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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現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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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未婚夫什麽都好:外貌出挑,脾氣溫和,學識淵博而且家世顯赫——唯一的毛病就是不能見光。

……是的,他不能見光。

這裏的「不能見光」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未婚夫不能觸碰陽光,一點點都不行。

因此,高高的落地窗在白日裏總是緊緊拉著窗簾,哪怕有細如刀片的陽光映在木地板上,對於我的未婚夫而言也是決不可觸碰的禁忌。

他就像一只貓,但和喜歡曬太陽的貓咪相反,他永遠走在和光隔絕的陰影裏,偶爾需要穿過沒有窗簾遮擋的長廊時,每一步也都完美踩在光和影的分界線上。

俊國先生白日裏不會離開宅邸,他偶爾會從書房裏出來,腳步聲總是沒有一點聲音,有幾次我站在大廳門前看著彩色的玻璃花窗發呆,回過神來時都差點和站在我身後的人直接撞上。

我每天待在宅邸裏,覺得自己健康得不得了,是活蹦亂跳級別的那種健康,但我的未婚夫說我需要靜養,以防萬一,這段時間還是減少活動為好。

到了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俊國先生會出去工作,我可以自由地從樓梯的扶手上滑下來,在寬大的床上隨便打滾,也可以橫躺在沙發上,偷偷翻那些生僻的外文書籍。

書裏的單詞我大部分都不認識,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對這些書感興趣。

其中一本書我見俊國先生讀過,他的書桌上有一本厚厚的外文字典,我翻開那本字典,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查,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總算讀明白了這本書的序言。

俊國先生在醫藥企業上班,他讀的自然也是醫學類的書籍。他似乎對傳染病很感興趣,特別是通過血液傳播的疾病。

我研究那些生僻的術語研究了一晚上,覺得有些頭疼,放下那本書還是轉而看起了更簡單一些的解剖學。

這個宅邸裏有很多書,每日出去采買的女仆小姐也會帶回各種各樣的雜志和畫冊,那些女郎總是燙著時髦的短發,或是裹著色彩明麗的絲綢和服,或是穿著飾有蕾絲邊的洋裙,神態永遠楚楚動人,背景裏不是某某劇院的廣告,就是三越百貨屋的商號。

晚上十一點,俊國先生準時回到宅邸。

他這次又帶了一個禮盒回來。

昨天是發帶,前天是手套,前天的前天是洋傘,前前前天……哎,那次是什麽來著?

我懷疑這可能是他本人奇怪的愛好。

我每次收下禮物都會跟他道謝,但他總覺得不足夠似的,雖然臉上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一點都看不出異常,梅紅色的眼瞳總是要盯著我許久,久到我開口問他,“還有什麽事嗎?”才會稍稍移開少許。

俊國先生每次買回來的東西我都在雜志上看過,也許是我多心,但我翻雜志的次數少了很多,轉而將自己的註意力放到了他書房裏那些覆雜而高深的外文書籍上。

“你對書感興趣?”

俊國先生發現了攤開在書桌上的字典。

我有些懊惱,一不小心看解剖學的講解看得入迷了,沒掐好時間,匆匆忙忙跑下樓時忘了將字典放回原位。

“還好吧。”我含糊地敷衍他。

俊國先生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看似溫和儒雅,嘴角的弧度永遠和煦地恰到好處,但我不是瞎子,宅邸裏的其他傭人都有些怕他,仿佛出於本能地感到畏懼。

這個宅邸裏沒有其他人和我聊天,我覺得我能猜到這是誰背後的主意,但我不明白為什麽,就像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有時候我的行動會違背我自身的意志。

俊國先生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他的表情仿佛在說:「你什麽時候對書感興趣了?」

我有點想告訴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我的直覺掐住了這個危險的念頭。

“因為……有趣?”

俊國先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眉眼間的神態舒展開來,看起來居然有點愉快。

“你想了解的話,直接來問我就可以了。”他聲音溫和。

我覺得他可能誤會了什麽,但他確實是一個行走的詞典,於是我秉持著認真學習的精神,非常誠懇地往書上的某個單詞一指:“這是什麽意思?”

“「left atrium」”他的發音清晰又準確,“這個單詞是左心房的意思。”

我看了他幾眼,他表現出極大的耐心,一副我什麽都可以向請教他的模樣。

我抓著他記了一會兒筆記,時鐘在半夜時分敲響,當——當——的聲音,說實話我並不太喜歡,也許是因為夜色太寂靜,驟然響起的鐘聲總是顯得有些突兀,令人有種寒毛直豎的感覺。

俊國先生合上書,告訴我:“我們可以明天繼續。”

我沒有拒絕女仆端上來的熱牛奶。

一夜無夢。

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廳裏。

對於人員固定的宅邸來說,有訪客可是一件新奇事。

我忍不住多打量了對方幾眼,他的眼睛是很罕見的淺金色,短發看起來非常利落,背脊挺得筆直。

雖然被衣服遮去了大半,他身上刺青的痕跡依然明顯。

謔,似乎是個有點厲害的家夥。

我最近在屋子裏宅太久了,話本翻了不少,這位小哥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我今晚有事,可能會比較晚回來。”俊國先生以叮囑的語氣告訴我,好像他不在家,我就會把這個地方燒了再遠走高飛似的。

我:“哦。”

俊國先生沿著我的視線看過去。

“你可以叫他猗窩座。”俊國先生口吻溫和。

“當然,你可以當他不存在。”

有故事的刺青小哥低了低頭,我懷疑他其實想要單膝跪下來,但又好像在最後一刻想起了什麽,硬生生改變了行動的軌道。

我看看刺青小哥,又看看俊國先生。

俊國先生彎了彎梅紅色的眼眸,擡手理了理我耳邊的碎發:“在家等我。”

他的手指很涼,像冬天的積雪一樣冰冷。

我並沒有過多思考,聲音好像擁有自我意識,回過神時,我已聽見自己開口:

“你要不要加件衣服?”

不止一道視線落到我身上。

“你的手很涼。”我說。

這段話好像重覆過百次、千次,開口後,接下來的一切都成了本能。

“你穿得太單薄了,要不要加一件厚一點的外套?”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說這些話,“要是著涼生病了,那可怎麽辦。”

俊國先生看著我。

名字叫做猗窩座的小哥似乎很緊張——他看起來明明就是不會緊張的類型。

四周的氣氛過於壓抑,憋悶得令人有些莫名其妙。我上樓拿了一件厚一點的外套下來,俊國先生站在門口,刺青小哥看起來快要跪下來了,兩人都待在原來的位置。

“喏。”我幫他披上外套。

哎,都多大的人了,還需要別人幫他加衣服。

我好像發現了俊國先生的弱點似的,心態一下子變得寬和起來。

“工作加油。”說完這句,我才發現這有點像妻子跟丈夫道別時會說的話。

俊國先生的唇角好像彎了一下,這似乎是沒什麽大不了的發現,他平日裏總是掛著那副溫柔和煦的表情,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的模樣,假惺惺的偽裝找不到任何瑕疵。

“我出門了。”

我回過身時,看到了刺青小哥非常覆雜的目光,光看他臉上的神情,我會覺得我方才在鬼門關邊轉了一圈,現在腦袋還連在脖子上都是奇跡。

“怎麽了?”我忍不住開口問他,“我臉上有什麽嗎?”

“……不,沒什麽。”他避開我的視線。

“你是俊國先生的……下屬?”

“是的,夫人。”

刺青小哥,不對,猗窩座先生,是非常盡忠職守的好員工,好部下。他說他是替俊國先生來看著我的,一整個晚上就真的盯著我,像無聲的影子一樣綴在我後頭。

我試著跟他聊過天,問他俊國先生在工作時是怎樣的人。

想要從他嘴裏套出點什麽比登天還難,但他是個不錯的聽眾。看起來非常有男子氣概的人,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睫毛其實挺長的,以為很狂氣,其實意外細心,照顧起人來十分得心應手。

猗窩座先生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非常擅長照顧人。

我拉著他談了一個晚上的心,告訴他失憶人士每天要面對的各種困難,苦口婆心地勸他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記憶,千萬不要跟我一樣從樓梯上摔下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對這個聊天的小夥伴很滿意。

但我沒有再見到猗窩座先生。

我眼巴巴地問俊國先生,猗窩座先生最近去哪了?

俊國先生臉色很差。說實話,他當時的表情看起來幾乎有點可怕。

“在工作。”俊國先生冷冷地說,“他最近很忙。”

猗窩座先生接下來一直都很忙。

至於俊國先生……他開始生氣了。

之所以要用「開始」這個詞,是因為他的怒氣似乎特別持久,而且不會自己衰弱,就像一簇越燃越烈的火,必須得有人去撲滅才行,要不然只會迎風就長。

俊國先生不再給我帶禮物,也不再教我外文,甚至連虛假的笑容都不維持了,倨傲冷漠的眼神瞥過來時總像帶著涼颼颼的刀子。

我並不介意這些改變,但宅邸裏的傭人過得膽戰心驚,短短的半個月,女仆小姐就瘦了一圈,本來就沒多少肉的人,看起來越發令人心疼。

我嘆了口氣:行吧,這莫名其妙的怒火還是得我來滅。

我站在庭院裏,仰頭看著窗扉緊閉的書房。

初夏的陽光燦爛卻不刺目,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天空很藍,樹影裏的蟬鳴還未變得喧囂,萬物在為盛夏的到來而進行預演,多麽晴朗美好的天氣啊,俊國先生卻待在陰暗的房間裏,將厚厚的窗簾緊緊拉起。

我試著敲過門,但俊國先生將書房的門鎖起來了,我咚咚咚敲了半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真麻煩啊。

這性格真麻煩。

到底是誰慣出來的啊,真想揪住那個人問問她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我在庭院裏站了一會兒,站得足夠久了,地形也觀察好了,趁著宅邸的傭人還未註意到這邊的動靜,我盯著前方不遠處的蒼松,那棵松樹修剪得十分精巧,樹枝彎曲的弧度充滿雅趣,但最重要的是,這棵松樹正好能夠到書房所在的二樓,只要拉開書房的窗簾,打開窗子伸手就能摸到蒼翠的松針。

我後退幾步,挽起和服的袖子,站定,深呼吸,微微壓低身子——

對於爬樹這件事,我的身體熟練得仿佛早已做過無數次。

我輕輕松松躍上枝頭,回過神來時,已經落到對著二樓書房的樹枝上。

斑駁的陽光從葉隙間篩落,我伸出手,敲了敲那扇緊閉的玻璃窗。

敲了一下,沒有反應。我看了看天空,移動的雲層落下陰影,暫時遮去了太陽的光芒。

就在那個剎那,窗扉哢噠一聲,從裏面打開了。

俊國先生的表情有點冷,他的膚色本來就蒼白,整天待在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看起來格外缺乏血色。

他盯著我,我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點驚訝的表情。但他似乎並不打算讓我如意,冷漠倨傲的神情恍如千年不化的冰川。

“你來做什麽?”他語氣冷漠,但抓著窗簾的手背上似乎浮現出青筋的痕跡,梅紅色的眼睛更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來看看你在幹什麽。”我笑道。

雲層再次移動起來,陰影從世界上剝落,我向前幾步,沒有扶著樹幹,俊國先生的手動了動,他似乎想要伸手抓住我,但金色的陽光大片大片落下來,他不得不縮回手,我邁出最後一步,從枝頭跳入書房,落到光滑平整的木地板上。

俊國先生站在光影交接的邊界線上,外面的世界陽光燦爛,暢快的清風卷起窗簾,庭院裏的蟬鳴似乎小了下去。

我擡手捧住他的臉:“別生氣了,這是給你的賠禮。”

我在庭院裏將自己曬了許久,確定身體已經曬得暖洋洋、熱乎乎了,這才來找他。

我捧著他的臉,笑瞇瞇地問他:“感受到了嗎?”

我的未婚夫不能見光。他已經許久沒有曬過太陽。他總是一個人待在陰暗的地方,用晦澀的目光註視外面的世界。

“是陽光哦。”我告訴他,“這是陽光的溫度。”

俊國先生沒有說話,他的表情好像出現了片刻的空白,梅紅色的眼瞳微微睜大,看起來居然毫無防備。

窗外的蟬鳴再次響起,空氣裏浮動著夏花的香氣,重新轉動起來的時間被拉成長長的線。

我的未婚夫擡手抱住我,將我整個人摟進他懷裏。

他將我抱得很緊。

——就好像,想要抓住太陽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2-19 14:20:30~2020-02-25 15:50: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星星的癡漢 22瓶;翠煙老 20瓶;30852389 19瓶;鳳聆 18瓶;夏悠諾、Jess、優庫裏 10瓶;月月子小姐、金鈴溪 6瓶;妮子、三金 5瓶;伯賢蘇 4瓶;沙喵、禦風、出門桑 2瓶;ayumi、刀下不留人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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