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四十二章 清流濁流

關燈
唐朝的文職事官可以分為三大類,一大類“清要之職”,一大類“清而不要”,一大類“要而不清”。

所謂“清”是指“清流”,指用腦、用心,而不必要動手的職務——因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嘛。所謂“要”,就是指日常事務是否煩要,所處位置是否重要。

舉例而言,武德初年,唐高祖李淵想要任命李素立為“清要官”,相關部門擬以雍州司戶參軍,李淵說:“此官要而不清。”就是說這個職務雖然重要,卻算不上清流。又擬秘書郎,李淵說:“此官清而不要。”雖然是清流,但屬於閑職,不能發揮李素立的才幹。三擬侍禦史,李淵這才滿意了,說:“此官清而覆要。”

李棲筠拿自己舉例子,他所擔任的殿中侍禦史就是清要官,清則前程遠大,要則能實際任事,而不是一缸濃茶一張報紙,整天坐辦公室等下班。若非如此,殿中侍禦史不過七品職銜,他一個領過千軍萬馬的人肯幹嗎?

然而清要官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就目前而言,只有進士出身,才有望清要,或者起碼清而不要,哪怕明經或者制策(向皇帝獻策以得官,李泌勉強可以算這一類),也多半只能要而不清。

至於武職,士人不屑為也。固然文官也有領兵的,或者半路轉武職的,那多半屬於中高層了。

李汲聞言,恍然大悟,心說怪不得當日李亨授自己武散官,李泌貌似不大開心呢。也怪不得雖掛散官,卻無實職,也無寄祿,白讓自己帶了五十個兵好多月份,估摸著身為李泌從弟,李俶他們也是把自己當士人看待的,而士人怎麽能去做低級武職呢?

官場這一套還真是亂啊……

李棲筠詳細對李汲介紹一番官場的老習慣、潛規則,完了說長衛你釋褐武品,實在太不入流啦……最好的辦法是拋棄這一切,從頭來過。

當然長衛你也說了,缺乏文章稟賦,反倒習慣舞刀弄槍,希望能夠上陣殺敵建功,但切切牢記,絕不能奢望從低品武官做起,一步步向上攀升。別看仆固懷恩得封公爵,那是特例中的特例,而且他一輩子也就局限在軍中了,不可能對朝堂施加任何影響,也不可能擠進士人圈子裏來。

“欲以士人之身而從軍,唯有一途……”

——————————

辭別了李棲筠、李寡言叔侄後,李汲便離開東市,按照李棲筠的指點,一路向北,直至十六王宅。

他打聽清楚了,李俶、李倓兄弟,確實都還住在十六王宅中。

長安城最東北角上是永福坊,其南為興寧坊,當年李隆基為諸王起宅兩坊之中,後來為了方便自己在大明宮和興慶宮來往方便,沿東城墻起甬道,並在永福坊東建夾城,作為途中休憩之所,同時也方便“探監”。所以如今諸王之邸(包括十六王宅和百孫院),差不多全占興寧一坊,且有一兩所院落北伸入永福坊中。

也就是說,這兩坊俱為皇家產業,駐守坊門的都是北衙禁軍,等閑人根本不敢靠近。李汲要是莽莽撞撞摸過來,多半會遭禁軍驅逐,甚至於當場拿下——當然拿得住拿不住另說了——好在他得了李棲筠的指點,李棲筠手書一封,幫其開道。

雖說殿中侍禦史不過七品文職,而李汲本人是七品武職,但文貴武賤,職事官又大過散官,加上殿中侍禦史俗稱“副端”,乃是清要之職,所以幾行字一遞上去,禁卒們當即改容以對。

當然啦,還得核對李汲的身份——即便殿中侍禦史,也不能隨便介紹個平頭老百姓來求見親王啊——驗過了官憑,確定是他是求見成王李俶的,這才急忙報將進去。

李汲將坐騎拴在坊門口樁子上,斜背行李,負手等著。約莫半刻鐘的時間,有名禁軍將領在門內招呼:“李致果麽?殿下召見。”

李汲整了整襆頭,撣了撣衣襟,然後揣手進入坊門。那名將領在前領路,東拐西繞,行不多遠,來到一座紅漆大門前面。李汲擡頭一瞧,只見門匾上三個大字:“齊王邸”。

李汲吃了一驚,急忙問道:“我要求見成王,如何引來齊王邸?”

話音才落,就聽門內一人揚聲笑道:“長衛只顧念王兄,難道將孤忘卻了麽?”隨即李倓一身家居閑裝,大步流星走將出來,一把就抓住了李汲的手腕:“長衛,歸何遲也?”

李汲後退半步,掙脫開李倓的手,行禮道:“豈敢不敬大王,但長幼有序,自當先往拜謁成王殿下。”

李倓笑道:“適才所言,不過玩笑耳。”一揪李汲的膀子:“自當先去見王兄,奈何王兄才被召入興慶宮,孤恐長衛久候,因此命人延請——不妨先到孤府上稍坐片刻,以待王兄歸來吧。”

李汲還有些猶豫,李倓假意作色道:“難道孤府上是龍潭虎穴不成麽?即便龍潭虎穴,你李長衛豈無探珠取彪之膽啊?”

李汲無奈,只好放松腳步,被李倓拉扯進了齊王邸,進入正堂,賓主落座。李倓問李汲:“可吃茶麽?”李汲想想在衡山淩虛宮內的嘗試,不禁苦笑搖頭:“我是粗人,不慣其味。”

“可吃酒麽?”

“不敢飲酒,恐在殿下面前失儀。”

其實他剛才在東市酒樓上,李棲筠叔侄宴間,就已經喝了不少酒了,實在不敢再多喝,怕誤事。

李汲便命宦官:“取飲子來。”然後將身體略略前傾,右肘靠在案上,問李汲道:“長源先生為何不肯再居潁陽,而要南下?長衛可是護送他去安頓了麽?究竟去了何處啊?”

李泌臨行之前,有書信留給李亨,說明自己不會再呆在箕山啦,而會南下衡山,也請陛下不必再遣人來探視,送什麽財帛。但是對於這個消息,李亨誰都沒告訴——起碼是沒告訴兒子們——只說長源過江去了。

李汲不知道是否應該向李倓洩露李泌的行蹤——他倒不擔心李倓對李泌不利,但恐怕知道的人多了,不定某個環節上就會露風啊,你瞧,周摯不是已經摸到門兒了麽——只能尷尬地笑笑,顧左右而言他:“不意長安城如此繁華,本該早來拜見二位殿下,我卻貪看街巷勝景,耽擱到這般時候,還望殿下恕罪。”

李倓明白他不肯洩露李泌的行蹤,卻也不再追問,直接把話題引到李汲身上:“長衛歸於中京,可有居處麽?日後有何打算?”

李汲想了一想,回答道:“暫無所居。至於日後……家兄命我要設法轉為文職……”

李倓撫掌大笑:“這是正途啊,豈有趙郡李氏子弟屈於軍伍之理哪?”旋問:“以長衛的功績、本領,聖人也是賞識的,我可嘗試進言,寄祿文職,而入南衙,充禁軍將校,如何?”

李汲沈吟少頃,覺得某些事沒必要隱瞞李倓,便道:“也曾與家兄反覆商議過,今歸長安,又聽聞聖人端居禁中,而李輔國……若能不經聖人轉文職,不入南衙,不居中京,最好……”

李倓聞言,面色不禁一沈:“不錯,長衛你與那李輔國有……不大和睦。且,雖說魚朝恩已赴陜監神策軍,終究南衙中有他不少黨羽……那麽若不居中京,欲往何處去?仍歸行軍幕府麽?”

對此,李汲倒是早就有了腹案,便即叉手問道:“家兄曾言,獻計招降史思明,未知其事若何?”

李倓壓低聲音說:“實不相瞞,降表已至宮中,不日便將昭告天下。”

李汲說既然如此——“河北不足定也。然而我與家兄商議,都認為賊勢既蹙,不日殄滅,國家之禍,還在西陲。”

李倓聞言,精神略略一振:“你是說,吐蕃?”

李汲回答道:“正是。昔日聽陳桴、羿鐵錘等人說起與蕃賊之戰,每每使人熱血沸騰。我也不識什麽大道理,但覺叛賊中雖有胡,多半還是中國士兵,同胞相殘,未必忍心,還當以攻心為要,不是我輩喋血搏殺的好戰場。唯有西去殺蕃賊,屠異族,才是唐家男兒當為之事。據殿下看來,可有機會麽?”

李倓點點頭:“你與長源先生所慮甚是。我唐本已突入西海,即將除滅邊患,卻因安賊亂起,被迫召隴右甚至安西兵馬入衛,蕃勢因此覆熾,不但覆奪西海,甚至於逾越蒙谷、赤嶺,侵入鄯、廓、河、洮等州……多處軍鎮淪陷,百姓半數播遷,半數為蕃賊所擄,思之使人痛徹心肺啊。

“若不急加防禦,使蕃賊更深入蘭、渭,憑高臨下,可以威脅西京……幸好兩京得覆,否則前有安賊,後有蕃人,我唐真的百劫不覆了。”

隨即註目李汲,稱讚道:“大丈夫正應當馳騁邊郡,禦侮保民,長衛此志,實屬可嘉!”

李汲連稱“不敢”,正打算開口提出自己的請求,就聽李倓又說:“本來置你於西軍中,並不為難,然而想先轉文職,卻又最好不受李輔國之輩挾制、掣肘……”雙眼略略一轉,問道:“不如為我齊府判司、參軍,如何啊?”

李汲心說來了,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不管李倓是不是有爭儲的野心,總歸這家夥志向宏遠,是不甘心於呆在十六王宅裏吃一輩子閑飯的,那麽必然會起意招攬自己。李汲原本琢磨著,王府判司、參軍,不失為轉為文職的一條捷徑,雖說也需經過吏部審核,終究親王本人對此事有頗大的發言權啊。只要李倓咬定要自己,反正是閑居親王屬下閑職,吏部沒事兒硬頂幹嘛?

而且這七八品的閑職任命麽,理論上李輔國未必會註意得到。

則自己以齊王府叛司或者參軍寄祿,然後發去西方州縣領兵,抵禦吐蕃,既能離開京城這潭渾水,使李輔國等人鞭長莫及,又能積累功勳,同時也保護唐人,真是再舒心不過啦。

然而臨行前李泌反覆關照,說你絕對不能去依附李倓,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依附,一旦出為王府官,將來必定會被卷進政治漩渦裏去。李汲在反覆思忖後,也不得不承認李泌所言有理——老哥還是比我會保身得多了。

固然“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不必要過於瞻前顧後,但我七尺之軀,若不能在疆場上馬革裹屍,卻不慎踏入政治漩渦給活活淹死,那多不值當啊!

因此開言婉拒李倓的好意:“家兄曾說,王府判司、參軍,清流也,以我的資歷,恐怕不能出任,即便出任,必致同僚側目,是禍非福。”

其實這話不是李泌說的,而是不久前李棲筠為李汲設謀轉文職的時候,介紹清、濁之分,李汲記在心頭,臨時將出來遮擋一二。

李棲筠說了,王府判司、參軍也是清流士職,武則天神功年間曾經下過詔命,說包括“親王掾屬、判司、參軍,京兆、河南、太原判司,赤縣簿、尉”等等職銜都屬清流,“從流外及視品官出身者”不得擔任。雖說武周的詔令咱未必還認吧,但沿襲成風,以你的出身很難就任,就算當上了也會遭人非議呀。

李倓固請,李汲只是擺手。最終李倓只好說:“也罷,想是我齊府門楣太低,長衛不放在眼中,且等見了王兄,或有更佳的途徑,可使你除去這交腳襆頭,恢覆士人身份。”

李汲正想致幾句歉,忽聽宦官在門外稟報:“奉節郡王來謁。”

李倓大笑道:“此必王兄歸來,而使適兒來迎你了。”便將李汲送出府外,交給了李適。

等他覆歸正堂,只見一名官員叉手等候,見面就問:“殿下不欲招攬李汲,以求長源先生麽?為何適才不與他說起出鎮之事?”

李倓笑笑說:“方才對談,公南應該都聽聞了吧,李長衛固辭我齊府僚屬,則孤若提起出鎮之事,他也斷然是不肯應允的,反倒堵死了後路。觀長衛之意,要先見過成王,才肯確定行止。

“放心,成王會如何安排他,孤心裏有數。這只鴿子,最終還將入孤彀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