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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金剛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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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思明最終步了安祿山的後塵。

他也跟安祿山一樣,不喜歡長子,而偏愛少子,每欲廢長立幼——所以才長期不立史朝義為皇儲,而只封為懷王。

此前使史朝義築三隅城,不過稍稍耽擱了半日,史思明便親自跑來怒罵史朝義,還對左右說:“待我攻克陜州,必斬此賊!”

於是史朝義部將駱悅、蔡文景等便私下勸說其主作亂,道:“今聖人宿在鹿橋驛,使心腹曹將軍宿衛,請召曹將軍謀之。”史朝義猶豫不決,二將便以投唐作為要挾,史朝義這才假模假式流幾滴眼淚,說:“諸君善為之,不要驚到聖人……”

時許叔冀之子許鈺,字季常,在史朝義身邊,也參預了謀劃,便自告奮勇去召曹將軍,迫其從命。於是當日晚間,駱悅等率三百甲士直入史思明寢所,恰好史思明起身如廁,聞變逾垣逃入廄中,才剛跨上坐騎,卻被駱悅部下周子駿一箭,射中胳膊,落馬成擒。

史思明問:“是誰作亂?”駱悅回答說:“我等乃奉懷王之命。”史思明到這會兒再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嘆息道:“白日言語有失,合該淪落至此境地。然而殺我太早,何不等我攻克長安後再動手?如今大事不成矣!”

駱悅等押送史思明前往柳泉驛,歸報史朝義,史朝義還問呢:“可曾驚擾聖人麽?”駱悅瞪倆大眼說瞎話:“不曾。”

史思明此番跑來督工,本部兵馬由周摯和許叔冀統領,駱悅便使許鈺前去通報。周摯聞變,驚駭倒地,倒還是許叔冀要來得鎮靜一些——反正朝秦暮楚慣了的,況且又是我兒子來通知,那我肯定沒事兒啊——約束兵馬,恭迎史朝義。史朝義入於軍中後,當即處斬周摯。而駱悅等恐怕軍心不附,再生變故,幹脆將史思明縊殺,以毛毯包裹屍身,用駱駝負歸洛陽。

史朝義即在洛陽稱帝,改元顯聖,然後密遣使者前往範陽,命張通儒將庶母辛氏、幼弟史朝清等,一並處死。

消息傳到長安城內,唐廷上下,無不額手稱慶,李亨當即重賞了那些召進宮來施法的和尚、老道……

危機就此解除。

因為史朝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跟安慶緒很象,一則資歷較淺,二則又是弒父篡位的,自然無法壓制軍中宿將,上下疑忌,就此不能再維持攻勢,只得退守。此消彼長,唐軍反倒趁機在各條戰線上轉入反攻,雖然還不能憾動叛賊根基,卻也頗收覆了不少的州縣。

李汲對此頗感懊惱——早知道我就不那麽快回來了,說不定多拖幾天,李鼎就肯上奏,仍將我留在鳳翔……卻也無法可想,只能恢覆到朝九晚五……啊不,朝七晚三打卡上班的社畜生涯……

他還想要再尋崔棄,可惜只差一步,又與崔光遠失之交臂。

崔光遠被罷免鳳翔府尹兼鳳翔節度使職務後,返回長安城中,再度鉆營,很快便又被外放為劍南西川節度使,恰好就在李汲奉詔返回長安的前一個月,老先生便又啟程上任去了。李汲雖然懷疑崔棄就在自家附近,不定從哪個壁角裏偷窺自己哪,卻沒辦法把小丫頭給哄出來。

他倒是想直接大喊兩聲呢,奈何青鸞就在旁邊兒……為了家庭和睦,這種事兒還是別幹為好啊。

此前在與李適相談之時,倒是也提起過崔棄,李適還勸他:“家母來信,頗愛那崔氏婢女,並雲乃長衛之良配。長衛何不向崔光遠討要了來,納之為妾啊?若崔光遠不允,孤可代為游說。”

李汲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跟李適實話實說:“我亦心儀此女,奈何她不肯與人做妾……”

李適笑道:“以她的出身,難道還奢望做長衛正妻麽?為妾已然擡舉她了。既為崔家之婢,只要崔光遠下令,難道她敢不從?”

李汲心說你們就知道把女人當物品,送來贈去的,你們考慮過對方的感受沒有啊?哦,以李適的出身、經歷,又受制於時代局限性,他肯定是不會關心的……但我不能啊,我是真心喜歡那小丫頭,希望能夠兩情相悅,成就鸞鳳,肯定不能只站在自家角度去考慮問題啊。

倘若使得小丫頭下半輩子都不快樂,那我寧可放棄對她的奢望!

但這話不便跟李適說,李適肯定理解不了啊,說不定還會反過頭來嘲笑自己……於是便回覆道:“於此,我自有考量,殿下切勿插手。”

李適也就是那麽一說,並沒有一定要撮合兩人的意願,聞言笑笑說:“聞長衛曾有語,非五姓女不娶……”

李汲心說你這又是從哪兒聽來的?我說過嗎?

“……如今倒是有機會。博陵崔氏,本孤嫡母所出,其勢既蹙,又懼聖人、太子因為楊氏惡其胥餘,故此刻意逢迎。孤可使崔氏擇女嫁於長衛為妻,雖未必出於主支,且或為庶出,終究家聲是在。”頓了一頓,又道:“嗯,可命崔光遠將崔棄為陪嫁,自然而入長衛家中。”

李汲卻還是那句話:“我自有考量,不勞殿下相助。”

李適笑笑:“乃慮齊大非偶乎?”

終究論家聲,趙郡李不及博陵崔,況且李汲目前才只有六品,這崔氏貴女嫁過來,會不會因此而驕橫啊,會不會牝雞司晨啊?李汲你是在擔心這點吧。他見李汲不答,只當是默認了,心說也罷,反正李汲也還年輕,且過幾年,想辦法給他升官,得入五品,那就不存在這方面的擔憂啦。

目前嘛,禁中還須用到李汲,還真不方便給他升官兒。

李汲頗感懊喪,不由得想起一句話來,叫“好事多磨”,還有句話,叫“有緣無份”——我怎麽總跟崔棄擦身而過呢?從前沒對她起念想的時候,她每常奉了崔光遠之命往我身邊湊,且崔光遠也始終呆在長安城內;而等我莫名其妙被小丫頭迷住之後,她也不肯輕易露面了,崔光遠也連放三次外任,使我難以當面求懇……

世事就是這般無奈啊,我是不是也應該去拜拜佛、求求道,就跟李亨“咒殺”史思明似的?

他也就偶爾這麽過一下腦子,純屬自嘲,終究前世的經歷,使得李汲毫不迷信,對於僧道之類更是敬而遠之。然而李亨卻不同,此前眼看大禍加身,手足無措之際受了張皇後的慫恿,召僧道入宮設壇施法,誰成想過不數日,史思明還真就掛了。加上李亨這幾年來確實健康狀況不佳,雖說不象對外宣稱的那樣幾乎不能管理國事,也三天兩頭感冒、發燒,禦醫盡皆束手無策,由此這怕死的皇帝便只能將希望寄托於宗教迷信了。

李唐王室原本崇道——因為攀附先賢,自稱乃是老子李耳的嫡系後裔——其後武則天佞佛,從上到下整體輿論、風氣,也便逐漸向釋家傾斜。上皇李隆基總體來說,還算是道家信徒,李亨卻受張皇後的影響,自此次“咒殺”史思明之後,全面倒向了釋家。

至於和尚、道士一起進宮,為什麽最終功勞的大頭算在和尚身上了呢?涉及禁中秘事,李汲就打聽不到了。

他覺得吧,或許是因為:武則天崇佛為反李唐,李隆基崇道為反武則天,而李亨再崇佛,自然是要跟他老爹做切割了……

總之,李亨就此在宗教事務,乃至典章制度方面,又開始了一系列的騷操作,仿佛為了在不明著管理國事的前提下,還得讓百官軍民都記得,有個皇帝病臥在大內呢。

這一年的秋七月,天降淫雨,十數日不止——估計關中地區的收成依舊不會好——等到癸未日,更現日蝕。遵照傳統習俗,日蝕乃是最嚴重的上天示警,人間帝王必須對此做出反躬自省的表示來,然而百官奏入宮中,李亨卻全都不理。

反倒是十日之後,據說延英殿禦座上生出了玉靈芝來,並且還一莖三花,李亨當即做詩三篇,雲:“玉殿肅肅,靈芝煌煌。重英發秀,連葉分房……”遍示群臣。這是要表示上天還是眷顧他的嗎?是為了消除日蝕的不利影響嗎?可是整整十天,你才憋出這麽一招來,遲鈍不遲鈍哪,惡心不惡心啊?!

李汲不由得腹誹,這皇帝倒行逆施,看起來活不長了……

隨即兩個月後的九月初三,甲申日,迎來了李亨五十一歲生辰,號“天成地平節”。

把皇帝的生辰設為節日,這還是李隆基首創的,定八月初五為“千秋節”(後改名“天長節”)。李亨繼位後自然逐臭,但因為李隆基還活著,不便重名,這才把自己生日定為“天成地平節”——比老爹生日字數要多。

提前一個月,宮中便開始了各種準備,打算大肆慶祝一番——確實經過年初叛軍迫近陜縣的危機之後,朝野上下,也亟需一場盛大活動,以便振奮人心,鼓舞民氣——宦官、宮女,以及禮部官員出出進進的,每日絡繹不絕,而英武軍既然守備內朝、中朝,自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首先是全面換裝——國家再窮,也不能窮了臉面啊——兵將皆著錦繡兩當,槍柄俱塗大紅色漆。當然啦,守備禁中之時,按例不得戴盔,不得穿著重鎧,所著都只是模仿兩當鎧式樣、紋路的錦衣而已。

李汲心說還好,我是文官,又不必站崗,不需要穿得那麽花花綠綠的……

具體換裝事宜,典禮流程,李汲全都交給馬燧處理,尤其是讓馬洵美去跟那些宦官們和禮部官員們交流。至於他自己,主要負責排班——節日當天輪值的,都得是外貌、身姿俱佳,並且勤勉老成的精兵啊,否則若捅了簍子,他和馬燧等必受牽連。

正在點檢名冊,反覆斟酌呢,馬燧從外而入,問他:“長衛,當日入值名錄,可擬定了麽?”

李汲答道:“總計三百四十二人入內朝,二百零四人在中朝,堪堪擬就,洵美可要覆核一遍?”

馬燧說不用了,隨即猶豫了一下,面露難色:“宮中方有命來,你我二人,也須入內朝去侍奉,且……更易他裝。”

李汲一皺眉頭:“典禮重要,我等入衛確乎穩妥一些,然……穿著公服不夠麽?難道你我也要著兩當,扮武士不成?”

馬燧也不正面回答,卻從袖子裏抽出一卷畫來,遞給李汲:“此乃……當日著裝樣式,長衛請看。”

李汲接過來,展開一瞧,不禁莞爾:“洵美取岔了,這是佛畫,並非軍裝式樣。”

馬燧囁嚅了一下,最終還是苦著臉道:“不岔,正是要仿佛畫著裝……”

李汲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即一瞪兩眼:“這是哪個混蛋出的餿主意?莫非是因聖人近日好釋,故此犧牲朝廷和我等的臉面,只為取巧逢迎不成?!”

馬燧趕緊伸手朝下一壓:“長衛慎言——此乃、乃聖人之意,才剛下於禮部……”

原來是李亨突發奇想,打算在上三殿——含元、宣政、紫宸——布設道場,使僧侶誦經,為自己祈求長生福報,不僅如此,還命宮人扮成菩薩,北衙禁軍扮成金剛力士,COSPLAY一座佛國出來!

馬燧湊近一些,伸手指點佛畫上一個形象:“禮部雲,聖人召見尚書,親授此圖,並道李長衛合做韋馱天,為朕護法,不亦宜乎?”

李汲垂下頭,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佛圖一側那尊護法天神“韋馱天”,見所繪形象頭戴金冠,精赤上身,圍五彩飄帶,下著黃金戰裙,光著兩腳,手持一柄碩大的黃金杵……

我靠好羞恥!老子堅決不幹!

當下將那卷佛畫直接就給扔地上了,口稱:“吾病矣,告假三個月!”

馬燧苦笑道:“既是聖人開了金口,恐怕長衛避不過去啊……便我,也難免執戟為副……”

李汲心說為副又如何,我可瞧見了,韋馱天身旁兩員金甲力士,那可都是穿著上衣的!

“宮禁之中,赤身露體,成何體統?!此亂命也,我要闖宮去直面聖人,勸其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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