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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隴上胡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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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對所領那一千威遠軍,著實地看不上眼,連帶著對於此次救援鳳翔府的前景,也多少有些悲觀失望。

王波安慰他說:“李長史勿憂,當面只是些盜匪、胡賊而已,不足為慮,若見大軍齊聚,就此畏懼退去亦未可知……”

李汲斜睨那貨一眼:“若賊不退,又如何?”

王波笑道:“不還有鄜坊、涇原兩軍在嘛。我等終是禁軍,若在陣上折損過重,聖人和朝廷面上須不好看,但守鳳翔城內,指使外軍廝殺便可。”

李汲聽聞此言,不由得撇嘴一笑,心裏在對方的名字上畫了個大大的紅叉。

李晟也頗為不值王波,而且他心說:換了個主將,你這番話或許還能拍中馬屁,但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李二郎”啊,於隴右悍戰蕃賊,不過才一年多的事情,傳說數月前還曾孤身往赴河陽,在李太尉(李光弼於本年榮升太尉)麾下作戰,又怎麽肯安居鳳翔城內,坐看別人廝殺呢?很明顯這位領著咱們威遠軍西出,是想再去刷聲望,攢功績的,你那一巴掌多半是拍馬腿上嘍!

當下對李汲一叉手,說:“王指揮所言,也有一定道理,盜匪、胡賊一時嘯聚,必無統屬,軍伍渙散,但能挫其鋒銳,取其渠首,退之不難。長史既領禁軍,也必能驅策鄜坊、涇原,前出破敵……”

李汲嘴角一撇:“君等真當我是軍將了麽?我不過一文官,特領君等往赴鳳翔,抵達後自有鳳翔節度使、秦隴防禦使主兵事,我頂多相助籌劃罷了,有何權限能夠驅策鄜坊、涇原等外軍哪?”

一句話,噎得李晟啞口無言。

但李汲還是忍不住追問一句:“據聞李指揮也曾在隴右奮戰過,昔隨薛使君(薛景先)轉戰畿左,如何將出這等兵卒來?果然全無用處麽?”

李晟不由得嘆息道:“每日唯守皇城,但求站得直、立得穩,我欲以兵法部勒,彼等也不肯聽命……況且威遠營未必不能戰,而今之威遠軍……實不如英武、神策遠矣!”言下之意,一是安生日子過得太久了,二是最近人員稀釋得太厲害,尤其第二條,這我也沒招啊。

李汲心說神策軍的情況暫且還好一些,但英武軍麽……要不是我成天督著,估計也跟威遠軍一般糟糕,且即便如此,英武軍中起碼有三成兵卒,我其實也打算放棄了……

揚鞭一指:“則此輩中,尚有曾隨薛使君殺過賊的麽?”

李晟黯然答道:“不過兩百。”

李汲說好,你把那兩百人挑出來,單獨編組,作為我……我等的親衛。

晚間紮營用飯的時候,李汲直接捧著飯碗,就坐到李晟為他精選出來那兩百人裏去了,逐一詢問姓名、出身,以及過往的經歷,還不時講講自己在隴右、河陽作戰的往事,引發了大片喝彩。王波見狀,不禁皺眉:“李長史身份尊貴,豈能與小卒們親近?這成何體統啊!”李晟卻頷首道:“若非如此,僅憑勇力,如何能成就‘李二郎’之名?”也端著飯碗跑過去紮堆了。

王波無奈,亦只得跟隨……他不樂意跟那些大頭兵打交道,但若不裝裝樣子,怕是會遭李汲的嫉恨啊,雖然同為六品,終究文武殊途,自己這身綠袍可沒對方身上的含金量高。

六日之後,終於抵達鳳翔府,自西門而入。節度幕府派了一名判官前來迎接,李汲定睛一瞧,頗為眼熟——“得非同縣班君乎?”

對方“哈哈”大笑,近前來握住李汲的手:“一別數載,長衛……更為壯碩,且胡須也老長了。”

此人名叫班宏,昔在薛景仙府中擔任掌書記,並主奉天縣事,當日李泌兄弟逃離檀山,才到奉天,便與班宏相識。而且班宏是汲縣人,跟李汲算是半拉老鄉,雙方論起故往來,甚至於曾住街頭街尾……

當下班宏安排好了威遠軍的宿營處,便領李汲、李晟、王波前去拜見節度使崔光遠和秦隴防禦使韋倫。路上李汲問班宏:“郭愔,小寇耳,不知如何挾裹了恁多胡人?從前卻不知隴上胡部如此之多,彼等都是從何而來的?”

班宏沈著臉解釋說:“都是為吐蕃所逐來的……”

其實相關情況,李汲在來前也曾做過功課,但班宏久在鳳翔,知道得更為詳盡一些。據他所言,亂軍中最大一支胡部,是黨項羌,原本散居隴右、劍北之外,在湟水源頭附近,武德、貞觀年間,陸續歸附唐朝,唐朝在其地設置懿、嵯、麟、可等三十二州——都是因部而設,其實疆域、人口還不到內地一個縣。黨項魁首拓跋赤辭亦被拜為西戎州都督,賜姓李,封為平西公。

而後吐蕃崛起,侵占黨項故地,部分黨項人為吐蕃貴人所役使,被稱為“弭藥”,部分則內遷唐地,唐朝將二十五個黨項州轉移至畿北的慶州。其他同樣被吐蕃攻滅的所吐谷渾、西羌各部,以及內附的一些突厥部族,也都同樣散居在鹽、慶、朔、原等州之間。

這些胡人,逐漸成為了唐朝西北軍鎮的重要兵力來源,亦頗出世代名將,比方說渾氏、荔非氏,等等。

但是隨著關東亂起,西北地區兵力抽調過多,再加朝廷資糧不足,乃更窮索胡部,導致諸羌、渾等不再安分守己,甚至於紛紛撿起了游牧民族抄掠的老本行。

本年年初,黨項諸部殺出慶州,一路攻縣擾州,似欲向長安方向移動,於是朝廷急從邠寧節度使中分出鄜州,坊州,丹州和延州來,設置鄜坊丹延節度使(又名渭北節度使),以桑如珪守邠寧,杜冕守鄜坊,分兵進討黨項,可惜效果不彰。於是數月前,覆命郭子儀出鎮邠州,希望借助他的威名來震懾宵小。

你別說,這招還挺管用,黨項人聽聞郭公來了,當即避去。可是他們不敢打邠、坊了,轉過頭來自涇州南下鳳翔,恰好郭愔聯絡境內突厥、吐谷渾、西羌等部造反,雙方就此一拍即合……

李汲心說這是瘋了啊!變生肘腋之間,你不想著擴充和精練禁軍,竟然圍京兆一圈設好幾個軍區,簡直達到了虛內實外的巔峰!則一旦某個軍區崩潰,賊勢可以直抵長安城下,而靠著咱們這些英武、神策、威遠,真扛不了幾天啊!更別說若是那些軍區將兵作亂,皇帝隨時都可能被捏在外將手中!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混蛋皇帝日益不相信朝臣和外將,不但各鎮都設監軍宦官,還打算讓宦官直接掌握禁軍,倒是也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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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念再一想,倒幸虧魚朝恩阻撓郭子儀北征,歪打卻得正著;倘若真把邠寧、涇原、鄜坊、朔方數鎮都調空了,甚至於還加上部分禁軍,到時候黨項等隴上胡部再鬧起來,別說鳳翔不保了,可能連長安都會遭逢危險啊……

隨班宏進入節度衙署,崔光遠居上,旁坐韋倫。李汲等上前見禮,崔光遠擺擺手:“君等遠來辛苦,本待設宴款待,是韋防禦說當先論兵事——且將宴席暫押至日落後吧。”

李汲笑著叉手:“韋防禦所言在理,是應當先論兵事。”很明顯崔光遠故意端著架子呢,沒透露出跟李汲曾有舊交來,所以李汲也不急著往上湊,而先轉向韋倫。

韋倫亦出名門,乃是京兆韋氏南皮公房的嫡系,為衛尉卿韋光乘之子,門蔭入仕,從最底層的縣尉一步步積功升遷上來。他歲數其實不大,還不到四十,相貌頗為精悍,當下略一點一點頭以示還禮,隨即開門見山地問李汲:“常聞二郎勇名,則今將來這一千威遠軍,可用否?”

李汲毫不避忌地回答他:“不可用。”

韋倫聞言不禁一愕:“為何不可用?”

“禁軍久守都中,皆數年不經戰事,汲亦新領,實不敢率之上陣。企盼與我半月、一月,稍稍整訓之,或許可用。”

說到這裏,李汲又反問道:“不知目下敵情如何?鄜坊、涇原兩軍,可抵達否?”

韋倫搖搖頭:“未至。”頓了一頓,又說:“今亂賊雖抵城下,卻只是叫罵,不敢急攻,唯四下抄掠鄉野,百姓多為所害。若不能速速摧破之,誠恐秦、隴、鳳翔之間,都將化做焦土……委實沒有半月、一月,可與二郎徐徐練兵啊。且若本不濟用,旬月之間,又如何練得出來?”

李汲暗中點頭,這韋倫確是個知兵的。便又問道:“不知賊數多少?今城內守軍,又有多少?”

“胡賊數十部,恐近十萬,而城內將卒,不過萬餘……”

王波坐在下首,聞言不禁大吃一驚,嚇得臉色發白——我靠即便鄜坊、涇原兩軍齊至,總數也不過兩萬餘啊,怎麽跟五倍以上的敵軍對戰?

李汲、李晟二人卻皆面不改色。因為他們都是跟胡人(包括吐蕃)作過戰的,知道周邊國家、民族,無一家的武器有唐軍精良,若論組織力、訓練度,那更是差得難以道裏計;倘有統一號令,或許二胡能敵一唐——還必須不是唐軍精銳——如今諸部連結,崔光遠和韋倫的上奏中卻只提了郭愔的名字,沒提什麽胡帥,那多半還是一盤散沙啊。

郭愔終究只是秦隴間的地方小吏、鄉下土豪而已,向無遠名,他怎麽可能約束得住來自涇、寧、慶等州不同種屬的許多胡部呢?

若非如此,十萬胡賊,即便不擅長攻城,也早就繞過鳳翔朝東邊殺過去啦。況且黨項羌乃是其中主力,那算算怎麽也得三四萬吧,若有三四萬強兵,就那麽容易被郭子儀的威名給嚇退麽?

於是李汲想了一想,再問韋倫:“今來犯的黨項魁首,可是拓跋氏麽?”

韋倫搖頭道:“拓跋朝光似不在亂軍中,唯見細封、費聽、往利、頗超、野利、米擒六家旗幟。”

方才來覲途中,班宏對李汲等人介紹得很詳細,黨項羌總共八部,向以拓跋氏為最強,目前拓跋氏的首領名叫拓跋朝光,於諸胡中頗有威名。李汲聽說拓跋氏很大可能性並未參與此次謀亂,心中更定。

他只擔心胡部之中生出什麽能力強、威望高的領袖來,比方說西晉末年的李特、劉淵、苻洪之流,趁著中原擾亂,有割據自雄之意。目前賊寇雖不急於攻城,怕是專為統合各部,若不趁早伐滅,唯恐就此坐大,最終釀成巨禍。而既然勢力最強的黨項只叛了六部,且貌似並無最強的拓跋部在內,那什麽拓跋朝光也不在亂賊之中,那這場仗就可以稍稍拖長一些時間,無妨了。

他實在不敢把那一千威遠軍輕易投入戰場啊!

由此便道:“日夕矣,且待明朝,我登城往覘賊勢——至於破賊,總須等到鄜坊、涇原兩軍齊至,再做商議。”

城裏有一萬多唐軍,倘若士氣高昂,精力充沛,就理論上而言,應該可以摧破正面那幾萬——不是撒去劫掠四鄉了麽?正經憑城而陣的,肯定沒有十萬吧,況且估摸著那十萬之數,也有水分——胡賊,根本無須威遠軍來援啊。如今卻只能固守,多半因為此前韋倫往攻遇挫,導致士氣低糜之故。

那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威遠軍精銳敢戰,終究數量太少,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必須得靜候那一萬外軍增援抵達了。

韋倫察言觀色,估量著李汲並非怯敵推脫,也便頷首應允。崔光遠見他們談得差不多了,便命擺上酒宴,百味珍饈,陳列於前。李汲真想當面質問一句:“鳳翔的糧餉,難道果真如此充裕麽?!”就這一頓酒宴,所費不下五六千,你囊中如此充實,就應該貢點兒錢糧物資到長安去,以便補給東部前線啊!

念在他跟崔光遠還有些交情,且又覬覦對方的婢女,這才強自按捺,把冒到喉嚨口的問話給生咽回去了。

果然宴散之後,各去歇息,崔光遠密使人將李汲再次召至面前,苦著臉央告道:“我時乖命舛,遭逢此難,長衛你千萬千萬要施以援手啊!”

李汲答道:“我此番西來,自然是為崔公分憂的。然終究官卑職小,所領威遠,兵既寡,又不堪用……”

崔光遠忙道:“長衛曾在隴右禦蕃,勇名天下知聞,我今心亂如麻,所信者唯有長衛!且待鄜坊、涇原兵來,我便以節度使之命,使長衛統領諸軍,出城破賊——長衛幸勿辭也。”

李汲微微一皺眉頭,反問道:“我看韋防禦也是良將,崔公何不寄望於他?”

崔光遠苦笑搖頭:“他前日已輸一陣,我不敢寄望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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