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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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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主任陡然出現在臺上,臺下的人面面相覷。

所謂的科技進步獎,旨在“以精準醫學惠及普羅大眾”,參選課題不僅要體現出技術之“精”,更要考慮社會及人文關懷等多方面因素。

政府會給勝出者的課題發放一筆獎勵基金,相關部門也會在未來的一段時期根據項目組的意見在民眾中開展科普工作。

對於濟仁人來說,後一條獎勵太富誘惑力,前前後後付出這麽多心血,誰不希望自己的研究得到更好的臨床應用,自從公布消息那一天起,四家附屬醫院多名醫生踴躍報名,除了年輕一輩,還有許多高年資的教授副教授。

競爭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舒秦昨天就看過比賽名單,為了體現“源於臨床,歸於臨床”的宗旨,入選的課題既有前沿熱點也有在臨床沿襲了多年的傳統課題。比如戚曼的導師汪主任,報選的課題就是相對保守的“兒童糖尿病分子遺傳學進展”。

具體流程和比賽規則事前已經出過公告,突然增加一位講課者的確不合常規。

主持人是濟仁基礎學院的院長,他德高望重,面對臺下的質疑,做了個往下壓的動作:“請大家稍安勿躁,我先來做個介紹,這位是清平縣人民醫院麻醉科的劉主任,在座應該都聽過這家醫院的名字,清平縣歷來是附屬第一醫院的對口扶貧單位,學校平時也常到清平縣進行學術交流。”

劉主任激動得紅光滿面:“各位領導,各位老師,我叫劉凡波,是基層的一名麻醉醫生,這些年我們單位經常受到上級單位的指導和幫助,各方面都獲益良多,早就想表達謝意,奈何一直沒找到機會,今天能站在這裏跟禹明老師一起匯報工作,我感到很榮幸。”

主持人拿回話筒:“增設匯報人並非臨時起意,參選課題名單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確定,但是自從公布了名單,校方和衛計委就聽到了不少關於禹明基層課題病例真實性的質疑。上周五,清平縣劉主任主動找到校方,表示他這三個月跟禹明一塊工作,現在禹明要拿這個課題來參賽,他作為清平縣疼痛病房的負責人之一,也想一起匯報課題,評委會經過討論,就在一個小時前,同意了劉主任的請求。”

舒秦耳邊像一鍋煮沸的開水,各種聲音都冒了出來。

早就有人持懷疑態度,礙於是同事,頂多只在私底下討論幾句,誰知就這樣被校方擺到了臺面上。

仿佛得到了來自官方的默許,鄰座聊得更肆意了。

“聽說幾個月前禹明跟景洋打過一次賭。”

挑起話題的林景洋的大師兄柯榮。

吳墨等人都豎起了耳朵。都是一個科室的人,座位也離得近。

柯榮笑著說:“禹明和林景洋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起了爭執,年輕人嘛,難免爭強好勝,禹明當時放話說,這次科技進步獎他會讓林景洋輸得找不著北,話是說出去了,可惜基層情況不會像禹明自己想的那麽理想。”

舒秦垂下眼睫,自從輸了競聘,章副主任脾氣一天比一天大,然而現在科裏一下子增設了兩名副主任崗位,章副主任在行政上的影響力早就今非昔比。

擁躉者們知道導師上位無望,在面對羅主任時,態度全都發生了轉變,但禹明還年輕,這次林景洋的參賽課題又是章副主任掛名的國字號,為了能贏得比賽,章派便就將輿論的矛頭指向了禹明。

柯榮住了口,眾人的質疑卻被這句話引得停不下來了。

“還有這事?不過這麽一說,禹明是有點虛張聲勢,自己一個人匯報不就行了,怎麽還把基層的主任帶上來了?”

“知道自己勝出希望不大,這幾個月林景洋天天紮根在體外,小兒組也好,成人組也好,每個樣本都收集得很用心,經常看到他深更半夜還在科裏查文獻,這麽拼大家可都看在眼裏。oa上前幾天還有不少職工討論,濟仁的心臟手術歷年來是強項,現在不少貧困地區孕期篩選不到位,先心病患兒數量多,濟仁頭幾年設立了‘先天性心臟病患兒慈善基金’,今年還要再成立相關項目,林景洋這個課題針對的可是心臟手術的麻醉保護,說起來也是天時地利人和。”

“何況還是國字號,難怪勝出的呼聲高。”

周圍有人搭話,有人不搭腔。上次林景洋突然被羅主任取消了出國資格,科裏激起一片巨浪,要不是羅主任自己一句沒在早會上提過,大家就差放在明面上討論了。

三個月過去,沒人討論這事慢慢也就淡了,但不表示所有人都沒印象,就連逢人就喜歡誇耀自己師兄的王姣姣,也坐在後面一聲不吭。

舒秦默默地想,王姣姣似乎變了許多,最近每天老老實實待在手術間,下班就回宿舍,遇到學校的大賽小賽,也不咋咋唬唬了。

吳墨不再像以前那樣熱衷於刷手機看美食攻略,只要有空就窩在閱覽室刷考博的卷子。

只有盛一南——

就聽盛一南:“禹總那個也是國字號,他也很拼。”

舒秦想,也有人依然故我。

記得章派上位呼聲最高的那段時間,盛一南曾因為林景洋得到後備人才名額屢次向他道賀,競聘結果一出來,盛一南馬上不往林景洋跟前湊了。

為了修覆友情,盛一南先後找過幾次舒秦,遭到舒秦的拒絕後,轉而找陳師姐套近乎,聽說她周末經常約師兄師姐吃飯,還報名了研究生論文大賽,院裏前幾天出了選拔研究生去德國交流的比賽通知,她又積極借參考書,遇到有人質疑羅派,立刻會挺身而出。哪怕禹明橫眉冷對,也會大咧咧地喊禹總。

吳墨似乎對此有所察覺,近來也與盛一南走得遠了。

遙想剛進科時的情形,誰能想到三人幫成立才不到半年,便徹底宣告分裂。

正想著,就聽柯榮說:“我去過清平縣,科裏一共五個麻醉醫生,手術室一天頂多六、七臺手術,疼痛病房又是新開的,能收到什麽病人?禹明是肯下功夫,但他總不可能在縣裏挨家挨戶去敲門,你們沒聽到麽,不只我們醫院,三院四院都有領導懷疑禹明造假。”

“如果禹明把重心放在本院疼痛病房就好了,非要把中美合作跟基層掛鉤,輸給景洋還是其次,要是被人發現病例有水分,可算是完咯。”

“是啊,這可是原則上的錯誤,當著這麽多市領導和衛計委領導的面,連羅主任都別想保得住他。”

舒秦心情絲毫不受影響。

如果說這幾個月她什麽地方變了,那就是學會了過濾雜音。禹明一旦認準了目標,只會心無旁騖往前走。

正因為他從來不會讓這些質疑和抨擊絆住腳步,所以才走得又快又堅定。

主持人繼續說:“雖然評委會同意增設一名匯報人,但考慮到對其他選手的公平性,講課時間依然限定在十五分鐘以內,希望禹明和劉主任註意這一點。各位還有沒有什麽問題?沒問題的話,接下來輪到第二輪的講課者抽簽了,請各位課題負責人上臺。”

一行人從另一側依次上臺,林景洋和潘教授也在其中。

三人當中,抽到第一個做匯報的是潘教授。

她做的是分娩鎮痛相關課題,課題小組在尊重產婦意願的前提下,排除年齡、孕期並發癥及難產等因素,將產婦分為分娩鎮痛組及非分娩鎮痛組。

兩組新生兒臍帶靜脈血數值有統計學差異,得出的結論是分娩鎮痛可以改善胎兒宮內環境。

潘教授說:“生命的每個階段都值得尊重,疼痛並非女性成為母親的必經之路,由於時間關系我這次僅匯報了【新生兒組】,但其實我的課題同時還做了【母親組】,考慮到每七名孕婦中就有一名圍產期抑郁癥患者,而國外已有分娩鎮痛與減低愛丁堡產後抑郁量表評分(epds)的回顧性觀察研究,如果能獲得獎項支持,我還將帶領課題組進行分娩鎮痛與減輕女性產後抑郁發病率相關性的研究。”

掌聲響起,舒秦心悅誠服,不愧是老教授,短短十五分鐘的報告,將臨床、人文關懷和社會因素一一囊括在內了,關鍵是推廣應用起來也具有可實施性。

某規培學生說:“領導們好像也聽懂了,都在那使勁鼓掌呢,哎呀,我都有點擔心禹總和林老師了。”

林景洋上臺了,淡藍色襯衣配寶藍色領帶,站在燈光下,謙和而有風度。

開場白後,他笑著說:“我這次帶來的是先心病患兒的圍術期保護研究。”

禮堂先還鴉雀無聲,然而等林景洋展示了樣本數據,立時炸開了鍋。

吳墨目瞪口呆:“太可怕了。”

舒秦也張了張嘴,樣本量超乎她的想象。

半年時間內能收集這麽多樣本,只有一個可能:負責人不光每天紮在手術間,還以最嚴苛的方式將符合條件的手術從頭到尾跟下來,而且不只負責人如此,組員們也必須同步收集其他手術間的樣本數據。

誠如柯榮所言,林景洋這幾個月非常拼命,從早到晚,從未停過。

林景洋做完匯報,最後說:“一眾先天性畸形中,先天性心臟病屬於最常見的一類,在我國,每年有十幾萬先心病患兒出生,近年到我院接受手術的患兒數量呈逐年上升趨勢,對於非覆雜性先心病的患兒來說,手術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能獲得基金支持,我將進一步研究心肌保護措施對患兒遠期生活的積極影響。”

林景洋在一道道欽佩的目光中下臺,掌聲持續不斷。這份匯報刷新了很多人的認知,原來病例采集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終於輪到禹明和劉主任了,有了林景洋做對比,眾人的疑惑根本壓不住,禹明是科研高手,報告裏摻點假難以一眼看出,但今晚他可是帶著課題來參賽,面對滿堂的專家,多問幾個問題就會露出破綻,基層的情況大家都了解,短短時間內不可能做得出這個數據。

禹明淡定地整理課件,面對滿堂雜音,連眉毛都沒擡一下。

主持人宣布計時開始。

“各位前輩,各位老師,眾所周知,癌癥已成為威脅居民健康的重大疾病之一,僅僅2018年,全球就新增1800萬癌癥患者,在我國這個數字約為400萬,而且因為種種原因,我國癌癥患者的五年生存率目前還遠低於歐美發達國家。”

雜音剎那間消失了,禹明好像就有這種魔力。

只要他站在那,只要他開口,服也好不服也好,下意識就會往下聽。

前排的柯榮挪了挪肩膀,不再動了。

“25%的癌癥患者早期就會出現疼痛癥狀,到了晚期,該比例會升至60%~80%。如果不進行積極治療,疼痛不但會給患者帶來軀體及精神的雙重重創,還會因為幹擾腫瘤的正常靶向治療,進一步減低患者的生存率。

“三十年來,國內外前輩們為了攻克癌痛做出了不懈努力,在原有的三階梯藥物基礎上,制定出了多套診療指南,根據目前的診療條件,只要患者接受治療,約80%癌痛可以得到有效控制。

“然而,仍有10%-20%的患者無法得到緩解,我們稱之為【難治性癌痛】。

“這種疼痛形成機制覆雜,腫瘤侵襲部位及轉移情況各有不同,既需多學科合作,也需根據每位患者的具體情況實施個體化診療措施。

“這正是疼痛病房成立的意義之一。

“經過多年來的發展,我院疼痛病房在技術層面及病房模式都已經趨於成熟。

“但是這僅限於濟仁,基層情況不同,長久以來,貧困及偏遠地區存在經濟和醫療資源分配不均等問題,這使得基層癌癥患者對癌癥治療缺乏正確的認識,想在基層設立疼痛門診及疼痛病房,難度也相應較大。

禹明點開第一張幻燈片:“所以我今晚的匯報,就是討論《基層醫院設立疼痛病房的可行性》。”

封面有張照片是清平縣病房的全景圖。

耳邊“嗡嗡嗡”,炸開一片議論聲。

“這地方真窮。”

“是啊,我沒看錯,病房裏才一個泵?”

老師也就算了,學生們整天待在濟仁,相對“沒見識”,看到屏幕上的照片,一致覺得不可思議,並非針對清平縣的患者,而是清平縣的情況艱難得超乎想象。

舒秦提前看過幻燈片了,所以還算淡定。

病房的確只有一個泵(tiva,靜脈輸註泵),原因無他:貴。

最粗糙的泵買下來也要一兩千,清平縣麻醉科總共買了兩個。一個被當做寶貝擺在唯一一個做全麻的手術間,剩下一個,被禹明要去了疼痛病房。

也沒有鞘內永久鎮痛泵——耗材幾千不說,還不在醫保報銷範圍內,最麻煩的是,只要泵裏面的藥用完了,就得定期到醫院續補。

對於大部分基層患者來說,這無疑是個“無底洞”。哪怕禹明有通天的本事,也別想說服患者同意使用。

當然也沒有射頻消融,治療一次就要幾千——腫瘤治療已經花了那麽多錢了,為了疼痛花這麽多錢不可能。反正都得“癌”了,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

綜上所述,禹明的日常治療手段無非三種:阿片類藥物、醫用臭氧輸註治療、ct引導下腹腔神經叢損毀術。

前一種方法古老傳統,讓舒秦感到意外的是後兩種。

臭氧治療需將患者血液跟臭氧進行混合再回輸,對設備有一定要求。

昨天她看了就覺得奇怪,禹明告訴她說,還是第一次專家團隊下鄉義診的時候他跟羅主任借的。換言之機器是一院麻醉科的,禹明一借就是三個月。

禹明還說最近他和劉主任也申請了購買醫用臭氧相關設備和耗材,報告交上去了,暫時還沒批下來。

至於第三種Ct引導下神經損毀技術,定位需占用介入科的場地,費用也存在兩個科室分配比例的問題,要解決這些困難,必須由院領導出面在其中斡旋。

可就算舒秦再好奇,禹明也將後兩種技術在清平縣用下來了,而且他一用就是這麽多患者。

禹明點開下一張幻燈片,眾人從滿臉驚訝變成了滿臉疑問。

報告顯示,清平縣疼痛病房第一個月共收治患者8例,到了第二個月,這數字變成31例,第三個月,更是激增到74例。

三個月加起來共113例。病房的床位也從兩張擴到了四張。

“胡鬧。”聲音聽著像章派的一位教授。

“就是,有點扯,當年我們醫院剛成立疼痛病房的時候,第一年總共才收到了900例患者,攤下來每個月才70多例,其中還包括‘非癌痛’性患者,禹明去清平縣才三個月,剛成立的病房,能收到這麽多病人?”

主持人起身做了幾次“請安靜”的手勢,豈料根本壓不住。

在越來越鼎沸的質疑聲中,前排領導們經過一番商量,其中一位欠身拿起桌上的話筒,微笑說:“看來大家都跟我一樣,都對這份報告感到好奇。

他看向禹明:“禹醫生,我們上個星期就討論過,你提交上來的課件裏並沒有附帶有關病志的影印件,都知道你做得很不錯,但光從一份書面報告裏,我們無法看出來你是如何在這麽短時間內收到這麽多病人的,既然大家都有疑問,不如先跟我們說說你的日常工作流程,可以另外給你五分鐘現場答疑,不算在課題的匯報時間裏。”

禹明像是早料到這種情況,從容點開第二張幻燈片。

“剛到清平縣的頭兩個星期,我只收到了兩位患者,第一位住進來的患者從未聽說過‘疼痛病房’,非但拒絕我給她做檢查,還於當天就辦了轉院。這種狀況持續了十來天,到了第三個星期,我不得不換一種工作方式。

“我先回濟仁找科領導和院領導商量接下來的工作思路,得到院裏批準後,我請了一院腫瘤科的周主任到清平縣坐診。周主任針對一位剛收入疼痛病房的胰腺癌患者,和我一起做出了第一例兩科聯合診治的模型。

“有了周老的第一例示範,清平縣的腫瘤門診表格中常規增加了兩項檢查:vas評分和NRS評分。”

禹明指了指幻燈片:“這是用來評估腫瘤患者疼痛指數的檢查,只要篩選出罹患中-重度疼痛者,患者會直接從腫瘤科門診收入疼痛病房,後面家屬的溝通工作,將會由我和劉主任來做。腫瘤科知道兩科合作對患者整個治療階段和預後有好處,也很支持這種方式。

“通過這個辦法,第三個禮拜疼痛病房收到了3位患者,到四個禮拜,收到了4例。”

第一排某位領導突然說:“請允許我打斷一下,我快十年沒搞臨床了,但是2009年我在二院腫瘤科擔任主任的時候,我曾經到清平縣腫瘤科做過隨訪,別的我不太了解,但他們醫院腫瘤業務這一塊我還是知道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去年他們腫瘤科總共才收治370例患者,就算如你所說,腫瘤科願意將一部分門診患者分流給疼痛病房,可他們自己也才三四百例,分給你一半,一年也頂多180-200例,但是在你的報告裏,短短三個月就收到了113例——”

“這個、這個。”這人呵呵笑著,兩邊看看,“谷院長、林院長,你們說呢。”

柯榮抱起了胳膊:“打著多學科合作的名頭,卻忘了現場就有了解清平縣腫瘤科業務的老行家,早說過了,太要強也不好,容易被抓包。”

“主要這水份太多了,一捏就現原形啊。”

禹明看著問話那人,笑笑:“汪主任好,清平縣腫瘤科今年第四個季度的工作匯報還沒交到衛計委,但數字已經出來了,正因為兩科合作,今年腫瘤科光第四個季度就收到了215例患者,加上前三個季度,全年一共400多例。”

那位領導嘴張了張,旋即舉起話筒:“一個季度趕上了前三個季度?就因為增設疼痛病房?”

第二排有人舉手,三院的一位麻醉科副主任,此人一向跟章副主任關系不錯。

“我們醫院對口扶貧單位是其他縣級醫院,我沒去過清平縣,但清楚麻醉科的業務。

“疼痛表格一般會由麻醉科或者疼痛科的醫護人員來做,就算腫瘤科的醫生肯配合麻醉科的工作,也沒多餘的精力替你們做疼痛評估,換句話說,禹明你不但要負責疼痛病房的查房醫囑病志等業務,還要定時到門診給腫瘤科患者做評估?”

“不像話。”開腔的是第一排某位學者,他一臉不怡,“縣裏的腫瘤科業務遠遠趕不上一院,但一天下來門診量也不是小數。小夥子年輕體力好,可也不是鐵人吶。你周一到周日片刻不歇?白天黑夜都待在病房?況且你也說了,雖然建立了兩科合作收治病人的模式,患者也只從兩例增到了四例,然而第二個月和第三個月的暴增,仍然解釋不通。我們鼓勵年輕人到基層磨練,但是不鼓勵年輕人打著基層的噱頭爭取獎項名次。”

最後一句話接近呵斥了,形勢急轉直下。

禹明用手指撓撓眉毛,正要說話,劉主任突然拿過話筒,笑容滿面說:“作為課題的另一名匯報者,我有話想說。

嗡嗡聲不見了,現場寂靜下來。

劉主任長了一幅老好人的面孔,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笑,但在場的人都能聽得出他語氣的鄭重和欽佩,就算有人想接著嘲笑和諷刺,也都憋了回去。

劉主任沖臺下鞠了一躬:“這個成績的確容易引來揣測,換做在三個月前,我也絕對不會相信有這回事,所以我一到本市就去找校方,目的就是為了爭取跟禹明老師一起上臺做匯報。

“十五分鐘的報告太幹癟,無法真正體現出一個人付出的心血,這三個月我跟禹明老師一起搞疼痛業務,131例病人究竟怎麽來的,又是怎麽治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禹明老師負責周一到周四的門診,我負責周五的門診,剩下的時間禹明老師每分鐘都泡在病房,晚上不走,周末不回,第一批濟仁專家下鄉義診,禹明老師及時提醒醫院宣傳科聯系媒體,經過半個月的宣傳,腫瘤科和疼痛病房的門診量增長了四倍。

“那段時間禹明老師將所有精力都用在治療上,搞完義診又來病房調整醫囑,一天忙下來,連飯都顧不上吃,他的治療措施很到位,縣裏衛生系統又是第一次在老百姓當中做癌痛方面的宣傳,從那個時候起,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所謂的疼痛病房。

“記得有一次,從腫瘤科轉來兩位患者,患者在腫瘤科接受了近一個月的治療,因為腫瘤導致疼痛加劇,服用傳統的阿片類藥物效果並不理想,禹明老師根據患者情況做了CT下腹腔神經叢損毀術,頑固性癌痛當晚就得到了極大緩解,腫瘤科其他患者頭一次聽說這種程度的癌痛有辦法解決,主動要求轉到疼痛病房來接受治療。

“一下子轉來五名患者,可病房只有兩張床,禹明老師連夜給醫務科打了電話,要臨時增設兩張床,給患者上了治療以後已經淩晨三點了,禹明老師只睡了三個小時,起來洗把臉,接著查房。

“口碑就這麽傳開了,病人一天天多起來,後來連腫瘤科的效益也提高了,腫瘤科的人吵著要請禹明老師吃飯,禹明老師只說他沒空,每逢周六周日,禹明老師第一個去病房查房,只要有點時間就會在醫院門診坐診,哪怕周末沒患者,他也會跑到腫瘤科發放關於癌痛的科普宣傳冊。

“我問過禹明老師,他這個課題關系到職稱晉升嗎?他說不是。我猜也不是,因為常規的晉升職稱下鄉至少需要六個月。我又問禹明老師,如果試點不成功,他這個國字號是不是會被取消?他說也不是。

“我想來想去,想不通一個人為什麽要這麽拼。”

舒秦仰頭將眼裏的澀意逼回去,她終於知道禹明的兩雙鞋是怎麽壞的了。

那晚在清平縣,禹明曾告訴她,他的母親去世十二年了。每一個禹明在臨床上見到的癌痛患者,就是母親落在他心頭的投影。

奮鬥到第十二個年頭,禹明鋪陳得到位了,在麻醉年會上,他爭取到跟William的中美合作,利用這個大好機會,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全力擴大這件事的影響。

不只限於濟仁系統,他還將技術縱向推到基層去。

他把自己逼到這個程度,只為了兌現當初跪在母親病床邊許下的諾言。

“實不相瞞,在禹明老師到我們清平縣以前,我不相信有人可以這麽拼。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也曾經熱血過,後來在臨床待久了,有點麻木有點疲。可是經過這三個月,我了解到一件事,就是咱們這個行業如果有人總是走在前面,只因為這個人付出了足夠多的心血。”

劉主任說到這臉都脹紅了,雙手握緊話筒:“占用大家時間了,感謝領導們和老師們給我這個機會,我要說的大概就是這些。”

這次的報告出人意料,禮堂上空餘音回蕩,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觀眾席寂然無聲。

到了評選環節,領導們出現了爭議。

最後,在眾人的推舉下,由老院士上臺公布得獎名單。

於是,闊別五個月後,舒秦再一次在大禮堂上見到了這位滿頭白發的學者,當初的青年後備人才比賽,也是這位老院士給禹明鄒茂他們頒獎。

“今天晚上的冠軍有點‘寒酸’。”老院士推了推鼻梁下滑的鏡架,聲音寬厚而徐緩,“因為冠軍的樣本只有131例。”

舒秦激動得用雙手捂住鼻子,周圍爆發如雷的掌聲,一聽就明白誰是冠軍了,看過濟仁這麽多場比賽,沒有哪一回像這次讓人心服口服。

“寒酸歸寒酸,我們可以從這131例樣本中,看到一種純粹的濟仁精神,這個人做的事顯得那麽瑣碎平凡,攤到我們每個頭上,絲毫不起眼,但是正因為這個人堅持做這些平凡的事,日覆一日把這件事築成了一座登天的爬梯。

“不簡單啊,這個年輕人,他用他的行動告訴我們,在我們這個行業,成功的捷徑就是‘永遠沒有捷徑’。濟仁代有人才出,我很欣慰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這樣一位純粹的‘奔跑者’。”

老院士將兩道目光投向臺下:“年輕人,上臺領獎。”

舒秦興奮得站起來鼓掌,激動的人不只她一個,大家受到這股熱烈氛圍的攪動,都有點坐不住,舒秦漫無目的地轉動腦袋,看到了笑容可掬的羅主任,看到了沖禹明比大拇指的內分泌汪教授,還看到了邊打呵欠邊拼命鼓掌的王南。

這一剎那,舒秦看到了好多認識不認識的濟仁人。

她心潮起伏,正要重新坐下的時候,突然看到右前方坐著林景洋,他整個人坐在陰影裏,本來是一動不動的,後來像是想通了什麽,默然片刻,背靠著椅背,兩只手從褲兜裏掏出,慢慢舉起,鼓掌。

“冠軍發表獲獎感言。”臺下爆發出歡呼聲。

“禹明,說兩句!”

禹明站到臺上,低頭認真地想了一會,然後擡頭,用目光掃一圈臺下:“感謝我的母校,感謝我的導師羅主任,感謝我的同事們,感謝課題組的組員們。”

舒秦微微有點失望,雖然答應她試著放下,禹明還是不肯提他的母親,一個結擰在那兒,不知什麽樣的契機才能徹底解開。

“最重要的。”禹明看著臺下的某個點,眼睛又黑又沈,“我要感謝我的小組長,沒有她,課題組不會樹立起第一例完美的樣本模型,沒有她,癌痛課題不會完美收尾。”

舒秦無意識地望著臺上,直到周圍投來一道道善意的含著笑的目光,才反應過來。

“禹明的小組長?誰呀?”別科女同事在那問。

舒秦垂下眼睫,又擡眼看著臺上,他還在註視著她,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又像近在眼前。笑意像在嘴邊融化了,她迎著他的視線,情不自禁笑起來。

禹明也笑,一笑就像春天的風掠過林中的森森綠葉,不只悅目,也悅心。

他看她一眼,拿著獎杯下了臺。

禮堂那麽熱,外面雪停了。

出了門,寒意拂面撲來。

天地之間,透著一股寂靜的冷。

大家照例舍不得馬上散去,都聚在門口熱氣騰騰說話。

舒秦沒等來禹明,倒是等到了戚曼和她導師。

“小舒,禹明呢?”汪教授將羊絨圍巾系到脖子上,戚曼穿著件白色的大衣,挽著汪教授的胳膊。

她一反平時的大方做派,出來只跟舒秦打聲招呼便不再說話,有點局促的樣子。

“他還沒出來。”舒秦看戚曼一眼,“可能還在跟劉主任說話。”

剛說著,禹明出來了,他這人一貫目不斜視,握住舒秦的手放進自己的褲兜裏:“冷了。”

“禹明。”汪教授含笑在後頭叫他。

“汪阿姨。”禹明轉過頭,自動忽略了戚曼,戚曼眼睛忙看著一邊,表情更顯尷尬。

“今晚的表現非常棒,汪阿姨祝賀你。”

“謝謝汪阿姨,您的演講也很精彩。”

“明天元旦節,汪阿姨在家休息,有空帶著小舒到汪阿姨家裏坐。”

禹明笑笑:“好,先祝汪阿姨新年快樂。”

師徒倆走了,禹明對舒秦說:“我讓王南送你,William到了,我得跟羅主任去接他。”

“William?他們不是禮拜天來麽?”

“想在本市多玩一天,特地提前動了身,天氣這麽冷,你先回家,明早我去接你爸媽,還有顧伯伯和黃伯伯,頭一次見面,一家人正式在一起過個節。”

羅主任跟劉主任熱情握手,另外幾位教授在那邊叫禹明。

舒秦滿肚子的話想跟禹明說,猶豫片刻:“別麻煩王南師兄了,我自己坐車回去就行了,你明早幾點來接我們,用我爸爸開車麽?”

禹明打聲招呼,又扭過頭來看舒秦,訂的東西明天就可以去拿了,只要商場開門就能拿到。

“我不放心你叫車回去,王南已經去開車了,你爸爸不用開車,你早點起啊,明天我得幹一件大事。”

“大事?”舒秦摘去他衣領上的雪花,笑意凝了凝,“什麽大事?”

禹明仰頭看了看,又低眉看著她,這麽些年頭一回這麽高興,只要想起這事,他就發自內心地想笑。

他揉揉她的頭發,舉起手裏的東西:“想要嗎?”

“這不是你的獎杯麽。”

“拿著,你的獎杯。”

舒秦笑意從嘴角溢出,捧住那金燦燦的東西。

王南開禹明的車過來了,禹明送她上車。

他本來還想讓舒秦明天穿他上次給她買的那件漂亮大衣,轉念一想,舒秦穿什麽不好看,隨她,只要她開心就好,於是閉嘴了。

車發動了,舒秦搖下車窗:“明天顧伯伯他們都會來對?”

禹明插著褲兜準備往夜色中走了,手機響了,他沒擡頭:“是啊,剛才說好了,你明天早點起啊,我來接你們。”

舒秦聽到他用英文跟對方說話,看來是William,都開出一截了,她聽到禹明有些驚訝:“美國友人?”

羅主任他們過去,問:“怎麽了?”

“William有位朋友癌癥晚期,正好也在中國,他想介紹他這位位朋友來疼痛病房。”

作者有話要說:  部分臨床數據出自本專業文獻及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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