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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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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夜,已盡了,多雨的黎明。

街上的灰石板邊緣滿附青苔,和著雨水薄泥,濕滑得緊。

春風渡的夥計長生用車推著一壇子酒。壇口邊緣尚有未清理幹凈的泥塊兒附著,一看便知是從地窖裏現啟了上來的。

紅漆厚胚的酒壇上沒有字,但是江城瑞安的老輩子人們,尤其是老叟們一見了,便知這是什麽酒。

這是瑞安最最著名的酒樓——明月樓上最最著名的酒——明月女兒紅。

長生小心翼翼地推著車壓在石板正中往前走,每一步都踏踏實實的,邊兒上跟著春風渡另外一個夥計保良,用手緊緊扒著酒壇的邊緣,饒是綁得結結實實的也還不放心。

及到了自家客棧門口,老板娘賽娘早就在門口迎著了:“怎麽去了這麽半天?!呀!怎麽才這麽一壇子?我不是告訴你要五壇子嗎?!”

“您別提了,我們去得倒是早,不想還有人比我們去得更早,說是昨個半夜裏就定下了。”長生抹著頭上的汗,“還五壇子呢?就這一壇子都是我走了人情,好說歹說留下的,不然,哪裏還有酒?都被人裝到船上,運走了。”

“運去哪裏?”賽娘用帕子扒拉著壇子上的泥。

“還能去哪兒?自然是順著水路,一路向上,進了端陽帝都了。不然,怎麽我搬出咱們客棧這樣的貴客也只討了一壇子來啊?”長生說著忙招呼了幾個夥計,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拆了綁繩,把酒往後廚運。

“你可知道這酒是征了還是采辦的?”賽娘湊到長生邊上,低聲問道。

長生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我偷偷打聽來著,明月樓的小五子說,買主是給了銀錢的,還是大價錢!聽說連前朝柳河王為女兒宣靜公主出嫁預備的女兒紅都從十幾米的老窖裏啟了出來運走了,您就說,那得多少銀兩?”

“別瞎說!”賽娘伸手捶了一下長生的頭,“那東西說是酒便是酒,說是私藏前朝舊物,那就是砍頭的罪!別沒影兒的胡噙!還不快些把酒送進去,預備著中午的席面,仔細出了一點兒的差錯,老娘扣你半年的銀錢。”

“得勒,您忙著。”長生笑著拍了拍肩上的雨,往廚下跑了。

時辰尚早,春風渡門前的巷子裏沒人往來,清凈得很。賽娘左右看了看,退身關了客棧大門,上了門栓,自去後面張羅了。

昨夜,雨疏風驟。

春風渡西跨院的白曇夜來暗自開放,暗自清香,暗自合上了花苞,徒留葳葳蕤蕤幾瓣尚未裹得嚴實,像是在聆聽其間誰在談話。

是兩個人!

一人姿若游龍,俊朗倜儻,談笑間或威嚴或和藹張弛有度。

一人態如閑雲,清冷堅毅,往來處或進退或持重深藏不露。

不過你言我語,滿院的花都有些癡癡了。

“你是說,你救翠娘的時候和手持此鞭的人交過手?”裘鳳游目若寒星。

“這條血涸鞭便是從他們手中撿來的。”霍雲道。

裘鳳游笑了:“撿?這般容易嗎?”

“自屍體手中,自然是撿。”霍雲道。

裘鳳游微微吃驚:“他們……”

“並沒有人活下來。”霍雲頓了頓,“王爺放心,這幾個手中的血涸鞭已被盡數毀去,沈入柳河江底,至於他們的屍首……身著流寇服飾,他們順河漂到哪裏,又礙什麽事?便是沿河的百姓見了,也再沒有給他們收屍的道理。”

裘鳳游眉間不易察覺地一松,霍雲看在眼中,只當未見。

“你知此鞭的名稱如此清楚完全,看來霍先生很是知道此鞭來歷的?自然也知道用它的人了?”裘鳳游覺得話說到這份上,實在也不必拿腔拿調。

眼前這個叫霍雲的孝廉舉子對於和自己談話的內容完全不加避諱,如此直奔主題,只有兩種可能:一,此人就是一個邀功的登徒子,恰巧救了翠姜,也恰巧有些見識認得此武器。登徒子並不一定都是浮浪之輩,也一定都是笨蛋,他們想要平步青雲,自然也會有所計量。

二……

裘鳳游由著思想從頭腦裏轉到心裏,又轉了回來。

二、此人還是來邀功的,只是他想要的,恐怕不是高官厚祿,投誠依附這麽簡單!他為數不多的表情和動作總是帶著淡淡的距離,仿佛說到這件事的時候,總是帶著並不願提及之感。

和裘鳳游始終打量著霍雲一樣,霍雲也始終註意著裘鳳游的表情變化,卻不是用眼睛,眼睛有看得到的,也有看不到的。

裘鳳游,沒有那麽容易看到,所以要用心。

“血涸枯鞭乃是手握京畿重兵的胡成侯胡為添手下禦林衛所有,此鞭陰險歹毒,中鞭者皆因傷口參差碎裂血流不止,最終血流盡枯涸而死,故名血涸枯鞭。”霍雲道。

裘鳳游點了點頭:“霍先生好見識。”

霍雲一笑:“王爺謬讚,霍雲生於南延,長於東靖,皆是邊疆偏遠之地,不過一介村野之人,實在談不到什麽見識。”

“你,不是東靖本土人?”裘鳳游問道。

“因小人自幼家中離喪,故年幼時便投奔了在東靖做古董生意的叔父,這些年得叔父嬸母庇佑,才得安然成長,如今舉於孝廉,也是叔父蔭德,東靖鄉裏老少看中。”霍雲說得並不動情,卻懇切自然,讓人心中不由生出些許慨嘆。

裘鳳游嘆了口氣:“霍先生也算苦盡甘來,那……”裘鳳游還想說下去,忽然停住了,“你剛才說,你……生於南延?”

霍雲抱拳,輕輕揖下:“南延普華永溧,坪上。”

裘鳳游猛然,站了起來!

半晌……

“永溧坪竟然還有後人?”不知為何,裘鳳游的眼中剎那幾朵蹦簇簇的火花爆開。

“十八年前一場浩劫,霍雲九死一生,也算上天可憐,才能等到今日,有機會……在這湯湯流水,柳河江邊再見到這條毀去無數人性命的血涸魔鞭。”霍雲說罷,持手而立。

裘鳳游眼中似有萬千往事一般:“當年……胡成侯立功心切,錯傷永溧坪上下三百餘戶貧民性命,說來……是朝廷愧對了你們。”

霍雲只是默默,對於裘鳳游頗有些歉意的話並沒有表示感謝,又或者只是附和一下,也是沒有的。

“當年恩師呂範也是因為阻攔朝廷與南蠻開戰而諫死朝堂。只是,仍舊沒有阻擋住胡成侯的鐵騎……”裘鳳游憶起往事,頗有些動情,“所以,霍先生……”裘鳳游見他如此,下意識地向霍雲面對的方向側了一步,“先生是打算……”

霍雲微微苦笑:“霍雲一介草民,就算如今孝廉舉子的身份在身,將來也不過就是在端陽帝都某個不起眼衙門的做個謄抄錄寫微末的小吏罷了,一生之中是否得見胡成侯爺都未可知,還能怎樣?”

裘鳳游笑了,哈哈大笑。

笑罷,深深凝視著霍雲:“霍先生,剛才還坦誠如此,現在就支吾搪塞起來了,看樣子……下面的話,還要小王請先生說,方才可以了。”

霍雲微笑抱拳。

“王爺。”院門外是廖正低低的聲音,“李嬤嬤下來了,說是有事回稟王爺,王爺可要出來聽聽?”

裘鳳游看了一眼霍雲。

“王爺請,我自在這裏等王爺。”霍雲道。

裘鳳游出去了。

白曇院又是一片寧靜,並聽不清楚門外看顧翠姜的李嬤嬤來和裘鳳游細細說著什麽。

霍雲一點都不在意……不過就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罷了,撣了撣落在薄氅上的曇花瓣兒,霍雲擡起胳膊,伸了個懶腰。

“你是說……”裘鳳游眼中滿是喜悅。

“王爺放心,都在老身身上,夫人千真萬確還是處/子之身,沒被那些流寇禍害了去,還有……我問了夫人了,她和這幾位公子是在江邊遇上的,當時……”

李嬤嬤低低講著,多說一句,裘鳳游的嘴角便多一分笑容。

一時半刻話聽完了,裘鳳游心中已有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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