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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土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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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也知道李泌所言有理,他的經歷是不可覆制的,否則也不至於因為“五不可留”,要趕緊逃離朝堂了。

象李泌這般相從天子於微末,再起便一步跳到三品,並非唐代任官的正途,說句不好聽的,這叫“倖進”。打從官僚階層成型以來,人皆鄙薄倖進之徒,或許也就李泌例外。

所以李泌的經歷真的很特殊啊,自己根本無從仿效。

除非……我趁著李倓仿徨之際,去依附他,並且最終輔佐他改天換地,榮登大寶?

只是對於要不要扶李倓,以及該怎麽扶這事兒吧,李汲還沒有想好,況且看李泌的態度,必然是反對的,因此他也不便將此事明宣於口,請求對方的指點。由此婉言謝絕李泌的所謂中策——

“不是……小弟的意思,每年數百上千士人科舉,能得明經、進士的不過寥寥數人罷了。即便如楊炎那般家學淵源,也數試不中,最終只能應了建寧王的禮聘;而阿兄既然未曾赴過考,又要如何舉小弟於龍門之上呢?”

你自己都沒經過高考,就說能教出高考狀元來,誰信哪?!

不等李泌惱羞成怒,勃然變色,就趕緊躬身請問道:“下策又如何?”

李泌強自按捺胸中的不快——你竟敢懷疑我的才學,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心說看起來這小子主意已經拿定了,既不願隨我歸隱,也不樂意循正途入仕,罷了,罷了……喘了兩口氣,便回覆李汲道:“下策是:你若欲仕,且不甘屈身下僚,庸庸碌碌終此一生,則必先設法改為文職。”

李汲聞言,不禁皺眉。他知道唐朝的風尚有些重文輕武,別看安祿山權傾一時、郭子儀名登宰輔,那終究屬於特例,若把整個文官隊伍和武官隊伍相類比,則文官升晉起來,以及可能達成的高度,都要比武官優良得多了。再者說了,就同一層級相比較,安祿山曾受制於李林甫,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被楊國忠逼反的……

只是——“阿兄,弟實於詩文無甚興趣啊,唯於武事,近來倒多方求師,刻苦操習……”

若在初唐之際,李汲只要花幾個月好好練練毛筆字,再背誦幾段經典,以他的古文基礎,文通字順是沒問題的,這文官大可當得。然而開元、天寶以來,朝廷日重文辭,秀才科長久不開,而進士科也遠邁於明經科之上,那想做文官就得會寫詩啊,我哪有那種稟賦?

即便有吧,這都快二十了你讓我現學平平仄仄平平仄?

李泌提醒他說:“郭子儀雖被命為宰輔,其實不能幹預朝政;而房次律書生也,卻曾受命統領諸軍——文官之途,實比武將來得寬廣。”

唐朝真正的頂級武官,本來是十六衛大將軍,品位雖尊,卻不能幹涉政事。其後府兵制崩潰,邊境多用募兵,最早一批節度使也泰半是文職,比方說鮮於仲通、章仇兼瓊——鮮於仲通還是正牌的進士咧。即便郭子儀,雖然是武舉出身,也曾多次擔任過地方郡縣或都督府長史,而長史、司馬、管記乃至參軍等職務,理論上也全都是文職。

李泌說了:“純粹的武夫而能得登節度使高位者,多是蕃人,如安思順、哥舒翰、高仙芝、安祿山等。上皇多用蕃將,社稷幾乎傾頹,此前車之鑒,吾亦曾多次向聖人進言也,必不足為後世法。”

也就是說,李亨在叛亂基本敉平,社稷危而覆安後,是一定會變更上皇故政的,多半會約束蕃將,且仍舊以文官出任采訪使、節度使等地方軍政要職,你若是只走武途,道路必定越走越窄啊。

李汲皺了皺眉頭,最終還是忍不住反駁道:“弟卻以為,此番叛亂真正的緣由,並非上皇重用蕃將……”

李泌橫他一眼:“是何謂也?”

李汲就此開始長篇大論,闡述自己的觀點:

“安祿山的叛亂,肇因是重兵俱集邊庭,外實而內虛,否則的話,即彼敢起異心,又豈能長驅直入,連破兩京啊?而之所以外實內虛,端由府兵制崩潰,而只能招募長征健兒,抵禦契丹、吐蕃。那麽府兵制因何而崩潰呢?其由在社稷久安之後,田土兼並日益嚴重,貴族、官僚地連千頃,百姓卻無尺寸之田可授。百姓無田,而欲其歲充軍役,為府兵,可乎?

“所以一切問題的根由,都是土地問題,是財富分配嚴重失衡的結果,就此引發連鎖反應。繼而士人多行文途,少履武行,明經膠柱、進士雕蟲,則自武勳之家式微後,只有蕃人才肯因武功進身——他們也只能因武功進身。

“鮮於仲通挫敗於南詔,章仇兼瓊之功實在於文政,難道文職的采訪使、節度使,真能臨陣摧敵,開疆拓土嗎?由此安思順、高仙芝、哥舒翰輩才能進用。

“然而上述三人,終究是忠臣,即便蕃將之中,最終掀起反旗的,也只有安祿山、史思明等寥寥數人罷了。要在內虛外實,邊庭募軍之勢既大,必然威脅中央,即便其首領不是蕃將,也遲早都會釀成禍亂。故謂叛亂之起,並非肇因於上皇重用蕃將——且時勢如弟所言,上皇也唯有蕃將可用啊。如王忠嗣、郭子儀輩,能有幾人?

“且那李光弼、仆固懷恩,不也是蕃將麽?”

李泌聽了這番話,不禁垂首沈吟,良久無言。隔了好一會兒,他才長嘆一聲說:“長衛胸中,實有丘壑,於世情洞見甚明。所言頗為有理,然而——若你執政,可有解決之策麽?”

李汲苦笑著一攤雙手:“時勢已然如此,恐難覓治本之策。農耕社會,土地兼並是必然趨勢……”除非打破封建桎梏,邁入近代工業社會——“唯有天下大亂,然後大定,如唐初之際,或可解禍患於一時。”

即便擁有後世的見識,穿越來此,他也不可能徹底解決土地兼並問題。就理論上而言,想在封建框架內徹底抑制兼並,或者不經由改朝換代的大亂而達成耕地大範圍內的重新分配,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落實到具體政策、手段,別說李汲未必真有治國的才能,起碼也沒有足夠的經驗,哪怕是房、杜覆生,姚、宋再世,估計也頂多當個裱糊匠,東修修、西補補,茍延這李唐的大廈不至於即刻傾塌罷了。

所以李泌問策,李汲無言以答,只能說“唯有天下大亂,然後大定,如唐初之時,或可解禍患於一時”。我就是一鍵盤俠,能夠提出問題來,卻根本拿不出解決問題的良方啊——你不能要求太高。

李泌雙眼微微一瞇,似有精光透出,直視李汲,厲聲問道:“難道汝因此便想要釀成天下大亂,以期改朝換代不成麽?!”

李汲趕緊擺手:“阿兄誤會小弟了。弟能斷識國家之病,亦望挽救社稷之禍,但孟子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救國的本質,乃是救民。倘若百姓多不能偷生,即便粗糲亦無可得,自然揭竿而起,變革天命,難道是一人所望能夠推動或者阻止的嗎?而若百姓家中尚有一口餘糧,誰忍心害其性命,驅之為亂啊?人若頃刻將死,才能下猛藥,以期萬一;尚可茍延之際,誰敢冒殺人之險,只為去除瘡癰?”

他本來是想對李泌說明,雖說大亂才能大治,但世道還沒有走到必須大亂的那一步,則“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但凡有些心肝的,都不會冀望於掀起全社會的大動亂。孰料李泌卻揪住了他的一句失言,反問道:

“汝以為民貴君輕,由此乃起易儲之意,然否?”

李汲不禁“嘖”了一聲,隨即探出手去,抓住了李泌的腕子,盡量將語氣放和緩了,徐徐說道:“寢室之中,兄弟之間,不過閑話而已,阿兄不必當真。然使天下大亂,以求大治,弟絕不肯為,但若僅僅皇室內亂,以求這衰敗平緩一些,卻也未必不可考慮。只是閑話——阿兄,難道建寧王果然不宜爭儲麽?”

李泌長嘆一聲,回答道:“如你所言,今日國家如染沈屙,雖不至於死,恐怕亦難覆歸開元年間之盛貌了。既然一時不得死,自然不可下猛藥,而當以溫良理其筋骨,以粥糜調其腸胃,或可延其壽命。

“當此時也,內治無如黃老,唯無為才能不傷百姓……或者少傷百姓。倘若君王有宏圖之志,面對難解之局,必生操切之心,於國家必施猛藥,於公卿必加督刻,於百姓必重賦稅,於外夷必興窮兵,過猶不及,反促國亂、人死。以此觀之,長衛以為廣平王、建寧王,孰良?”

李汲沈默不語。

就聽李泌又說:“古語雲:‘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固然此言稍稍怯懦了些,然若未知所欲變之法必強於舊法,所欲易之器必大過舊器,而欲變法、易器,冀求萬一,可乎?”

我不覺得建寧王上臺,一定會比廣平王好,則在此前提下,有必要冒著動亂的風險,變更儲君嗎?

李汲無言以對。

而且聽了李泌的話,他才終於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一直猶豫,下不定扶保李倓的決心了。究其根由,是自己並不能確定以李倓易李俶,必定能給國家、人民帶來莫大的好處。李倓剛直,不善保身,這一弱點當其成為儲君甚至天子後,有可能被放大,從而不但給自己,也給國家社稷招來災禍啊。

再者說了,聽聞李亨做太子的時候,就是一徹底的老實頭——起碼李泌是這麽說的——但自登帝位後,能識李泌而終不用其計,聽信讒言欲害親生兒子的性命,謀覆兩京卻拱手將子女相送……就徹底變成一個混蛋啦!誰知道李俶或者李倓一旦上位,又會如何呢?是否能夠維持本心,還是會被權力所侵蝕,從而滑落到獨夫民賊的深淵裏去?

好比說秦之亂也,人皆思扶蘇,但在此之前,趙高不過中車府令,李斯也非首相,就能假傳詔命而立胡亥,秦廷百僚,為什麽全都不能加以阻止?或許就因為胡亥素來忠君敬親,深得始皇寵愛,所以誰都料想不到他骨子裏其實是個徹底的混蛋,一旦登基便原形畢露吧?

則李倓奢靡,喜功,說不定一朝權在手,就會變成楊廣呢?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吧。那在尚且無法確定未來前景的前提下,有必要冒著皇室動亂的風險,拱他上位嗎?

李俶雖然軟弱,也不見有什麽傑出的才能,起碼這家夥就目前看來,還是比較老實勤勉,且能禮賢下士,聽取良言的——除了那回不肯讓仆固懷恩去追叛將外。或許他最終會變成老爹第二,也或許將來能成為平庸之主,誰都說不準啊。而在李泌這類傳統官僚的心目中,天子但求仁孝,而不必聖明,平庸之主垂拱於上,但用賢臣治理國家,才是保證長治久安的善策。

而在李汲的認知當中,君權過於強勢,必致相權衰薄,從而缺乏制約……或有利於國家肇建之初,卻絕無益於王朝殘喘之時啊。

說白了,這票從十六王宅和百孫邸裏走出來的公子哥兒,任何一個都不能讓李汲真正放心,確定其一旦登基,必能挽救國家社稷,既然如此,那還不如維持原狀好了。終究人民深苦戰亂,此時一動不如一靜啊。

李汲不禁松開了李泌的手腕,扶扶額頭:“阿兄之言,弟尚須仔細思忖……夜深矣,明日還要上路,還是早些安睡吧。”

誰想李泌卻猛然間一翻手腕,反倒抓住了李汲的手,說:“你還是聽我良言相勸,明日便返回洛陽去吧。且我尚有數語相寄,望你謹記在心。”

李汲笑著將手一抽:“我意已決,不至衡山,不見阿兄安頓下來,必不肯歸。阿兄也無須再勸,至於所寄數語,還是等到正式分手的時候,再說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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