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青柳鎮上人人吃烤紅薯，有一等人極愛這東西，每日備好錢巴巴兒等著百合上街，大部分人都是隔幾日嘗一嘗，頗覺好吃。

便是實在貧窮買不起的，也要攢幾個錢來買紅薯吃，回頭也好跟人說“真是香得不得了，你吃了沒？”

唯獨有兩家人，非但不捧場，反而暗地裏詛咒紅薯有毒，叫他們吃了個個拉稀跑肚。抱著這樣想法的不少別人，正是小秀才一家和宋老漢一家。

小秀才柳如龍和百合原就有仇，小秀才挨的那場打至今沒人曉得是哪個幹的，小秀才倒是認準了宋好年，一口咬定是他幹的，只苦於沒有證據又打不過，只好忍氣吞聲。

時日一長，小秀才的丟人事便不大有人提，他又是個人，多少有些體面，出門一走，還是人人敬服，他便不再臥病，照常去學堂、逛街市。

只是每每在街上遇著百合，小秀才必要遠遠避開，再吐上一口唾沫以示鄙夷。

如今李百合要賣啥子烤紅薯，越發出風頭，小攤子跟前人山人海的，擠都擠不開，小秀才恨得不行，一邊念叨些“商賈賤業”，一邊盼百合出點岔子，這生意再做不下去。

要說柳如龍一家子恨百合挺正常，畢竟百合打小秀才那一頓可是嚇破了他的膽，可宋老漢一家子是百合的婆家，幹啥也這樣恨她？

這就要從牛氏說起。牛氏這個人，既想兒媳婦能幹能賺錢，又巴望兒媳婦在她跟前低眉順眼，一個不字不敢說。

她的大兒媳婦董氏是夠低眉順眼的，生了金寶之後才有底氣敢在家裏說話，偏偏董氏持家能力一般，叫牛氏就有些不滿意。

二兒媳倒是一個賽三個能幹，差一點的男人都不如她會賺錢能養家，卻又不大往牛氏跟前來，處得還不如那外四路的李彩鳳！牛氏得閑便跟宋老漢抱怨“誰家兒媳婦不伺候婆婆，婆婆說一，她敢說二？偏這老二家的不孝順，不說來伺候我們，就是那些個新鮮吃食，十回裏頭她能有一回想起咱們，那都是她頭頂的神明看不過

，拿雷劈她哩！”

董氏說得更過分，只不敢大聲，晚上跟宋好時悄悄咬耳朵“老二家的那個，我看不像人，倒像個妖精哩！”

宋好時不信“能幹是能幹了些，哪裏就妖精了？”他還巴不得自家媳婦也那樣能幹哩，只是這婆娘笨得不行，沒那個竅。董氏又氣又急“鎮上這些個姑娘媳婦，哪個不是安安分分的，只她今日賣山莓、明日賣紅薯，偏還給她賣出了名氣，那東西又不是啥稀罕物，咋就人人喜歡？要我說，必是她使了術，迷得別人給

她送錢哩。”

宋好時給董氏說得汗毛倒豎，忍不住把二弟妹的行為來來去去分析幾遍，然後放心“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還天天上她那裏買東西，那是啥術？”

再說，要是李大妞有術，還不早勾搭個有錢人跑了，他那兄弟一窮二白的，哪能守住這麽個媳婦？

夫妻兩個喁喁私語，不便叫外人知道，宋秀秀可就沒這個顧忌，作為家裏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姑娘，宋秀秀打小潑辣霸道，很是養成了說一不二的性子。

說好聽點叫殺伐果決，說難聽點，就是拿自己當個菩薩似的尊貴人兒，把別人只當不上爹生娘養的，往泥裏作踐。

從前幾個兄弟都還沒成親，她也不大敢作踐這些將來她出門子後能給她撐腰的人，也就是宋好年不得父母歡心，她還能欺壓一番，對著宋好時和宋好節，她有時候不講理，卻不敢真欺負他們。自打董氏嫁進來，宋秀秀就得著了可欺壓的對象，可著勁兒欺負。董氏也不是啥善茬，姑嫂兩個沒少吵架，當著牛氏的面被吵架教訓過幾次後，董氏學乖，對宋秀秀伏低做當個菩薩供著，日子才

算好過些。

不久後董氏生下金寶，牛氏專門說過宋秀秀一回“你大嫂是咱們家的功臣，從今往後不許你再和她拌嘴。”董氏始覺揚眉吐氣。

董氏暢快了，宋秀秀就憋屈了幾年，直到李大妞這個二嫂送上門來，她才算又逮著個好欺負的。

不想李大妞也很快變得難對付，連秀才公都敢打，宋秀秀一邊是氣悶沒法欺負李大妞，一邊又心疼小秀才，把李百合恨了個半死。

紅薯下來後，百合自然是往老宋家送過一次的，偏當時只宋秀秀在家，連門都不給百合開，百合也不是上趕著巴結她的人，提著籃子回家，再也沒來過第二次。

往後老宋家曉得紅薯的好處，宋老漢、牛氏幾個高坐堂上等著百合來送吃食，偏不見百合來，又不肯拉下臉親近這個兒媳婦，想叫宋秀秀去搶吧，幾番下來宋秀秀已有些害怕百合，沒敢去。

所以青柳鎮人人吃紅薯的時候，老宋家的人正咽著口水罵百合自私、不孝、是個妖精，巴望她的生意出問題，依舊變成一個窮光蛋任他們欺負才好。

大人們還能用咒罵來解決問題，金寶這個老宋家的根兒就受不了啦，別的小孩子都吃過，就他沒有吃的，爹娘還不許他說想吃，金寶愈發委屈。

這天金寶上街玩，又因為紅薯的事情受小夥伴嘲笑，金寶一個沒忍住，揮拳跟人打起來。偏挨打那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兩個人抓臉撓耳朵摳鼻子，等大人趕來，兩個小娃娃已是打成爛羊頭。

那家大人還奚落董氏“那是你妯娌，賠個情下個話，啥好處沒有。整天凈盯著我們家娃娃這點吃的，什麽東西！”

董氏氣得渾身發抖，差點兩家大人又打一場，還是看兩個娃娃頭破血流的，好歹忍住沒打起來，各自回家給娃娃裹傷。

自此以後，董氏給百合又添上一筆不是她成日家調三窩四，做這賣那的，她金寶能饞起來，會跟人打架？

她的金寶是老宋家的根兒，金貴得不得了，擦破一點油皮董氏都要大驚小怪半日，更何況這回受了這樣重的傷。

百合可不在乎有人恨她，她正捏著新賺來的錢，在鎮上布店扯布哩。

忙碌一年，眼看要到年關，人總得做幾身新衣裳犒勞自己。他們一家子三口人，衣裳全是舊的，冬衣更是板結發硬，不大保暖。

百合買了幾十斤又新又白的好棉花，帶著臘梅去布店扯布。男人的衣裳簡單，裏頭是本色麻布或棉布，外頭不是藍布就是黑布。

女人的衣服花樣多一些，除了本色、藍色，還有深淺不一的紅色。紅色染料難得，紅布格外貴，也格外討人稀罕。

臘梅的眼睛在最鮮艷的那匹紅布上滑過，臉也悄悄紅起來她才在心裏悄悄想了一下自己穿紅衣裳的樣子，就羞得不得了。

百合同她笑“再看看這個花布，好看不？”

花布上頭有印纏枝蓮花，有印小團花，有印連珠對鳥，有印忍冬葡萄這些花色雖鮮亮，反不如紅布那樣紮眼，臘梅抿抿嘴，過去幫百合挑選布料。

冬天穿的衣裳，越綿密厚實越好，挑布料也要照著這個標準來，譬如綢子緞子這樣的貴重布料，一是買不起，二來容易臟、不合用，三來，涼絲絲滑溜溜，也不該冬天穿。

姊妹兩個挑好細致的白棉布、耐臟厚實的青布，又挑了個水紅地纏枝蓮花和白地小團花的料子，百合看看臘梅，指著那匹大紅料子說“這個給我看看。”

臘梅嚇了一跳，幾乎疑心大姐會讀心術，卻見百合笑瞇瞇地說“你看了它半日，還當我不知道哩！”

那匹紅布是能用來鎮店的好料子，厚實綿密，手一摸就覺得舒服，顏色又正，手襯在上頭只會顯白，一點不會發黑發黃。

臘梅眼睛都直了，百合叫夥計把這匹布包起來，臘梅嚇得一蹦高“我不要！”

她就是看看，不是真想買，再說，“就算要買，幾尺就夠了，一匹多貴啊！”

百合仍叫活計包起來，“這個回去給你做一身棉襖，剩下的攢下來，將來給你做嫁妝，繡蓋頭。”

臘梅立刻閉嘴不說話，她還是個姑娘哩，不好意思跟大姐說婚事。

布料買回來還要剪裁，這是個頂需要技術的活兒，百合上輩子唯獨沒學會裁衣，還得抱著布去尋鎮上會裁衣裳的大嫂幫忙。

鎮上也有裁縫，可裁縫是個男人，裁衣服要量身材，就不大方便叫裁縫。裁縫日常都是靠縫縫補補，再就是賣成衣來度日，柳府、鄉老們家裏才是他的大主顧。

百合大方，在鎮上人緣不錯，那會裁衣裳的大嫂姓金，樂意幫她這個忙，就在自己家裏鋪開布料，拿一根軟尺給百合和臘梅量過尺寸，用一塊火子把尺寸標到布料上，再剪裁成好幾片。

宋好年人不在，百合記得他的尺寸，告訴金大嫂，金大嫂一樣用火子畫在布料上，剪裁出七八片布料。

褲子最簡單，左右四片加上襠片就成，棉衣光是袖子就有四片，再有前後襟，就更麻煩。

大嫂一樣一樣跟百合說清楚哪一片是哪裏的，見她記得清清爽爽，才笑道“我見過一個把褲腿兒當袖筒縫的，還怪我沒裁好。你是個明白人兒，我就放心了。”百合留給金大嫂三尺水紅纏枝蓮花布當報酬，和臘梅抱著一大堆布片回家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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