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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思往事,易成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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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思往事,易成傷

當春風吹過中原大地時,高辛大王姬向黃帝寫信請求,希望能在母親忌日時,去軒轅祭拜遠葬在軒轅山的母親,盡一份孝心,也希望代母親在黃帝膝下略盡孝心。

信是大王姬親筆所寫,落著大王姬的印鑒,由俊帝派特使送到黃帝手中。

黃帝看完後,讓近侍向所有臣子宣讀了信,於情於理,都沒有人能反對一個女兒祭拜母親和想見外祖父的要求,所以眾官員商討的自然只能是如何接待高辛王姬。如果只是高辛王姬,並不難辦,可她不僅僅是高辛的王姬,她還是黃帝的外孫女,她的母親為軒轅戰死。商討的結果,在不越制的情況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

當桃花開遍中原大地時,小夭離開五神山,顓頊作為小夭的表兄,在小夭的要求下,陪同小夭一起趕往軒轅山。

仲春之月的第二十三日,小夭到達軒轅城,小夭的兩個舅舅軒轅蒼林、軒轅禹陽帶著五位表弟,和一眾官員來迎接小夭。

擾攘一番後,蒼林對小夭說:“本該在上垣宮接見來使,可父王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這些年又不耐煩見人,所以由你七舅舅設宴款待使團,父王就不接見他們了,只在朝雲殿等著見你。”

小夭笑道:“好的,那就請舅舅帶我去拜見外祖父。”

蒼林道:“王姬,請!”

幾個蒼林的侍從好似不經意地把顓頊隔絕在外,顯然沒有人認為顓頊也該去軒轅山。小夭站在雲輦前,問道:“顓頊表哥不一起去嗎?”

蒼林笑得和藹,“父王並沒有說召見顓頊,已經為顓頊安排好住處,王姬不必擔心。”

一位小夭還沒記住名字的表弟笑道:“姐姐放心吧,我們會陪著大哥的。”

小夭笑了笑,向著顓頊走去,軒轅的侍從想攔,小夭笑盯著他們,好似在問,你們有膽子攔我?而隨小夭來的高辛侍衛們已經手按在了兵器上。眾人遲疑間,小夭走到顓頊面前,拉住了顓頊的手,對蒼林半撒嬌半賭氣地說:“以前住在朝雲峰時,都是顓頊表哥陪著我,如果表哥不陪我去,那我也不要去了!”

蒼林笑道:“不是舅舅攔阻,而是父王沒有召見他,我們實不敢擅自做主。”

“若外祖父怪罪,自然有我擔著,不用舅舅擔心!”小夭拽著顓頊就想登上雲輦,兩個軒轅侍衛攔住了他們,不許小夭上輦車,小夭盯著蒼林:“顓頊表哥真不可以去?”

蒼林說:“王姬見諒!”

小夭的臉色沈了下去,揚聲對所有高辛侍衛下令:“既然軒轅不歡迎我來,立即返回高辛!”小夭拖著顓頊就走。

高辛侍衛們立即開道,排列出整齊的隊形,竟然真的打算立即返回高辛。蒼林看小夭不像是假裝,著急了,“王姬,不可胡鬧!”

小夭怒氣沖沖,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我胡鬧?有人會不惜萬裏迢迢跑這麽遠來胡鬧嗎?我堂堂高辛大王姬,有什麽東西是在高辛得不到的?我母親為軒轅百姓戰死,我不遠萬裏來祭拜母親,誠心誠意要拜見外祖父。只是想讓自小就熟悉的表兄陪我一起,軒轅侍衛卻阻我登上雲輦,我倒是要請全天下的百姓為我評評這個理,是我胡鬧,還是軒轅無禮?”

蒼林哪裏想得到小夭的性子竟然這麽潑,居然像潑婦罵街一般嚷嚷,若今日真讓小夭就這麽走了,把事情鬧出去,他可就要被萬民咒罵了,父王也必定發怒。蒼林只得忍下,安撫道:“王姬誤會了,絕無人敢阻止王姬上車。”

所有軒轅侍衛都退讓到一邊,小夭看目的已經達到,見好就收,拉著顓頊登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上雲霄,小夭看向顓頊,顓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唇緊緊地抿著。二百多年前,年少的他在四位王叔的逼迫下,孤身一人離開了軒轅山,當時,他站在船頭,回身看著漸漸消失的朝雲峰時,就在心中發誓:我一定會回來!

雲輦停住,婢女們恭請王姬下車。

顓頊和小夭下了車。

顓頊仰頭看著宮門前的匾額,上面是祖母親筆寫下的“朝雲殿”三個大字,他不禁在心內說道:奶奶,爹爹,我回來了!漂泊異鄉二百多年的我回來了!我讓你們久等了!

小夭也仰頭看著匾額,三百多年前,這座宮殿裏,曾盛滿了她和親人的歡笑,今日歸來,卻只剩下了她和顓頊。

顓頊和小夭相視一眼,兩人同時舉步,一起跨進了殿門。

小夭面無表情,走得很慢,顓頊隨在她身後,也是慢慢地走著。

小夭走進了前殿,一個須髯皆白、滿臉皺紋、蒼老清瘦的老頭歪靠在榻上,好似過於疲憊,正合目而睡。聽到小夭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眼睛,看向小夭,視線依舊銳利。

小夭和顓頊不知為何,都想起了彌留時的祖母,他們心頭一酸,齊齊跪下,不約而同地說道:“孫女(孫子)回來了。”

黃帝微微擡了下手,“過來。”

小夭和顓頊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走到黃帝的榻邊。小夭隨性慣了,一屁股就坐在了榻上,顓頊卻是恭敬地站著。

黃帝看著小夭,“你長得不像你娘,不過你這臉形、嘴巴倒是真像你外祖母,簡直和我遇見她時一模一樣。”

小夭記憶中的外祖母容顏枯槁、滿臉皺紋,小夭實不知道究竟像不像,只能微微一笑。

黃帝好像猜到小夭所想,說道:“你外祖母也曾和你一般年輕過,她的美貌和才華曾名滿大荒,很多好兒郎都想求娶她,可惜,她選錯了人。”

小夭楞住,不知道該接著說什麽,既不能說外祖母的確嫁錯了人,更不願說外祖母沒有嫁錯。因為她也的確有感覺,外祖母和外祖父只怕不和,在外祖母去世前那幾年,外祖父從未來看過外祖母,準確地說,除了外祖父提著劍想殺母親那次,小夭從未在朝雲殿見過外祖父。直到外祖母去世後,外祖父重傷,才搬到了朝雲殿。

小夭的沈默像是認可了黃帝的說辭,黃帝卻未介意,依舊微笑地凝視著小夭。

黃帝看向了顓頊,微笑散去,不像看小夭時的溫和歡喜,而是苛刻挑剔的。顓頊沒有低頭,只是微微低垂著眼眸,任由黃帝打量。

半晌後,黃帝才說:“我還以為你被高辛的風流旖旎消磨得已經忘記了怎麽回來。”

顓頊跪下,“孫兒讓爺爺久等了。”

“你回來是為了什麽?”

顓頊剛要回答,黃帝說:“想好了再回答我,我要聽藏在你心裏的話。”

顓頊沈默了一會兒,目視著黃帝,坦然地說:“我想要軒轅山;還有個原因,也許爺爺不相信,但我的確想見爺爺。”

黃帝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你的兩個王叔、五個弟弟都想要軒轅山,你若想要,自己想辦法,我不會幫你。就如這回朝雲峰的路,只有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我才會見你。”

“是。”

黃帝微合了雙眼,說道:“不要怪我心狠,你若不憑借自己的本事拿到,即使給了你,你也守不住。”

“孫兒明白。”

黃帝道:“你們下去休息吧,我住在你祖母以前的屋子,別的屋子都空著,你們想住哪裏就住哪裏。我不喜人聲,殿內的侍女很少,你們若不習慣……”

小夭插嘴道:“沒什麽不習慣的,外祖母在時,也是沒幾個侍女,我記得後殿的荒草長得和我一樣高,我和哥哥還在裏面捉迷藏。”

黃帝閉上了眼睛,笑著揮揮手。

小夭和顓頊輕輕退出了大殿,兩人沿著朱廊,繞過前殿,到了他們以前居住的偏殿。庭院內長著高高的鳳凰樹,樹冠盛大,開著火紅的鳳凰花,一切仿若當年,鳳凰樹下的秋千架卻已無影無蹤。

小夭神情恍惚,像是做夢一般走過去,一陣風過,滿天花雨簌簌而落,小夭伸手接住一朵花,拔去花萼,放進嘴裏吮吸花蜜吃。她笑著回頭,對顓頊說:“哥哥,和以前一樣甜。”她把一朵花遞給顓頊,顓頊接過,也放進嘴裏吮吸了一口。

他們身後跟著兩個侍女,一個是跟著小夭來軒轅的珊瑚,一個估計是指派來服侍顓頊的,叫桑葚。

珊瑚問:“王姬,就住這裏嗎?”

“就住這裏。”小夭用手指指,“我住這一間,哥哥住那一間。”

珊瑚進去看了一圈,說道:“雖然布置得很簡單,但應該經常有人打掃,挺幹凈的,被褥帳幔也都新換過。就是這庭院內有些臟,奴婢把這些落花都掃了,看著就幹凈了。”

小夭道:“別掃!我小時候,四五天才掃一次,那些落花也不掃走,外祖母讓堆到樹下,由著它們慢慢地爛成泥。”

小夭和顓頊坐在廊下,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鳳凰花。

珊瑚知道王姬的性子,不再管她,自己忙碌起來。珊瑚膽大嘴甜,很快就和桑葚說上了話,在桑葚的指點下,兩人準備好洗澡水。小夭和顓頊都是早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人,沒要她們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等兩人洗完澡,珊瑚和桑葚端來晚飯,小夭和顓頊就坐在廊下,吃了晚飯。

用完飯,小夭讓珊瑚和桑葚去休息。她和顓頊沿著小徑,慢步去後山,後山的桑林依舊郁郁蔥蔥,和外祖母在世時一模一樣。小夭仰頭看著桑樹,“再過一段日子,就可以吃桑葚了。”

“姑姑喜歡吃冰過的,那時候你們在五神山,我還沒見過姑姑和你,可奶奶一看到桑葚就嘮叨‘你姑姑最喜歡吃冰葚子了,五神山只怕沒有好的桑葚,我們做好了,派人給你姑姑送去’,我還幫奶奶采摘過桑葚,一起做過冰葚子。”

小夭甜甜地笑起來,“每年都有人來給娘送冰葚子,娘舍不得多吃,每天只拿一小碟,因為冰冰甜甜酸酸的,高辛又熱,我也喜歡吃,每次都和娘搶著吃。覺得不夠吃,讓侍女也去采了桑葚做冰葚子,可味道始終和外祖母送來的不一樣。”

顓頊微笑著說:“等今年桑葚好了,我做給你吃,保證和奶奶做的一模一樣。”

小夭笑點點頭。兩人都知道不可能一模一樣,但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他們都不是喜歡沈湎於過去的人。

兩人慢慢地散步,多數時候都是沈默,偶爾想起什麽,提起時,都是快樂的事,也都是笑著回憶。

直到深夜,他們才回了屋子,各自休息。

小夭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沒有,躺在小時候睡過的榻上,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得十分酣沈。

第二日,直到天大亮,她才起來。珊瑚說顓頊已經離開,離開前說去見黃帝。

小夭也不著急,慢慢地洗漱吃飯,等吃完飯,她走出屋子,看到了鳳凰樹下的秋千架。珊瑚笑道:“也不知道王子怎麽想的,大半夜不睡覺,居然做了個秋千。”

小夭倚著門框,笑起來,鼻子卻有些發酸。

珊瑚問:“王姬,蕩秋千嗎?”

小夭搖搖頭,慢步而走,也沒刻意去尋顓頊和黃帝,只是隨便地逛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以前外祖母起居的寢殿。門口立著幾個侍衛,見到她,既未出聲稟奏,也未出聲攔阻。

小夭走進了屋子,黃帝和顓頊正坐在暖榻上下棋。黃帝歪倚著,顓頊正襟端坐,不過兩人的表情倒是一模一樣,都面無表情,無喜無怒,讓人一點都看不出他們的心思。

小夭沒理他們,依舊像是在外面逛時,邊走邊細細瀏覽,最後竟然驚訝地發現,這個屋子居然和小時候的記憶變動不大,就好似外祖母依舊生活在這裏,甚至連外祖母用過的梳子、首飾都依舊在妝臺上。

小夭坐在了妝臺前,隨手打開一個首飾匣,拿起了一套紅寶石的步搖。這些首飾依舊璀璨如新,就好似女主人馬上就會回來戴起它們,可其實,即使在小夭的記憶中,女主人也從未戴過它們。小夭把步搖放在發上比著,這步搖一套三支,兩支四蝶步搖,一支雙翅步搖,還有六支配套的長短簪,累累串串的紅寶石,幾乎要墜滿全頭,很難想象樸素憔悴的外祖母曾戴過這麽耀眼炫目的首飾。

“你若喜歡,就拿去吧。”黃帝的聲音突然傳來。

小夭放下首飾,關好匣子,笑搖搖頭,“女人戴這些東西都是為了給人看,更準確地說是吸引男人看她。如果戴上了這些,即使那個男人看了我,我又怎麽知道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那璀璨耀眼的寶石?萬一誤會了人家的心意,卻不小心搭進了自己的真心,豈不麻煩?”

黃帝楞了一下,小夭看著黃帝,像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淡淡地說:“外祖母真的很喜歡過你。”

黃帝盯著小夭,好似眼中有怒意,“怎可擅議長輩?”

小夭無所謂地聳聳肩,“我這人愛說話,外祖父若不喜歡聽,就當沒聽見,反正你們裝聾作啞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黃帝盯了小夭一會兒,嘆了口氣,“你竟然是這麽個性子,和你娘、你外祖母截然相反。”

小夭嘻嘻笑起來,對黃帝做了個鬼臉,“像她們有什麽好呢?不過是便宜了男人,苦了自己!”

黃帝無奈,擱下棋子,對顓頊說:“不下了,你餓了嗎?”

顓頊恭敬地站起,扶著黃帝起來,“爺爺,久坐後先活動一下,再進食。”

祖孫兩人在庭院內慢慢地走著,小夭倚在窗邊,不禁想起了娘和外祖母,那時娘也常常攙扶著外祖母在庭院內一圈圈散步。

顓頊攙扶著黃帝走了幾圈後,才扶著黃帝坐下,用了些糕點,喝了點淡茶。

黃帝漱完口、擦幹凈手後,好似不經意地把一塊桑葉形狀的小玉牌放到顓頊面前,“朝雲峰本就屬於你奶奶,這峰上從一草一木到整座宮殿都出自她手,守護朝雲峰的第一代侍衛也是她親手訓練。我雖住在這裏,但我有自己的侍衛,朝雲峰的侍衛一直閑置著,既然你回來了,他們以後就聽你調遣。”

顓頊給黃帝磕頭,把玉牌小心地收了起來。

黃帝看他依舊喜怒不顯、從容鎮定,一絲滿意從眼中一閃而逝。

黃帝說:“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顓頊和小夭行禮,告退。

兩人走遠了,小夭低聲問顓頊,“哥哥,你是真的想回來陪伴照顧外祖父?”

顓頊點了下頭。

小夭不解地說:“你不怨他嗎?我可是有些怨他,所以剛才一直拿話刺他。”

顓頊回道:“也許因為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他的很多做法,處在他的位置,他沒有錯。他的選擇是傷害了不少人,甚至包括祖母、爹娘、姑姑、你和我,但他成就了更多人的幸福。人們只看到他是創建軒轅、打敗神農、統一了中原的偉大帝王,卻看不到他所做的犧牲和他所承受的痛苦。你知道嗎?就在剛才他和我下棋時,我知道他背上的舊疾在劇痛,可是他絲毫不顯,每一步落子都沒有受到影響,依舊保持著最敏銳的反應、最淩厲的殺氣。這樣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我爺爺,我也會敬重,而他是我爺爺,所以我不僅僅是敬重,還有敬愛。”

小夭嘆氣,“我只能說,做他的子民是幸福的,做他的親人是痛苦的,而你這個怪胎,他對你不聞不問,任由四個舅舅對你屢下殺手,你卻依舊覺得他值得你敬愛。”

顓頊笑起來,“小夭,你怨恨那兩個侍女嗎?如果不是她們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壓根兒不用顛沛流離兩百多年。”

“不,如果沒有那兩百多年,我不會是現在的我。如果我在父王身邊平平安安地長大,也許會很幸福,可我喜歡現在的我。現在的我什麽都不怕,因為我已經歷過一無所有,不管遇見多麽可怕的困難,我都可以像殺死九尾狐妖一樣,手起刀落地殺掉那些困難。”

“如果沒有王叔的逼迫,我不會孤身去高辛,就不會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如果沒有他們一次次的逼害和暗殺,我不會變得更狡猾、更冷靜、更有力量。苦難之所以能成為苦難,只是因為遇到它們的人被打敗了,而我們打敗了苦難,並把它們踩碎,揉進自己的身體裏,變成了屬於我們的力量,所以,我們從不會把苦難看作苦難。爺爺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正因為他明白,所以他才選擇了放手。”

小夭笑起來,“好吧,好吧,說不過你,以後我註意一些,不再刺激外祖父了。”

他們已經走到鳳凰樹下,兩人都停住了腳步。顓頊撫了撫小夭的頭,笑著搖搖頭,“不必。你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你是他的外孫女,我想他喜歡你對他坦率一點,包括對他的怨恨。他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你的怨恨。”

小夭做了個鬼臉,什麽都沒說。

顓頊指指秋千架,“你玩了嗎?”

小夭笑坐到秋千架上,“我等著推秋千的人來了一起玩。”

顓頊推著她的背,把小夭送了出去,一次次,秋千蕩得越來越高,小夭半仰著頭,看著漫天紅雨,簌簌而落。

蕩秋千的人在,推秋千的人在,鳳凰花也依舊火紅熱烈,可小夭再不能像當年一樣,迎著風縱聲大笑。她只是微微地笑著,享受著風拂過臉頰。

小夭以為軒轅會為她祭拜母親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當黃帝詢問她想如何祭拜時,小夭淡淡地說:“我娘並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自然不喜歡人多,但如果你要舉行儀式,我想我娘也能理解。”沒有想到,黃帝竟然真的下令,讓蒼林把原本準備好的儀式取消。

在母親忌辰的那一日,去祭奠母親的只有小夭和顓頊。

山花爛漫的山坡上,有六座墳塋,埋葬著祖母、大舅、大舅娘、二舅、四舅和四舅娘,還有母親。可其實,至少有三座墳塋都沒有屍體。大舅的墓裏是什麽小夭不知道,只能看到茱萸花開遍墳頭;大舅娘是神農的大王姬,神農國滅後,她烈焰加身自盡,屍骨無存,墓裏葬著的是她嫁到軒轅來時的嫁衣;不知道二舅是怎麽死的,只知道留下了一小塊焦黑的頭骨,墓裏葬的是那塊骨頭;四舅,也就是顓頊的父親,和神農的祝融同歸於盡,屍骨無存,墓中只有他的一套衣冠,還有自盡的四舅娘;母親,和神農的蚩尤同歸於盡,也是屍骨無存,顓頊說墓中是一套母親的戰袍。

也許因為小夭清楚地知道墓中沒有母親,所以,她從沒有想過來祭奠母親。對著一套衣服,有什麽可祭拜的?高辛的梓馨殿內還有一大箱子母親穿過的衣服呢!

可是,當她和顓頊站在這一座座墳墓前,不管理智如何告訴她都是些衣袍,她卻沒有辦法不哀傷。

所有真正疼愛呵護他的親人都在這裏了!顓頊跪下,一座接著一座墳墓磕頭,小夭跟著他,也一座接著一座墳墓磕頭。給大伯磕頭時,顓頊多磕了三個,他看著蓋滿整座墳頭的茱萸花,輕聲地對小夭說:“這應該是朱萸姨所化,她選擇自毀妖丹、散去神識時,我已在高辛。我不知道為什麽,師父說讓我別難過,朱萸是心願得償,開心離去。”

小夭默默地也多磕了三個頭。

當他們給所有的墳墓磕完頭,顓頊依舊跪著沒有起來。

小夭卻背對著墳墓,盤腿坐在了草地上。她望著山坡上的野花,正五顏六色開得絢爛,忽然想起了母親送她去玉山前,帶她和顓頊來給外婆和舅舅們磕頭,她和顓頊去摘野花,回頭時,隔著爛漫的花海,看到母親孤零零地坐在墳塋間。她忽然覺得害怕,是不是那一刻,母親已經知道自己其實再回不來了?

顓頊站了起來,開始清掃墳墓,他修煉的是木靈,本來一個法術就能做好的事情,他卻不肯借助法術。

小夭把顓頊清理掉的野花揀了出來,坐在地上編花環,等顓頊清掃完墳墓,小夭正好編了六個花環,一座墳墓前放了一個花環。

他們打算離開,顓頊對小夭說:“陪我去趟軒轅城。”

到了軒轅城,顓頊讓馭者在城外等候,他和小夭徒步進城。

顓頊帶著小夭去了一家歌舞坊,顓頊賞了領路的小奴一枚玉貝。小奴眉開眼笑,把顓頊領進了一間布置得像大家小姐閨房的房間,只不過中間留了很大的空地,想來是方便舞伎跳舞。

顓頊吩咐道:“我要見金萱。”

小奴流露出為難的神色,“金萱姑娘……”

顓頊又給了他一枚玉貝,“你去請她就好了,來不來在她,賞錢歸你。”

小奴高興地去了,小夭戴著帷帽,縮在榻上,好奇地看著。

顓頊坐在琴前,試了一下琴音後,開始撫琴。琴音淙淙,時而如山澗清泉,悠揚清越,時而如崖上瀑布,飛花瀉玉。

門被推開,一個女子輕輕走了進來,她一襲黃衣,清麗婉約,見之令人忘憂。她靜靜坐下,聆聽琴音,等顓頊奏完時,才說道:“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游,勉爾遁思。你,終於回來了。”

顓頊道:“我回來了。”

小夭對顓頊說:“哥哥,我出去轉轉。”

顓頊點了下頭,小夭拉開門走出去,一樓的紗幔中正好有舞伎在跳舞,小夭站在欄桿前笑看著。雖然軒轅的歌舞坊男客女客都有,可在這樣的風月場所,來的多是男人,縱有女子,也多扮了男裝,小夭卻穿著女裝,戴著帷帽,惹得不少人註目。小夭毫不在意,人家看她,她看美女。

只看那舞伎隨著靡靡之音翩翩而舞,細腰如水蛇一般柔軟,惹得人想摟一把,坐在四周的男子都伸手,卻沒一個碰到。兩個男子恰分開紗簾從外走進來,其中一個男子猛地摟住了舞伎,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把她扔進另一個男子的懷裏,“今夜就讓這小蠻腰服侍你。”

這座歌舞坊是只賣歌舞的藝坊,所有的曼妙香艷都是看得到吃不著,舞伎本來已經冷了臉,可一看到男子的臉,縱使見慣了風月的她也覺得臉熱心跳,再發不出火,心甘情願地隨了男子就走。

那男子笑摟住舞伎,帶著她往樓上走,小夭覺得眼熟,卻因為站立的角度和紗幔,一時看不清楚男子的臉。直到男子走到了樓上,小夭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容貌,霎時間目瞪口呆。他的面容和相柳一模一樣,可他錦衣玉冠,一頭烏發漆黑如墨,眉梢眼角盡是懶洋洋的笑意,整個人和冰冷的相柳截然不同。

小夭一直盯著他看,男子卻只是淡掃了她一眼,目光絲毫沒有停駐。另一個男子卻笑瞅著小夭,伸手來揭小夭的帷帽,“小娘子,你若有幾分姿色,我就讓你今晚陪我。”

旁邊有女子擋住了他,嬌笑著說:“這位小姐是這兒的客人,公子可別為難我們了。”

男子看拉住他的女子姿色不俗,不再說話,隨著她進了屋子。

金萱拉開了門,對小夭和善地笑了笑:“進去吧,我讓人送你們離開。”

小奴送顓頊和小夭走僻靜的路,離開了歌舞坊。

顓頊帶著小夭又四處轉了一會兒,去城內有名的酒樓吃完晚飯,兩人才出城,乘雲輦回軒轅山。

到了朝雲殿,小夭坐在秋千上,顓頊靠樹坐著。小夭仍然滿心疑惑,那人是相柳?不是相柳?

小夭問:“哥哥,你見過相柳的真容嗎?”

“沒有,每次見他,他都戴著一副面具。”

小夭好奇地問:“軒轅通緝追捕了相柳幾百年了,怎麽我看賞金榜上只他沒有畫像呢?難道這麽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真容。”

“見過他容貌的人當然有,可相柳是九頭妖,傳說他有九張真容,八十一個化身,那些見過他的人都自相矛盾,有一次有人描繪出他的容貌,竟然和六王叔一模一樣。”

難道她見到的相柳只是他的一個幻形?小夭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若失。

顓頊疑惑地說:“不過也怪!既然相柳的幻形連神器都辨不出真假,他何必還戴面具?反正隨時可以換臉!”

小夭幽幽地說:“也許他和我一樣,只想要一個真實的自己,對幻化沒有興趣。”

顓頊問:“怎麽突然提起相柳?”

小夭說:“只是……想起了他。”

小夭不想對顓頊撒謊,所以說了半句實話,她語氣中自然流露的悵惘讓顓頊有些難受,他輕聲道:“你不是清水鎮上的玟小六了。”

小夭笑了笑,“我明白。”

顓頊轉移了話題,說道:“在歌舞坊,要揭你帷帽的人是你的小表弟始均,蒼林唯一的兒子。”

“旁邊的人是誰?”

“不認識,但沒有用幻形術。不過自從碰上過你和璟,我就再不敢十成十確信了,這天下是有以假亂真之術。”

小夭問:“那個金萱姑娘是你的人?”

“希望是。大伯活著時,曾建立過一個強大的收集信息的組織,朱萸姨在掌管,大伯死後,這組織效命於姑姑,姑姑戰死後,朱萸姨雖然還在,但她的性子,有人下命令就能幹事,沒有人下命令,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這組織就有些荒廢了。百年前,她帶著金萱去高辛找我,按照姑姑出征前的吩咐,把這個組織交給了我。金萱也是木妖,如果我算是大伯,金萱就算是朱萸姨的那個位置,但她對我是否會如朱萸姨對大伯那麽忠心,我不知道,慢慢看吧!”

“不管怎麽說,這是屬於你的力量。”小夭睨著顓頊笑起來,一臉促狹,“而且,以你對付女人的手段,我對你有信心。”

顓頊以拳掩嘴,輕輕咳嗽了兩聲,瞪向小夭。小夭收起了促狹,正色道:“我原來還擔心你回來勢單力薄,現在總算放心了一點。”

顓頊道:“我們的長輩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們,但他們一直在庇佑我。大伯是個非常厲害的人,他不僅給我留下了這個組織,朝堂內其實也還有他的人,雖然非常少,但每一個都是最好的。父親雖然早早就離開了我,但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掌管軍隊,士兵們必願跟隨我,因為父親當年明明可以逃生,卻選擇了站在所有士兵前面,迎接死亡。娘親,她給我留下了絕對忠誠的若水族。還有姑姑……”

小夭眨眨眼睛,好奇地問:“我娘給你留下了什麽?”

顓頊笑著把一朵鳳凰花彈到小夭的臉上,“你。姑姑給我留下了你。”

小夭踢起地上的鳳凰花,揚到顓頊身上,“竟然敢打趣我!”

顓頊大笑,小夭道:“就這些只怕不夠。”

顓頊道:“遠遠不夠,再加上我在高辛時訓練的暗衛,也僅夠我勉強保住性命。現在整個朝堂幾乎都認定王叔該繼承王位;王叔曾幫著爺爺打下中原,有赫赫戰功,軍隊中有和他出生入死的袍澤;他已經經營了幾百年,從中原到西北都有他的人,肯定有很多家族像防風氏一樣已經效忠於王叔。現在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先保住命,再慢慢圖之。”

小夭問:“需要我為你做什麽嗎?”

顓頊笑起來,“你不會不知道我一直在利用你吧?”

小夭說:“你仔細說說,看有沒有我不知道的。”

顓頊抓著秋千架,“我想想啊,面上的事就不說了。暗中的,比如塗山璟,他想接近你,我給了他機會接近你,他就必須要幫我;如果不是他,我哪裏能那麽容易融入豐隆他們的圈子?還有,在豐隆、馨悅他們面前,我會讓他們明白我對你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們在評估我時,勢必要考慮到你的分量。這些事情看似微小,卻會讓決策的天平向我傾斜,以後這些事,只會越來越多,很多時候你甚至都不會意識到我已經利用了你。”

小夭說:“感覺上,我什麽都沒做。”

“你已經做了,你把我看作最重要的人,我才能肆無忌憚地利用你。塗山璟又不是傻子,現在局勢明顯利於王叔,幫我對塗山氏沒有絲毫好處,可他知道我對你很重要,所以他才毫不猶豫地站在我這一邊。”顓頊握住小夭的手,“而且,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手上染血,可我在乎,我不想你因為我染血。你只需站在我身邊,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小夭笑著點點頭,“明白了。”

顓頊輕搖著秋千架,覺得這條踏著血腥而行的路,因為有了小夭的陪伴,竟然一點不覺得陰冷,像此時此刻,兩人吹著晚風,輕言慢語,很溫馨,也很放松。他本已經習慣於警惕戒備,不管什麽都爛死在肚子裏,可是對著小夭,他會覺得無話不能說,無事不可坦白。為了照顧阿念,他會在當著小夭的面時,刻意對阿念更好一些,小夭不會嫉妒;對馨悅的看法可以坦誠,小夭不會詫異;不管陰謀陽謀,都可以說,小夭不會覺得他卑劣,小夭完全接受他是他。

第二日,小夭起身時,顓頊已經不在。小夭去黃帝那裏找他,看他站在黃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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