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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琵琶五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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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李汲估摸著,老荊這廝不過低品武官,俸祿也不高,別說南曲了,估計連中曲都不大敢去,說不定常來常往的,倒是不大被人瞧得起的循墻曲呢……

然而此後老荊再說娼家事,常雲某坊某曲某女甚好,興致一起來,唾沫橫飛,描畫入微,偏偏於平康坊,卻再不肯著一字。李汲心說別是連循墻曲,你老兄都不夠資格或者不夠資金去逛吧……

拉回來說,李汲審視賈槐的神情,知道對方也是生客。原本還以為他知道循墻曲內有哪一家食饌精美呢,看這樣子,多半想靠撞……既然如此,循墻曲絕不能去——低等娼家未必沒有好酒食,但存在幾率太低,哪是咱們兩個生客能夠找得到的呢?

南曲檔次太高,當然也不便去,那不如去中曲尋摸尋摸吧。況且李汲心說,我不是還有嘴呢嗎?

於是下得馬來,候在街邊,不多時見幾名青年士人歡聲笑語,把臂而過,便即上前搭話道:“請教,中曲之中,論起膳食來,以哪一家為優啊?”

那些士人見李汲也穿著襕衫,且所牽坐騎頗為神駿,急忙還禮。其中一人便給介紹:“呂妙真家最善烹肉,而黃善善家擅為素食。”隨即給指點了方向。

李汲對素食徹底無愛,於是便領著賈槐往呂妙真家去。到了地方一瞧,是在中曲鄰近通衢之處,門朝街開,掛著彩燈。一條漢子嘴裏叼根草棍兒,斜倚著半開的院門。

李汲下馬詢問:“此非呂妙真家乎?”

那漢子趕緊吐掉草棍兒,拱手應答:“正是,然而廊下俱滿,如今只空兩個座位。”

李汲笑笑,一指賈槐:“我等正是兩人。”

那漢子急忙擺手迎入,並來相幫李汲他們牽馬,同時朝內高叫道:“客滿了,可即閉門。”

李汲心說好險,再晚一步,估計我們都進不了院兒啦,也不知道這年月有沒有排隊叫號兒的……人多好啊,人多說明生意好,生意好多半飲食佳。

嗯,姑娘佳,也有可能……

前世影視劇中各種賣藝不賣身的橋段見得多了,雖然明知道都是扯淡,但也不能走另一個極端,認定平康坊裏都是賣肉的啊。我此來只為美食,順便欣賞一下這年月的文藝表演,早早吃完,趁著靜街前趕回大寧坊去,只要不留宿,有啥可怕?

於是背著雙手,緩步而入,賈槐卻似乎有些緊張,縮著脖子跟在李汲身後,仿佛是他家仆似的。

只見一個濃妝艷抹的半老徐娘迎將上來,行禮問道:“不敢請教郎君姓氏?”

“仆姓李,這是敝友賈君。”

“哦,原來是兩位啊……”果然那女人把賈槐當跟班兒了。

“娘子是……”

“妾便是呂妙真,稱一聲呂娘便可。二位來此,可是慕小女素素之名?”

李汲明白了,這便是此間主人,也就是妓院老鴇了——他聽老荊說過,這年月老鴇的正式稱呼是“假母”,因為與所豢養的娼妓假以母女相稱,此外還有一個俗名,叫做“爆炭”。於是搖搖頭,笑著說:“乃是慕貴家美食而來。”

呂妙真道:“二位來得正是,我家酒食,非獨中曲,便平康一坊,都是尖挑的。”伸手朝內一指:“看,才掌燈,連廊下都滿,唯角落裏還有一副小座頭,還望兩位郎君勿嫌怠慢。”

這呂妙真家的院落不大,估計也就前後兩進,進了大門是個小院,遍植花草,正房敞著門,與外面回廊相通,此際房中、廊下,坐滿了人,多數身著襕衫,做士人打扮。李汲估摸著,大概得有將近二十堆,五六十人,此外主人身後,乃至廊外,還躬身端立著不少的從仆,或者伺候的侍女。

空餘那副座頭確實很小,只能容下兩人,且在回廊西端,距離正房有一段距離,尤其視線受限,不大瞧得清房內情狀。不過無所謂啊,他本就是奔著美食來的,文藝表演只是添頭,瞧不見就瞧不見吧。

乃與賈槐二人脫靴落座,呂妙真喚侍兒奉上餐具、清水。那侍兒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身體還沒發育完全,五官倒也端正,李汲一偏頭,就見賈槐表情有些楞怔,一雙眼睛只在那侍女身上打轉,口唇微開,嘴角映著燈燭之光,似乎有些閃亮……

想不到啊,老賈你竟然是個蘿莉控!

呂妙真在旁問道:“一席酒食,人各四鍰,繼燭倍之,可以麽?”

賈槐聽了,不禁微微一個哆嗦。

李汲不明白“繼燭”是啥意思——你這兒又不是自助餐,難道還限制用餐時間嗎?但知道“四鍰”——六兩一鍰,則四鍰等於二百四十錢,比較自己白天跟東市裏找的那家酒肆,也不算很貴啊,還在心理承受範圍之內。

他卻不知道,這些娼家制備酒食,多半只收成本,主要收入靠的是客人對妓女的額外賞賜。若非如此,開酒肆就好了,開什麽妓院啊?妓院當然主要靠妓女賣錢了。

李汲點點頭,表示應允。呂妙真便即辭去,時候不大,侍兒將酒菜陸續端將上來——其實早就做得了,各副座頭上全都一樣,原本打算再等等沒別人來,就可以關門了,差不多客滿,則空一副偏僻座頭有何可惜?

李汲細細一瞧,只見小小的桌案上布滿了白瓷菜碟,確實挺豐盛,總計四冷、四熱、四點心,外加一大缽羹湯——

四冷是白切豬肉、木耳醋芹、酒漬魚肚、胡蔥幹絲;四熱是葫蘆雞、炙鵝肝、胡椒烤羊排、酒糟塊肉;四點心是紅棗山藥、芝麻團餅、豆面蒸糕、油炸饊子;一大缽是葵菜鮮魚羹。

這些菜色他大多品嘗過——昔在定安,李倓王府中的肴饌可比這要豐富多了,而且每天還不重樣。只是當時竇文場、霍仙鳴等人向李汲介紹那些菜肴的名稱和來歷,幾乎就連最簡單的蒜泥白切肉都有個花團錦簇、極高大上的名字,李汲卻一樣都沒記住。

菜嘛,不外乎色、香、味,是否能夠充實肚腹,愉悅人心,關名字啥事兒了?名字越是起得花哨,越讓食客摸不著頭腦,則除了蒙人外,還能起到什麽作用啊?

當下提起筷子來,先夾一塊白切豬肉,蘸了點蒜泥,納入口中。但覺蒜泥清脆、辛香,豬肉酥爛、滑嫩,兩者配合得宜,且似乎還點過酒和別的什麽香料,滋味瞬間遍布舌面味蕾,鹹、鮮、潤、香,分而不亂,合而不散——確實是一等一的好手藝啊,幾不亞於王府庖廚!

今晚這呂妙真家麽,確實是來對了。

賈槐提起壺來,幫李汲滿上酒,趁機靠近,先用眼神左右一瞥,旋即壓低聲音問道:“兩百多錢,得無太貴麽?”李汲朝他笑笑:“無妨。”

賈槐提醒道:“這只是一飲之價,此外還須別有賞賜,以及……繼燭……”

李汲還是說“無妨”——我有四枚銀錠在身,不就一晚嘛,多高的消費也能承受得起啊,花完了再問李俶父子討要去。旋即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嗯,以這年月的評判標準而言,這酒也還算不錯。

正打算再嘗別的菜,忽聽正房方向樂聲響起,旋即便有人叫:“素素出來了!”忍不住側過頭,斜眼望去,只見群情洶湧,甚至於不少客人離席起身,扯著脖子朝正房方向觀望,正好把自己的視線給堵了個嚴實。

李汲倒並不在意,既然瞥不見,便重將全副精神放回到飲食上,至於那位“素素”姑娘長啥模樣,壓根兒就不好奇——前世天然美女和人造美女,難道我還見得少嗎?美女若不能落入己懷,又豈能與美酒佳肴相提並論呢?

只聽呂妙真的聲音在正房中響起:“今宵有些生客,或許還不大明了我家素素的規矩,妾身難免再講說一遍,請恕無禮。

“我家素素精通樂理,百器皆擅,於詩文方面稍有所欠缺。近日正向王摩詰學詩,乃懇求諸位郎君賦詩指點,素素自當以聲曲為酬答……”

李汲頭也不擡,隨口問賈槐道:“王摩詰是何人?”

賈槐自然也是一頭霧水。隔鄰座上卻有一名士人聽見了,不禁冷哼一聲:“連王摩詰都不曉得,如何也敢來呂家吃酒?!”

賈槐怒道:“我等自有錢,如何吃不得酒?哪管什麽王摩詰、李摩詰……”

李汲擡起手來朝他搖了搖,隨即轉過身,朝那名士人深施一禮,問道:“實不相瞞,我等初至長安不久,更是初次履足呂家,是以還請閣下幫忙解說此間規矩,且——為何雲不知王摩詰,便不能吃酒啊?”

那士人見他禮數甚是周全,雖然目光中仍舊難掩鄙夷之色,卻還是壓低聲音,解釋道:“王摩詰即雲摩詰居士,乃當今詩賦大家……”

李汲插嘴問道:“得無一度陷賊的前給事中,那位‘獨坐幽篁裏,彈琴覆長嘯’的王維王公麽?”

士人點點頭:“正是王公。”

此前李汲為了確定抄詩之路不通,曾經向李適商借過不少的當代詩歌來欣賞,也向李泌詢問過相關詩壇的情況。據李泌所言,當世詩歌第一,自然是李太白了,此外詩名最盛者,要數“王孟”,即王維和孟浩然。李汲因此也讀過王維《山居秋瞑》、《鳥鳴澗》、《鹿柴》、《竹裏館》等詩,深感盛名不虛。

似乎更在那嚴武、高適等輩之上,只是其作品偏向空靈、淡遠,不是自己的菜。

只是李汲沒記住,原來王維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那士人見對方並非一無所知,且還能吟誦王維的名句“獨坐幽篁裏,彈琴覆長嘯”,不禁神色稍霽,便說:“王公不慎陷賊,被迫出任偽職,本當遠流,因其弟王侍郎(王瑨)請求以己功相抵,乃被貶為太子中允……”

李汲心說原來如此,如今連皇太子都還沒有呢,則太子中允徹徹底底是個空名閑職,大概因為這樣,王維才竟然有閑空來教一名妓女做詩吧?不過……還是感覺呂妙真扯大旗做虎皮,純粹撒謊來哄擡假女素素的身價。你想啊,這王維雖然被貶為閑職,終究是積年的老詩人,文名極盛,這路貨即便要嫖妓,也多半會往南曲去吧……

旋聽那士人拉回話頭,開始介紹呂家的規矩,他說素素姑娘擅長樂器,都中有名,故此慕名而來之人甚多。每晚設宴,素素會彈奏數曲,而請來客每座都賦一首詩,擇其上佳者助擡身價,並且——允許作者留宿,成其一昔入幕之賓。

賈槐忙問:“若不會做詩,又如何?”

那士人撇嘴一笑道:“若不會做詩,或者其辭粗鄙,便請將出財貨來做纏頭——難道素素的妙樂,是毫無付出便可得聞的麽?”

賈槐又問:“當賞多……”

李汲急忙擺手,阻止賈槐繼續追問下去——瞧你這窮酸相,還不夠丟臉嗎?隨即朝那士人一揖:“多承指教,我等知道了。”不會做詩就不會做詩,我有銀錠在手,何所畏懼啊?就當是欣賞民樂演出的門票好了。

想後世稍微高檔一點兒的音樂會,多半都要比一席盛宴價錢貴啊。

話音才落,房中便有絲弦之聲響起。與先前不同,先前的樂聲很歡快,且明顯為多人合奏,應該是“開場鑼鼓”;此際樂聲則孤獨清冷,分明為獨奏,料來是那位素素姑娘下場表演了。

那士人聽聞,卻不禁面色大變,當即轉過頭去,低聲與同伴們商議。李汲耳音好,模糊聽得——“上次來是彈的琴,我故絞盡腦汁,做得琴詩一首,如何今日卻彈琵琶?這、這毫無準備啊,如何是好?”

李汲心中暗笑,卻也不肯幸災樂禍,出言嘲諷,只是把註意力重新轉回到滿桌菜肴上來。琵琶聲如同珍珠落盤,悠揚清脆,但在李汲心目中,遠不如那幾塊羊排來得襯心。

——這一席上,無論滋味還是脂油,都當以這道胡椒烤羊排擔當魁首。

少頃,一曲奏罷,隔不多久,便聽正房中有人曼聲吟哦,聲線頗為低沈,應該是位老者。李汲這才重新豎起耳朵來傾聽,但聞其詩雲:

“今夕誰家問女仙,五弦跳蕩五音寒。飛瓊共得清輝舞,醉裏風情負少年。”

李汲不禁暗笑一聲:“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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