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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雞鳴狗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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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適的思路很簡單,也很直接——李輔國還在臺上的時候不容易扳動,則既已下臺,空餘一個郡王的虛名,正不必獄吏動手,一刺客足矣。

所以他才會趕緊地來找李汲,就是希望動用崔光遠留下來的那些江湖異人,潛入李輔國家中,直接把老閹給宰了算了。

李汲聞言,不由得微微蹙眉,心說:瞧不出來啊,小家夥還挺狠的……他是這陣子跟人勾心鬥角,常施詭謀,所以逐漸扭曲了性格吧,做事竟如此地無所不用其極,只看結果是否有利,不論過程是否正當。固然無論用兵還是治政,都不可能只循正道,而不時出陰謀秘計,但身為繼承人順位最靠前的皇子,將來還有可能踐祚為君,若總是保持著這種心態,於國於民,必定無益啊。

因而正色勸告道:“殿下,律法是社稷的根基,而若天家先不遵法度,遣刺客謀殺異己,則官人又如何?且四方擾亂之際,臣逆其君、兵殺其將等事,紛紛不絕,殿下身為聖人長子,豈能再做此等表率?自古以來,焉有不行正道,而踐旁門,還能夠安邦定國的君主呢?”

李汲知道李適最喜歡聽自己暗示說他必有九五之份啦,因而特意用對待君王的高標準來要求對方。

誰想李適不以為意,還一撇嘴,說:“太宗皇帝難道是踐行正道,才促使高祖易儲的麽?所謂‘逆而以取順守之,文武並用’是也。”

李汲不由得腹誹:李世民啊,瞧你給後世子孫做了個怎樣的好榜樣?!

他知道李適是鐵了心要動用刺客了,即便自己堅拒,小家夥也可能再去找別人,倘若搞到堂堂皇子自己私養刺客,那麻煩可就大啦。因而略一思忖,便即敷衍李適道:“茲事體大,須謀定而後動,且老閹千夫所指,也必有所戒備。殿下勿急,且容某徐徐圖之。”

李適說好,那這件事我就托付給長衛你了,別讓我等太長時間——“比及秋來,孤便要率師出征,而長衛也每求自將一軍,馳騁疆場;若我等都不在長安,老閹再有詭謀,實難防範。”

李汲心說好嘛,你跟這兒等著我呢——這是將了我一軍啊,一日不殺李輔國,則李適便一日不能放心,讓自己領兵外鎮……

數日之後,崔光遠落葬——他沒打算歸葬博陵祖塋,而早在長安郊外給自己備好了佳穴——崔構、崔據二人就在墳前結廬而守。

就禮法而言,父喪要守二十七個月,其間不能脫下孝服,不能出仕,不能嫁娶,甚至於不能行房事,不能聽聲樂,不能笑言。雖說還正兒八經地寫入了律法之中,違犯者要判杖刑或者徒刑(最高三年),但絕大多數正常人,其實都是做不到的。尤其母喪之期與父喪相同,又是將近三年,而人的青壯年華,又有多少個三年哪?

崔構兄弟作為士人來說,也就不能提前釋服,不能在二十七個月內謀求起覆或者應科舉罷了——最好也別明娶妻妾,別在這階段搞出人命來。

崔措作為已嫁之女,於父喪降等,服齊衰,也即需要戴孝一整年。但跟兄弟們不同,這一整年不必要守在墳前或者留在娘家,待遺體落葬之後,便可返回夫家去。因而當她回到平康坊內的李府之後,李汲便將李適的要求,和自己的顧慮,私下裏向老婆和盤托出了。

崔措先不接李汲的話,卻道:“正要與郎君商議,家父既去,則其所養江湖異人,不能再居崔府,而當遷來我家。”

李汲問她:“原本都在崔氏府中麽?”

崔措搖搖頭:“部分別有家宅,便連崔構兄弟也不知曉;但也有不少,確實是在崔府之中,假以奴婢身份示人的。”

李汲猛然間想起一事來,便問:“前日隨你出城去救我與青鸞,在望春樓下得見一人,曩昔曾做士人打扮,遇我於呂妙真家——那人叫什麽名字?”

崔措答道:“名喚尹申,字子束,行九,祖籍遼東,後遷蜀地。其人擅劍術,通文辭,精明百變——即所謂‘蜀中劍俠’是也。”說到這裏,忍不住掩口而笑:“與你那個‘鍵俠’,音同而實不同。”

李汲說你就別提“鍵俠”了——“杜子美識得此人,雲為諫臺一小吏,則難道他還掛著官身不成麽?”

崔措點點頭:“尹申去歲入流,見為正九品鉤盾丞。”

李汲聞言,不由得一皺眉頭,探問道:“鉤盾丞?則是去襄助嚴莊啊,還是監視嚴莊啊?”因為鉤盾署乃是司農寺的下屬機關,他故有此問。

崔措笑一笑:“這兩事麽,可以一並為之。本來嚴莊既罷,當轉尹申為別職,可惜那時候家父近乎落魄,很難再施手腳了。”

“則此等士人而為耳目者,還有多少?”

“不多,也就六七人而已,多在流外,只有尹申一個九品。”

李汲心說還好,倘若崔光遠能把自家的密探——而非黨羽——塞進各個政府機構,還都能做到六七品甚至更高,那簡直太可怕啦!自己也得好好考慮考慮,倘若不打算謀朝篡位,是不是要把這些隨時都可能自傷的利刃留在手中……

“則似此等外居的,總計多少?”

“十六人。”

“假充奴婢的,又有多少?”

“二十八人。”

李汲不禁黯然垂首:“我養不起恁多奴婢……”

開玩笑,現在領受自崔家的二十多人,相應自家俸祿,就已經有些臃腫了,再翻一倍?哪怕有萬貫彩禮,也用不了多久就得把我給吃窮了啊!

崔措笑道:“郎君忒小家子氣,這些人都是有用的,既允繼承,豈能拒而不納?況且若郎君能得外鎮,少說一州刺史,必定養得起了。”

李汲不禁嘆息道:“老閹不死,恐我終不能得外任!”

崔措也很幹脆,擡手一比劃:“既如此,殺之可也。”隨即提醒李汲:“史氏上下相疑,已是日薄西山;魯王又做元帥,統禦萬軍,並郭、李二大將,則最遲明歲,必能平定關東。郎君不趁此良機建功立業,待得天下太平,怕是再難有用武之地——難道你真能居於文班,去與那些科舉出身之人嘯風弄月,吟詩作賦麽?”

李汲笑一笑:“這倒無妨。關東易平,西蕃難弄,即便大軍平滅史朝義之後能夠盡數西鎮,沒有個兩三年,也難盡覆失土,將蕃賊逼回老巢去。”

崔措道:“功勞不嫌多,官職不嫌大,還是盡快完成魯王之托,外鎮的為好啊。”

李汲搖頭道:“雞鳴狗盜,不得不為,至於入宅行刺,我不屑做也!”

崔措一翻白眼:“又無需你自去做,交代尹申等人可也。”

“遣刺客暗殺朝廷大臣,此例不可開,怕是後患無窮……”

“李輔國仇家正多,只須謀劃得當,誰曉得是你所為?誰曉得是魯王的授意?”

李汲冷笑道:“不要當天下人都是傻的,我料煌煌史筆,必記是聖人所命!”

“那也是聖人背負罵名,幹郎君何事?”

李汲心道小丫頭還是眼界淺啊,國家大事跟你說不通……倘若李泌在此,必定讚同我的想法。隨即卻又微微一驚,心說我這兒還在猶豫呢,要不要按照李適的吩咐去辦,而若耽擱時間太久,等到李泌回來,這事兒肯定瞞不了他啊。到時候逼得我只有抗拒李適之命,連選擇權都沒有了……

沈吟良久,最後關照崔措:“你將崔府上那些異人都喚來罷,此處宅邸偌大,也須警戒,免得再為什麽精精兒所趁。至於李輔國之事……且尋機喚那尹申來,我再與他商議。”

崔措笑道:“還尋什麽機?我喚他明日前來便是。”

於是翌日李汲散衙回家的時候,尹申已然先一步抵達李府,跟院裏等著他了。李汲一邊解下腰間雙鐧,遞給崔措——全家人裏也就老婆大人能夠輕輕松松,提得起他這對鐵鐧——一邊隨口對尹申說:“不必急趕,誤了你的公事……”

——鉤盾署乃是司農寺下屬機構,位於皇城之北,在承天門街以西,比起李汲上班的大明宮外朝英武軍衙署來,距離平康坊稍稍近便一些,卻也有限。李汲身跨良馬,又著朱袍、掛雙鐧,一路之上,無人敢攔;而以尹申正九品的地位,絕不能在皇城內跑馬,抑且朱紫遮道之時,只能跟後面排著隊,打死也不敢搶行啊。就這樣他還比李汲先到,則多半是早退了。

然而尹申卻拱手笑道:“郎中見召,末吏豈敢不急來?且司農權柄,多歸諸使,末吏平常也沒有太多公事可做。”

嚴莊還擔任司農卿的時候,就跟李汲倒過苦水,說轄下各署的職權,多半都被皇帝派內官所任諸使給侵奪了,導致他雖為三品,權力卻日漸萎縮。

李汲當時就覺得吧,你這司農寺也多餘,最好跟戶部合並,統一財權。只不過三省六部制中,戶部管的最寬,所謂“掌天下土地、人民、錢谷之政,貢賦之差”,等於後世的民政部、農業部、財政部,再加稅務總局,機構已經很臃腫了,估計再吃不下一個司農寺去。只是皇帝為了自家摟錢和使錢方便,將司農之權陸續轉交給宦官,實在不是一個好苗頭啊。

當下與尹申寒暄幾句,李汲說了,你別稱呼官名了,就叫我“二郎”吧。

他如今寄祿是兵部郎中,故時人常以“李郎中”而非“李長史”來稱呼,他聽著很別扭——因為在李汲原本的時間線上,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郎中莫名其妙地變成了醫生的代稱……

為示親近,李汲也不叫尹申的名字,而按照排行,呼他做“九郎”。尹申頗感受寵若驚——因為論品位、身份,他跟李汲實在差得太遠,且李汲又是故主之婿。

早就商量好了,既召尹申來,你得管飯啊,因此讓入堂中,奴婢們端上食案,布在二人面前。這頓飯不是青鸞做的,事實上崔措才剛進門,便勒令她遠離庖廚,怕的是稍有不慎,有傷胎氣。

博陵崔氏乃是世間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具體到崔光遠的第三房,雖已日趨雕零,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婚前找了族內不少聲譽上佳的婦人過來教導崔措,其中就包括了要如何對待丈夫的婢妾,什麽情況下可以明著打壓,什麽情況下只能暗中下絆。主要是青鸞有孕在身,這孩子雖然不是自己的,總也是丈夫的,倘若照顧不周,造成流產,或者嬰兒早夭,丈夫容易把部分責任轉嫁到正室身上——你主掌內幃啊,怎可能無錯?

因此崔措嚴禁青鸞再下廚去,日常活動範圍不出後寢。即便因為某道丈夫喜愛的菜色,廚娘不知道如何制作,也必須到內寢去當面請示,由青鸞口頭傳授,而絕不能讓孕婦自己妄動手腳。

李汲對此,頗有些不以為然,卻也不便駁斥。好在青鸞那些烹飪技能,廚娘與之共事多日,泰半都已經學會了,雖說味道上還有些微差異,終不至於難以下咽。

李汲和尹申二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李汲先問:“九郎是哪一年跟隨了崔公的?”

尹申想了一想,回答道:“是在天寶十一載……”

崔光遠始任蜀州唐安縣令,後升邛州刺史,轉漢州刺史,再升益州刺史——當時已經改州為郡,則是蜀郡太守——覆因楊國忠之薦,就任京兆少尹。就是在蜀郡太守任上,即將內升之時,尹申投入了門下。

尹申少小能詩文,並好劍術,蜀地多劍俠,遂投拜在一人門下修習。他的出身雖然不高,好歹也算是地主階級,家人對其棄文而修武自然是極度反對的。但尹申知道自己的天賦、水平,想靠科舉入仕,難如登天,若要當官,只能投靠某位顯宦,將來得其舉薦——當然啦,除非得投一鎮節度,並且立下軍功,否則這種仕宦途徑是很狹窄的,多半止步於七品以下。

進了崔門後不久,崔光遠便入京擔任京兆少尹了,開始在長安城內安插耳目,其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打聽重臣喜好,以便擴展人脈。尹申因為識字能文,遂被薦入工部擔任末流小吏,後轉中書——左拾遺隸中書省,故此方能與杜甫結識——去年才剛入流,擔任了鉤盾丞。

尹申大致說明了一下自己的履歷,李汲聽後便問:“昔我與九郎相遇於呂妙真家……”至於是不是崔光遠特意派來監視自己的,就不必提了,權當偶遇好了——“九郎之詩,頗為佳妙啊,常在耳畔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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