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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平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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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沒有想逃跑。

倒不如說,大腦空白的瞬間,我什麽都沒想。

因為對面的人率先露出了野獸般的眼神,因為對面的人伸出了手,想要抓住我,我才會轉身逃跑的。

身體率先一步察覺到了無慘的意圖,等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後退一步轉身跑掉了。

我穿過掛著青銅吊燈的長廊,侍女的服飾十分礙事,長長的裙擺一直拖到地上,我扔了外衣,像脫殼的蟬那樣,將厚重的外殼一掀,飛快地奔跑起來。

心臟在胸腔裏咚咚直跳,渾身的血液好像都湧到了頭腦,在耳邊鼓噪不休。

但這次追著我的不是舉著火把的侍從,黑暗的天空中沒有雪花飄落,我聽到身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聲比一聲更加狠戾急促。

那道聲音過於滾燙,被飛濺出來的火星子碰到好像都會立刻燃燒起來,我跑得更快了,繞著長長的、極其筆直又無比曲折的走廊,用盡力氣奔跑,直到遠遠的身後傳來咚的一聲——

重物落地,驚呼響起,周圍的侍女隨從手忙腳亂地圍上去。

“……滾開!”

我慢下腳步。

那個身影推開周圍的人,踉蹌著想要站起來。

如果他能撕碎身邊的那些侍女仆役,他估計早就這麽做了。

但是他不能。他現在甚至連站立都做不到,脆弱的肺部因為剛才的劇烈運動已經到了極限,像破碎的風箱一樣發出短促的聲音。

「朝日子。」

“朝日子!”

“朝……!!”

那道聲音像緊繃的線一樣驟然斷開。

鬼舞辻無慘彎腰劇烈咳嗽起來。

我發現自己邁不開步子。

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吐血都是輕的。他拖著病重的身軀跑了這麽遠,現在還能推開周圍的侍女仆役,嘶聲詛咒他們不要靠近,像受傷的毒蛇一樣,不管是誰湊上去都會被惡狠狠地咬上一口。

周圍的人似乎被嚇到了,但他們拿鬼舞辻無慘忽如其來的發瘋毫無辦法。

“回去吧,大人。”他們顫抖著聲音哀求,“您的身體這樣下去真的會受不了的。”

“……誰允許你們命令我。”無慘的聲音陰寒至極,仿佛會沁出血來,“誰給你們的膽子告訴我該做什麽!”

尖銳的物體劃過木地板,被推開的仆役撞到了屏風,屏風扯倒幾帳,置物架上的東西劈裏啪啦砸落下來,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眼目血紅,胸膛隨著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都給我讓開。”

那些人和他對峙著,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和一頭野獸周旋。

我聽見自己長長地嘆了口氣,轉身從拐角處走了出來。

鬼舞辻無慘現在就算想要對我這麽樣,他也沒這個力氣了。

我忽視紮到我身上的視線,彎腰打算將烏發的青年扶起來,他劇烈地喘息著,我幾乎以為自己加重了他的病情,他似乎撐到了極限,身形一晃,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了我身上。

周圍的人很有眼力見地退了下去,趁這機會趕緊去煮藥。

鬼舞辻無慘的身上有血的腥甜和藥的苦澀,他抓住我的手腕,將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平覆著急促的呼吸。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沈,可能是他故意的。我被鎖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最後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幫助病人順氣。

“……你還知道回來。”

我沒吭聲。

作為剛剛還在吐血的人,鬼舞辻無慘十分有閑心地譏諷我:“你怎麽不直接讓我死了算了。”

他攥緊我的手,我低估了他還有多少力氣,人類雖然沒有尖利的指甲,但用力掐人的時候還是蠻疼的。

“這不就是你的願望嗎?”無慘冷冷地說,“我死了,你也就解脫了。”

我依然沒有回答他的話。

我在等他冷靜下來,等他發完脾氣,我們可以像兩個重生的成年人一樣談一談。

但是鬼舞辻無慘明顯不這麽想。可能鬼和人類在這一點上就是不同吧,他明明都一千多歲了,卻好像絲毫沒有受到歲月的影響,還是我印象中的那個脾氣。

“你想我死,是不是。”

言語是刀,是他現在唯一能用來刺傷人的武器。

但他似乎介意這個問題介意得不得了,我不回答,他就一直死死盯著我。

由於我不搭腔,他眼中的神色陰沈下去,輕笑一聲,聲音充滿嘲諷:“真可惜,你的希望落空了。”

鬼舞辻無慘不斷說著冰冷又惡毒的話,偏偏又不肯放開我的手。我幫他順著氣,見他不咳嗽了,說話換氣也變順暢了,終於問了他一句:“說完了?”

我直起身,在能夠做到的範圍內往後退開些許,給彼此之間留出距離。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談一談。”我心平氣和地說,“我希望你能治好病,你肯定也想活下去,我們的目標並不沖突,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以後要怎麽辦。”

說著,我試著掙開他的手,他神情微變:“憑什麽。”

這句話來得莫名其妙,我擡頭看他。

“憑什麽另一個「我」就不一樣。”

鬼舞辻無慘眼神陰郁,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發白。

“你為什麽對他不一樣。”

……原來如此。我就說他為什麽會突然認出我來,原來是擁有了青年無慘的記憶嗎?

“按照命定的軌跡,他以後也會成為殺人犯,劊子手。”無慘含著戾氣說,“他和我沒有任何不同。”

“不,你們有本質上的區別。”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仿佛在抵抗著什麽一樣。

因為不想露怯,不想顯出動搖,我強迫自己直視無慘,一字一頓地回答:“他還什麽都沒做。”

“那個「無慘」現在還沒有殺害任何人,這就是你和他之間最大的不同。”

握住我手腕的力道忽然加重,但我並不覺得疼。

鬼舞辻無慘一把將我扯到身前,我微微仰頭,海藻般烏黑濃密的卷發幾乎要落到我的臉上,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瞳血紅,好像我剛才猝不及防捅了他一刀,痛得他微微發抖。

那隱秘的顫抖可能是我的錯覺,他擺出冷靜的表情,語氣漠然地告訴我:“那些人都還活著。”

我恍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他在說什麽。

鬼舞辻無慘咬著這個事實,將自己過去犯下的罪業咽得幹幹凈凈:“被我殺過的那些人,現在都還活著。”

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所以就不算了嗎?”

曾經殺過人,但現在時間重置了,做過的事情就不算數了嗎。

我抓住他的手:“你放開我。”

“不。”

鬼舞辻無慘冰冷地說:“你之前說過的,會放下過去的一切。”

“那不是讓你寬恕自己罪行的借口。”我深吸一口氣,“無慘,你還覺得自己不會受到天譴嗎?”

紅梅色的瞳孔縮了縮,看似冷靜的表情浮現出惱怒的神色。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已經擡手掐住我的脖子了。

但他現在不僅跑不過我,真要動手的話,會落下風的人是誰還不一定。

我苦口婆心地勸他:“這是好不容易可以重來的機會,應該珍惜才對。”

無慘:“不願意重來的人明明是你。”

我停住了。

半晌,無慘重新開口,以交換條件般的語氣說:“搬回寢殿。”

“我不。”

“你搬不搬?”

“不搬。”

我側過頭,不看他。

“朝日子。”他聲音緊繃。

“我已經不是你的未婚妻了。”我輕聲說。

庭院裏的櫻花漫漫灑灑,像緋紅的雲霞一般從枝頭飄落。熟悉的場景如同記憶的覆刻,但我知道不會再有一無所知的小姑娘爬上那高高的院墻,捧著柿餅來找她體弱多病的未婚夫。

那一瞬間,他似乎想說什麽。我以為他會反駁我,鬼舞辻無慘不掩飾本性的時候,很少從口裏說出動聽的話。

“如果……當時我知道你會去,”他的聲音十分艱澀,僵硬得像是喉嚨裏硌著尖銳的石子,“我會放過那場宴會上的人。”

真奇怪。

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可能出了點問題,居然覺得他似乎可能在道歉。

“……”

真奇怪啊,大腦一片空白,我發不出聲音,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眼眶忽然就熱了起來。

“……你剛才說什麽?”

我以為我已經不在意了。

時間這般漫長,我以為我已經忘了。

原來。

原來,我還是想要聽到一聲道歉的。

就算已經讓自己放下,當年的那個小姑娘,其實還是希望能聽到一句對不起。

對面的人沈默了許久。

“……我沒想過你會去。”

他低聲又重覆了一次:“我真的沒想到你會去。”

……

庭院裏的櫻花雕謝了,花瓣鋪了一層又一層,好像下了一場浩大的雨。

我沒有搬去寢殿,依然和阿夏住在一個屋子裏,在房間裏翻看這些年無聊寫下的日記時,阿夏探頭探腦地從走廊上冒出來,笑瞇瞇地告訴我她帶了一個禮物。

擡起頭時,我看見她懷裏抱著一只貓。

三花色的幼貓窩在她的懷裏左扭右扭,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環境,看起來活潑好動又可愛,是會滿庭院追蝴蝶的類型。

“……哪來的?”

話雖這麽說,在看到這只貓的瞬間,我已經明白了這是誰送來的禮物。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走嚴謹劇情,番外是用來補償遺憾的.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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