊回去,把屁股坐穩了才成!

總之李豫將出的這支胡蘿蔔足夠粗大,別說眼界相對淺一些的來瑱,哪怕崔光遠還在,若能得此美職,他也不會接連請求外任了。

尤其來瑱才被李汲將計就計,下了圈套,擔心襄陽城阻之於前,商州軍襲之於後,自己要被迫移鎮淮西,去聽李光弼的調遣……心情大起大落之際,最易入彀。

於是欣然接詔,其與李汲的兵權交接,自也一路順遂。三日之後,來瑱即率他那三百牙兵離開襄城鎮,兼程北上,龐充執意追隨,薛南陽卻被迫要留下來。

因為節度使麾下司馬,多半都是幕職,是自聘的,而薛南陽身為節度副使,乃朝廷正式委派,他可不能擅離職守。並且就理論上來說,他的職位更高過四州防禦使李汲,還可以直接給李汲下指令。

當然啦,朝命李汲整頓兵馬,克日北上,會合大軍收覆洛陽,薛南陽如今孤立無援——很明顯那梁崇義已然徹底站李汲一邊兒去了——也不敢從中阻撓。

好在李汲對於這位節度副使,表面上還算恭敬,送走來瑱之後,即入軍中點校名冊,然後沒把兩萬軍全都收嘍,給薛南陽留下了一大半兒。

關鍵李汲覺得,兵在精而不在多,若不能沙汰老弱疲卒,臨陣多半生亂,自己哪敢這就領著他們上戰場去啊?況且他自從軍以來,也從未將過上萬兵馬,故而並不敢高瞧自家的統禦能力……從來名將都是打出來,練出來的,韓信也不敢一見劉邦的面,就誇口說“多多益善”吧。

因而在梁崇義的協助下,遴選了五千精兵。

李汲其實信不過梁崇義,那家夥心眼兒忒多啦!倘若是個搖著羽毛扇的參謀,詭計多端猶有可取,這又能打又能瞎琢磨,還該猛的時候猛,該慫的時候慫,這家夥的心思,連我都猜不透……

然而粗掌軍旅,又不得不依賴軍中舊將,李汲可沒本事化身千萬,很快便與數千兵卒打成一片。好比說朝廷委派地方守令,往往到任後第一件事就是面會境內耆老、縉紳,即便明知道對方小算盤打得嘩嘩響,亦不得不虛與委蛇,否則必定令行不暢,什麽事兒都辦不成。

由此李汲在夜審梁崇義之後,才特意要跟對方較較氣力,為的是以實力懾服此將。要怎樣做,士卒才肯聽從將令呢?舉凡愛士、公平、嚴明、善戰,種種要素,都非短時間內可以達成效果的,唯有個人武勇,才可最快展現於部下面前,既懾其膽,也安其心。

只不過李汲也沒想到,梁崇義的膂力竟然比自己還大……好在他及時改換策略,以技取勝,梁崇義也當即表現出了——起碼在表面上——順從之意。

由此短時間內,仍須重用並且仰仗這位荊襄驍將。

李汲並未在襄城鎮停留太長時間,很快就率領兵馬,溯醴水北上,改駐新野。

對外宣稱,是為了護守要沖,隨時做好北上應援主力,收覆洛陽的準備。事實上,一支軍隊長期屯駐某地,難免與當地百姓起沖突,或與大戶相勾結,恩仇並深,難以動搖;只有換一個駐防地,才有望將與軍事無關的各種因素,一刀斬斷。

早有消息傳向谷城方面,雷萬春率三千商州軍提前一天也進駐了新野縣。李汲到後,即將兩軍打散,重新編組——終究他最相信的還是張巡舊部啊,若不將那些百戰強卒滲入慣於兵變、兵亂的荊襄軍中去,他連睡覺都枕著鐵鐧,絕對不可能安心。

乃將這八千兵馬編為三部分,雷萬春為左廂兵馬使,梁崇義為右廂兵馬使,各領兩千六百人;南霽雲為都虞候,將中軍,也是兩千六百人。此外命陳若挑選兩百最可靠的張巡舊部,各給戰馬,編為牙兵。

荊襄多步卒,基本上就沒幾匹馬,商州軍稍稍多些,也不足十分之一。由此騎兵就都在李汲身邊,在陳若部下了。

編組完成之後,一方面向襄、鄧、隋、郢四州摧討軍糧和役夫,一方面親自加以訓練。

就連不歸自己管的唐州,李汲也派尹申去討糧了,借口將來規覆洛陽時,很可能從唐州境內過,勒令刺史供奉——還是說,你打算饑兵過境,四處搶掠啊?

唐朝之所以設那麽多防禦使、節度使,一方面是為了統合數州之力,對抗叛軍,另方面也是因為中央府庫空虛,難以資供,只能允許各地將領自行籌措軍糧。但籌措軍糧有很多種辦法,若是當地富庶,地方官也肯合作,自然和平交接,否則的話,即便在自家轄區,縱兵劫掠之事亦不鮮見。李汲對此自然是深惡痛絕的,但也不妨拿來做借口,恐嚇唐州刺史。

足食才能足兵,是個人就懂這道理,但可惜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困難。根據李汲的訪察,原本荊襄兵就是分等級的,唯節帥牙兵與各將親衛才有可能吃得飽,其他的幾乎天天喝稀粥……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因為歷經兵燹,生產力遭到極大破壞,各州府庫都是半空的,動輒數萬大軍,哪裏供應得起啊?

好在秋賦才收,糧秣暫時充足,李汲自己背著人在紙上列算式,計算了好半天,估計各州輸糧,按照從前的吃法,也僅夠這八千人四個月所需……

好在李適曾經提起過,最遲十月,必要興師。倘若是十月底接到出兵指令,則己軍殺出魯陽關需要五六天,有一個半月的存糧,足夠用了。等到與李適會合,難道他還能不管我吃飯問題嗎?起碼皮球可以直接踢給他吧。

於是下令,軍士三日一操,以隊(五十人)為考核單位,前三名有酒有肉,前二十名可得飽食——按照李汲的願望,是希望人人都能吃飽,還有足夠蛋白質攝入,並且每日操練的,只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同時李汲也不由得慨嘆,我手底下還是缺人啊。

論武有南霽雲、雷萬春,勇冠三軍,即便梁崇義,應該也是個很能打的;但論文,也就尹申堪堪可用……總不能寄望於那個江湖騙子常恒吧?倘若麾下人才鼎盛,哪兒用得著他堂堂四州防禦使自己去計算軍糧啊?

只得寫信去求告李棲筠——您那兒還有啥人才沒有,幫忙勻侄兒幾個吧。

李棲筠尚未回信,元景安先從襄陽兜個圈子,跑新野來見李汲了。

原本元景安是想跟隨李汲去沙場上博個功名的,但李汲不放心臨盆在即的青鸞,關照那“元霸王”暫且留在長安城內——你地頭熟啊,請個穩婆、雇個保姆啥的,可以相助崔措辦事,她終究是女人,很多事情不方便親自出面。由此元景安突然間跑來送信,李汲當即就明白了,見面先問:“可是生了?”

元景安笑著答道:“恭喜二郎,才離長安不久,鄒氏便產下一女……”

“小大平安否?”

“母子俱安。”

李汲這才大舒一口氣,放心地去拆信。

想當初他離開長安城的時候,崔措便問:“若生兒女,起什麽名字啊?你這做父親的不能陪伴身邊,也總該早早為孩兒定名才是。”李汲從前就沒琢磨過這事兒,如今又滿心籌劃,去襄陽召來瑱,一時間根本想不出好名字來。

最終只能答道:“所謂生兒弄璋,幹脆就起名李璋算了。”

“若是女兒呢?生女弄瓦,難道要喚作李瓦?”

李汲當即瞪眼:“我的閨女兒,誰敢將之做瓦?可名李璧,讓人知道不拘男女,都是我家的美玉良材!”

然後他走了沒多久,十月初二,李璧終於誕生。李汲暗道當時沒細想,隨口定的名,後世泌、璧二字同音,好在這年月一個是去聲,一個是入聲,倒還不至於混淆……

一邊拆信,一邊問元景安:“你此來,便在我軍中任職,不回去了吧?”

元景安叉手道:“自當追隨二……防禦,夫人也說,有她在,可保令嫒無恙,無須小人再幫襯左右。”隨即又命從人遞過一方竹篋來,說:“這是夫人命小人帶來交予防禦的。”

李汲還以為是替換的衣服,或者別的什麽日常用品,孰料打開來一瞧,全是捆紮得嚴嚴實實的紙包;解開一個紙包,當即一股清香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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