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鎮上的日子過得慢悠悠，像鎮上那條白水河一般悠長，偶爾這裏打個旋兒，那裏激起一朵水花，不多久又平靜下去。

自從臘梅嫁給汪小福，李篾匠老倆口又回了家，偌大一個宋家，就只百合跟宋好年兩個住著，有時候還真有點冷清。

這些日子杏兒愛往宋家跑，有時候跟百合玩得心野，晚上都不肯回去，摟著百合的脖子定要跟她睡。

李彩鳳氣得直罵“你就仗著你嬸嬸疼你搗亂！”

不想杏兒有她自己的道理“娘，我跟百合嬸嬸睡，你和爹快些給我生個弟弟，好跟我一道玩。”

李彩鳳有點臉紅，又有幾分無語，半晌才道“你打哪裏聽來的閑話？”

杏兒說“我聽見你跟爹說的！”

李彩鳳一回想，她跟柳義說這話，可不是在杏兒睡著之後？兩個人都想努力給杏兒生個兄弟，偏這些年沒動靜，說起來便有些唏噓。

不料這小魔星竟裝睡，從頭到尾聽了個全，還挺有想法，賴著百合不回家，以為她不回去，爹娘就能生個小兄弟出來。

李彩鳳哭笑不得“不許鬧，你叔叔嬸嬸也要給你生小兄弟哩。”

百合笑道“彩鳳姐，我聽人說，小娃娃命裏帶妹子兄弟，我家裏還一個都沒有，你把杏兒借我幾日，說不得我們就有了哩。”

其實百合要留下杏兒，李彩鳳有些心動。如今杏兒一日大似一日，她跟柳義也不好總當著閨女面親熱，就是敦倫時候也要豎著耳朵聽，免得這小魔星醒來聽了去，那可真是丟人到不要活了。

她跟柳義也是少年夫妻，好些日子不曾好好親近，皆是為著寶貝閨女的緣故。如今杏兒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摟著百合不撒手，她本就心疼，確實動了留下杏兒的心思。

可百合能答應，宋好年能答應不？

李彩鳳一瞥宋好年，發現宋好年也一臉笑“杏兒愛玩，就留下玩兩日，回頭我給你全須全尾地送回去。”

李彩鳳道“那就麻煩你們替我看住她幾日，回頭我送她的歡喜衣裳來。”

杏兒高興地嚷嚷“娘，還有我的虎頭枕！”

她玩具一大堆，最近最愛的就是虎頭枕，睡覺都要抱著不撒手。

這裏百合晚上帶著杏兒洗澡，杏兒玩水差點玩瘋，啪嗒啪嗒在水裏亂跳，漾出一地水來。百合手忙腳亂地按住她，好容易才給擦幹凈，換上一身小衣裳，抱到床上去。

杏兒睡最裏頭，百合在中間，宋好年的枕頭在最外頭。

宋好年收拾完滿地水，就聽杏兒跟百合說“我在家就睡爹娘中間，好嬸嬸，叫我也睡中間吧。”

百合心道難怪你爹娘難給你生個兄弟，原來有你作怪。捏住杏兒的鼻子道“不行，我跟你大年叔是夫妻，夫妻，就是要睡到一起的。夫妻以外，女的跟女的睡一頭，男的跟男的睡一頭。”

有些道理不好講給杏兒聽，只好這樣搪塞她。

宋好年一個大男人，平日裏抱抱杏兒便罷，晚上總要避嫌。他摟著自家媳婦便好，杏兒不是親閨女，還是叫百合抱著罷。

杏兒洗得渾身香噴噴，百合又給她抹了些花水，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一朵花一樣，擡起胳膊到處亂嗅，又道“百合嬸嬸，你說我明兒會不會招蜂子啊？”

百合忍俊不禁，“你一點兒都不困？咋這會子還這麽精神哩？”

杏兒自己也不大明白“要是往常在家，我早就困了，可是今兒一點都不想睡覺！”

好吧，這是小孩子換了個環境，興奮過頭了。

宋好年下床吹掉桌上的油燈，回來摟住他媳婦，對杏兒道“莫要鬧，我給你講我們打獵的事情。”

“爹都跟我講過幾十遍啦，”杏兒表示嫌棄，“我要聽百合嬸嬸的故事！”

百合沒想到這火還會燒到自個兒身上來，在黑暗中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想想啊，給你講點啥好”

她當過老師的人，滿肚子故事，可沒幾個適合講給杏兒聽的。半晌終於想起個牛郎織女，才講沒兩句，杏兒已經扯著小呼嚕睡著了。

百合摸摸她肚子，給她蓋好被子，輕笑著說“往後咱們要也有這麽個討人喜歡的閨女就好哩。”

“會有的。”宋好年湊到百合耳邊，“要不是杏兒在，這會子就”

百合感受到他熾熱的溫度，登時面紅耳赤，小聲說“杏兒還在，你可別亂來！”

宋好年暗暗咬牙，杏兒是給他帶孩兒運來的，忍一忍

隔了一會兒，百合有些不忍心，伸一只手過來，窸窸窣窣地摸一陣，抓住宋好年的手，十指相扣，“我覺著，咱們至少得生兩個孩子。”

“兩個不夠，要四個。”宋好年說。

夜深人靜，兩個人頭挨頭、手拉手地睡過去。

好在杏兒沒有踢被子的毛病，一晚上睡得安穩，第二日百合起來收拾好屋子，宋好年從店裏端幾碗豆花回來，杏兒才揉著眼睛爬起來“好香啊！”

百合連忙打發杏兒洗臉漱口，給她梳頭發，拿紅繩子綁兩個蝴蝶結，拉著她坐到桌子旁邊吃早飯。

早飯的肉包子一吃就是李彩鳳手藝，杏兒左右包子右手豆花，吃得十分歡快。

過後兩個大人要去店裏，便把杏兒帶上，杏兒一見她娘，就眉飛色舞地說昨晚在百合那裏洗得有多香，睡得有多好，架子床上的雕花多麽有趣

其實她家不見得比百合家裏差，不過小娃娃愛新鮮，自家的東西早看得無趣，一到百合那裏，樣樣都新鮮。

李彩鳳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我跟你爹擔憂半夜，生怕你睡不慣，跟你百合嬸嬸哭要回家。”沒想到這丫頭一點兒都沒想回家，還一副不想回家的模樣。

杏兒跟鎮上的娃娃們抓石子兒、踢沙包，還扮了一回家家酒，回來時滿頭大汗，見百合正在算賬，湊到她跟前看熱鬧。

要是在百合上輩子，她該是上小學的年紀，偏這會子不識字的人是大多數，鄉下地方有遠見的人家倒會送兒子認兩個字，運氣好能考個功名，就是考不了功名，在鋪子裏找個差事也能補貼家裏。

可是，從沒有聽過哪家女娃娃認字的。

柳家大奶奶那種書香人家出身的不說，鎮上似杏兒這般大的女娃娃，已經學起做飯紮花，再過兩年就要學納鞋墊、做衣裳，年紀一到就嫁人，管她聰明還是糊塗，只管到夫家折騰去。百合當老師那時候，也見過重男輕女的父母想讓六年級閨女輟學，假裝十六歲去南方打工，他們學校的老師輪流出面做工作，好說歹說，又說好話又拿九年義務教育壓人，那對父母才同意叫閨女上完

初中再出去。

她就有些見不得失學兒童。

別人家的娃娃她管不著，杏兒卻是她看著長大的，比親閨女也不差啥子，百合便有心教她些東西。

李彩鳳進來打個轉，見百合正把著杏兒的手寫字，忙道“你可少慣些她罷，字紙這樣金貴，哪能給她淘澄著玩？”

又說杏兒“凈淘氣！”

杏兒正是興致十足的時候，撅嘴道“百合嬸嬸都認字，為啥我就不能認？”

李彩鳳一下子給閨女噎住，竟不曉得說啥好。

百合也沒打算叫杏兒禍害紙筆，只帶著她寫兩個字，勾起她的興趣來，就放下炭筆道“你還不會寫哩，我先教你數數，待學會了再寫字。”

杏兒只當百合在跟她玩，樂得直點頭，在百合這裏學了一二三四五，扭頭就帶著她的小夥伴滿鎮跑，嘴裏念叨“一二三四五”，竟像是童謠一般。這情形看得百合險些兒職業病發作，就要在鎮上開一家蒙學，好容易克制住自己她如今身上還帶著文盲的印子哩，繁體字且認不全，只能寫幾個簡單的字，做些算術題，叫正經人看，還是婦

道人家的本事，算不得真有學問。

她自個兒就是半水，哪敢出去晃蕩？若是上輩子的學識露餡兒，只怕鎮上人要拿她當個妖怪看。

她又有幾個仇人，到時候人家落井下石，她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一番思想鬥爭下來，百合偃旗息鼓，心道“我又不是啥特別有本事的人，也沒想著當人上人，如今日子就不錯，往後還是精打細算過好自個兒的日子就好。”

有野心的人，只要有一絲絲機會，他們就會緊緊抓住，扶搖直上。似百合這等沒野心的，她就指望著在這太平盛世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同宋好年生幾個胖娃娃，便最舒心不過啦。

過幾日，杏兒能數一到十，百合便一邊教她往一百數，一邊拿柳條在地下畫“一二三”叫她認。

杏兒很是鬧過幾個笑話，譬如數到十九，下一個不曉得是啥，她就冷不丁冒出“十十、十十一”這樣古怪的數字來。

又譬如百合教她寫數字，她見一畫是一，兩畫是二，便以為四畫是四，九便要畫九道杠杠

小打小鬧地學著，不到一個月，杏兒就能寫一到十，還有百千兩個字，萬字太覆雜她還寫不出，數數也能不間斷地數到三十多。宋好年一看杏兒學得這樣快，自個兒背完乘法表之後媳婦便沒了動靜，倒生出些多學點東西的心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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