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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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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夕陽西斜時,有宮人來請小六,說俊帝想見他。

看到小六的腿有傷,宮人命侍者擡了肩輿,十七把小六抱放在肩輿上。

侍者擡著小六,十七跟隨在旁,疾步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來到俊帝日常處理朝事的朝暉殿。侍者們把肩輿停在殿門外,宮人上前奏報。

等聽到內侍命他們進去,十七抱起了小六,殿門旁的侍者想阻攔十七,顓頊的聲音傳來,“讓他進來。”

十七抱著小六直走了進去,幽深的殿堂內,正前方放著一張沈香榻,榻上坐著一個白衣男子。那男子五官冷峻,有若極北之地的冰峰雕成,容貌並不算老,約摸三十來歲,可烏發中已經夾雜了不少白發,難言的滄桑。

十七把小六輕輕地放下,叩拜行禮,“草民葉十七參見陛下。玟小六腿上有傷,不便行禮,請陛下恕罪。”

俊帝卻好似什麽都沒聽到,只是盯著小六。

在沒有進殿前,小六一直很緊張,反常地沈默著。可此時,他反倒泰然自若,笑看著俊帝,任由俊帝打量。

半晌後,俊帝對十七擡了擡手,示意他起來。

俊帝問小六:“誰傷的你?”

小六笑瞅了一眼顓頊,沒有說話。顓頊躬身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懲戒。”

俊帝深深盯了一眼顓頊,問小六:“你還沒用晚膳吧?”

“還沒。”

俊帝對一旁的侍者吩咐:“一起。”

“是。”侍者退出去,傳召晚膳。

就在朝暉殿的側殿用膳,屋子不大,幾人的食案放得很近。俊帝坐了主位,顓頊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顓頊相對,十七坐在小六下方,方便照應小六。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一國之君的晚膳應該很覆雜,可俊帝的晚膳卻十分簡單,簡單得就好似大荒內最普通的富貴之家。

俊帝吃得不多,也不飲酒,儀態端正,舉止完美。顓頊和十七也是一食一飲、一舉一動莫不優雅到賞心悅目,咀嚼、飲酒、舉杯、擱碗,都沒有一點聲音,有著無懈可擊的風姿。

整個側殿內,只有小六不時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小六大吃大喝、儀態粗俗,吃得興起,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肉,吃得滿嘴湯汁。

吃完後,小六的雙手在衣服上蹭,侍者跪在小六身側,雙手捧著蓮花形狀的玉盞,裏面是漂浮著花瓣的水。小六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困惑地看著侍者手中的玉盞,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趕緊端過蓮花玉盞,咕咚咕咚地把凈手的水喝了,侍者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小六沖他笑,把玉盞塞回給他,“謝謝啊!”

幸虧這些侍者都是服侍俊帝的宮人,早養成了謹慎沈默的性子,驚異只是一瞬,立即恢覆正常,當作什麽都沒看到,依舊恭敬地服侍著小六。只是下次端上什麽東西前,一定會小聲地報上用途。

顓頊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聲音煩著了,還是吃飽了,他擱下了筷子,一邊飲酒,一邊時不時看一眼小六,俊帝卻自始至終沒有對小六的任何行為做出反應。

小六吃完了肉,還不肯放棄骨頭,如平時一般,用力吮吸著骨髓,發出嗞嗞的聲音。可平日裏,大夥一邊說話一邊吃飯,都發出聲音,也不奇怪,此時在君王的殿內,侍者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小六吸吮骨髓的聲音簡直像雷鳴一般。

侍者們僵硬地站著,連動都不敢動,心隨著小六的吮吸聲狂跳。十七倒是鎮靜,面無表情,慢條斯理地用飯,顓頊卻厭惡地蹙眉。

俊帝終於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終於察覺到殿內的氣氛很詭異。他含著骨頭,眼珠子來回看了一圈,訕訕地把骨頭呸一口吐了出來,一個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賠著笑,給俊帝作揖,“我是鄉下人,第一次吃這麽好吃的東西,也不懂什麽規矩,陛下勿要責怪。”

俊帝凝視著小六,好一會兒後問:“你往日裏都喜歡吃什麽?”

“我啊,什麽都喜歡吃,正菜最喜歡吃烤羊肉。”

“零食呢?”

“鴨脖子、雞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還有鵝掌。”

“都喜歡什麽味道?我讓禦廚做給你,還來得及睡前聽著故事吃一些。”

小六沈默了,只是看著俊帝。

顓頊眼中疑雲頓起,手輕輕地顫著,酒水潑灑了一身,他都沒有察覺,只是盯著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麽味道都成,鄉下人不挑。”

俊帝對身後的侍者吩咐:“每種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頭對十七說:“我吃飽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對俊帝行禮,俊帝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門。顓頊不自禁地站起,盯著小六,直到小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轉身,急切地問俊帝:“師父,他是誰?”

俊帝問:“你以為他是誰?”

“師父要我去把他帶回來時,曾說過也許他是故人之子,我本來以為他是那五個造反的罪王的兒子,聽說中容的一個妃子善於用毒,還企圖毒害過師父,小六也恰好善於用毒。我以為……可、可師父,你剛才說他可以睡前邊聽故事邊吃零食,小夭、小夭……”顓頊又是緊張興奮,又是恐懼害怕,聲音顫抖得變了調,幾乎說不下去,“妹妹小時就喜歡邊聽姑姑講故事,邊吃零食。為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飯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訓斥她,她還頂嘴說爹爹就允許她吃零食。”

相比顓頊的失態,俊帝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看不破他的幻形術,並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顓頊跪坐在俊帝面前,呆呆楞楞,半晌後,才說:“師父肯定也很懷疑吧?”

俊帝沒有說話,顓頊猛地跳了起來,向外沖去,“我去問她,我要問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麽不肯認我。”

“站住!”

俊帝冷漠的聲音讓顓頊停住了步子,顓頊不解地回頭,“難道師父不想知道嗎?小夭是您的女兒啊!”

俊帝的右手摸著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環,緩慢地轉著圈,“他是誰,不是由我們判定,而是由他自己決定。”

顓頊不解,卻知道師父從不說廢話,他只能跪坐下,靜靜聆聽。

“這世間的傷害不僅僅會以惡之名,很多的傷害都是以愛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誰,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問他,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告訴我們。”

顓頊搖頭,“我不明白為什麽……”

俊帝站了起來,走出宮殿,“你會明白。”

顓頊呆呆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猶如喝醉了一般,走回了華音殿。

小六和十七兩人背靠著廊柱,坐在龍須席上乘涼。十七腿上放著一個水晶盤子,裏面放著山竹、荔枝、枇杷、龍眼……各色各樣的水果。十七剝開一個龍眼,遞給小六,小六說:“不要。”

十七放進自己嘴裏,又剝開一個山竹,分了一半給小六,小六一瓣瓣吃著。

看到顓頊,十七禮貌地直起身子,頷首為禮,小六卻躺著沒動,只是大大咧咧地笑著揮揮手。

顓頊走了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和小六相識以來的一幕幕走馬觀花般地在腦海裏回放。

他下令對她動用了酷刑,讓她的雙手骨肉分離,本算結下了大仇,可她以身護他,拼死相救。他卻懷疑相救是為了施恩,只是一個陰謀的開始。

被九命相柳追殺時,裝白狐尾巴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巴沒有丟失,反而在他懷裏。

他被防風氏一箭洞穿胸口,他以利用之心叫了她來,甚至決定必要時,用箭洞穿她胸口,以他傷染她傷,讓她也血流不止,誘迫塗山璟去找防風意映拿止血藥,他好派人趁機奪取。可她毫不猶豫地趕去找塗山璟,為他盜取冰晶。

她給他種下蠱,雖然她說只是疼痛,不會有其他危害,可他從沒有相信過。她找著各種借口,遲遲不肯解除蠱,他認為她必有所圖謀,想用蠱要挾他。她留言給塢呈蠱已解,縱使之後,很久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可他依舊不相信她真的解了蠱。

因為師父要見她,他以為她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挾恩作亂,他痛下毒手,她卻只是看著他笑,那笑中分明沒有責怪,反而是欣慰,竟然欣慰著他的冷酷。

還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對飲……

一樁樁、一件件想來,一切早擺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顆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視而不見。

顓頊看著小六的雙腿,裹著接骨木,又纏了一圈白緞,看上去十分笨拙。

顓頊的手伸向小六的腿,十七以為他又要傷害小六,出手如風,以指為劍,刺向他。十七本以為會逼退顓頊,可沒想到顓頊根本沒有閃避,指風刺中他的手臂,鮮血流下。

顓頊的手搭在小六的腿上,輕聲問:“疼嗎?”

小六扭過了頭,閉著眼睛,“不疼。”

顓頊有千言萬語翻湧在胸腹間,擠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張口。三百多年了,他已經不再是鳳凰樹下、推秋千架的男孩。父母雙亡、流落異鄉、寄人籬下,他戴著面具太久,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真心地喜悅,真心地悲傷。他學會了用權謀操縱人心,卻忘記了該如何平實地接近人心;他學會了用各種手段達到目的,卻忘記了該如何真實地述說心意。

顓頊站了起來,對十七說:“好好照顧她。”

顓頊走出了殿門,在夜色中漫無目的地走著。承恩宮裏花木繁盛,奇花異木比比皆是,晚來風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陣陣,可這海之角的異鄉沒有火紅的鳳凰花,花開時絢爛如朝霞,花落時猶如烈焰飛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閉著眼睛。聽到顓頊的腳步聲遠去,小六的眼角有淚珠一顆顆滾落。

十七把小六攬進懷裏。

小六的臉埋在他肩頭,淚落如雨。

三百多年了,她已經不是鳳凰樹下、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她曾在深山裏流浪,像野獸一樣茹毛飲血;她曾被關在籠子裏,猶如貓狗一般被飼養;她被人追殺過,她也殺了無數人。她的生命就是謊言、鮮血、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騙,她不知道該相信誰,不知道該以何種身份站在眾人面前。

一直到深夜,小六和十七休息時,顓頊都沒有回來。

第二日清晨,小六起來時,顓頊已經離開。

傍晚時,顓頊回到華音殿。

小六依舊是老樣子,嬉皮笑臉,和顓頊揮手打招呼。

顓頊除了冷著臉,沒有一絲笑容,對小六很冷淡以外,別的都正常。

顓頊對十七說:“白日裏如果悶,就讓婢女帶你去漪清園,園子裏有寬可劃船的河,也有才沒腳面的小溪,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都有,是個解悶的好去處。”

十七說:“好。”

顓頊說:“不要席地而坐。”

十七看小六一眼,回道:“知道了。”

顓頊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屋子,晚飯也是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裏吃的。

醫師說小六的腿最快一個月好,可實際上十來天,小六已經可以拄著拐杖慢慢地走了。

醫師非常驚訝於小六的康覆速度,叮囑小六,“腿長好前,要多靜養,現在腿長好了,就要盡量多運動,慢慢地,就會正常行走了。”

小六很聽醫師的話,經常拄著拐杖走來走去。

俊帝並不經常召見小六,三四日才見一次,每次見面話也非常少:“可喜歡飲酒?”“喜歡什麽顏色?”“喜歡什麽花草?”“喜歡……”

可是在華音殿內,他的旨意無處不在,只要小六說過喜歡的,必定會出現。有一次俊帝問小六“最喜歡什麽”,小六無恥地回答“最喜歡錢,最好每天能躺在錢山上打滾”。第二日,小六起來時,就看到庭院內有一座錢山,不是珠寶,也不是玉石,就是實打實一枚枚的錢,堆積得像山一樣高。

看到這座閃亮閃亮的錢山,小六黑著臉。已經十來日沒有露過笑意的顓頊大笑了出來,向來寡言少語的十七也忍不住笑了,對小六誠懇地說:“我還真沒見過這麽多錢。”

聽到顓頊的笑聲,小六扔掉拐杖,撲倒在錢山上,打了幾個滾。

十七笑問:“開心嗎?”

“硌得肉疼。”小六躺在錢山上,嘴硬地說,“不過我至少知道在錢山上打滾是什麽滋味了。”

顓頊和十七都笑。

婢女們進進出出,總要繞著錢山走。小六和十七在院子裏納涼時,不管往哪個角度看,都會看到無數的錢一閃一閃。

某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小六好不容易有一點雅興,想看看月亮,推開窗戶,只見一座錢山巍峨閃亮地佇立著。

在這座錢山面前,不管是美景,還是美人,都黯然失色。

小六實在受不了了,對侍者說:“把錢山移走。”

侍者恭敬地回道:“這是陛下的旨意,公子要想把錢山移走,要去求陛下準許。”

下一次,俊帝召見小六時,小六第一次主動和俊帝說了話:“我不喜歡錢山了。”

俊帝面無表情,微微地點了下頭,只有和他很熟悉親近的顓頊才能看出俊帝眼中閃過笑意。

從那之後,每次俊帝問小六的喜好,小六再不敢胡說八道,盡量如實地回答。要不然把不喜歡的東西天天放在眼前手邊,真的很遭罪。

小六的腿漸漸地好了,不再需要雙拐,拄著一根拐杖,稍微借點力就可以,甚至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一小段路。

小六是個關不住的性子,腿剛利落了一些,立即不滿足於只在華音殿內行走。

她喜歡太陽快落山時,拄著拐杖,在陽光下走,直到走出一身汗,她才會停下。

十七會慢慢地跟在她身旁。

小六繼續她的絮叨:“男人們都喜歡美人無汗,可實際上無汗的美人最好不要娶。生活總會充滿亂七八糟的事情,免不了氣悶心煩,不愉快全都堵在了身體裏。如果在明媚的陽光下,好好地快走一圈,美美地出上一通汗,那些堵在身體裏的不愉快就都隨著汗水發洩出來。身體通暢的女人才會心胸開闊,不會斤斤計較。就比如說我,我最近很心煩,可這麽走了一通,心情就好了很多。”

十七瞅了小六一眼,微笑著不說話。

忽而間,有鳥鳴從天空中傳來,一只玄鳥俯沖而下,落在小六身旁,身子前傾,頭往下低,好像在給小六行禮,又好像邀請小六摸它的頭。

小六一步步後退,拐杖掉落,人走得歪歪扭扭。

十七想去扶她,俊帝和顓頊走過來,俊帝舉起手,一股巨大的力把十七阻攔住。十七看出玄鳥並不想傷害小六,遂沒有反抗,靜靜地看著。

玄鳥看小六不理它,困惑地歪歪腦袋,一步步地往前走,追著小六過去。

小六越退越快,它也越走越快。小六跌倒在地上,玄鳥卻以為小六是和它玩,歡快地叫了一聲,收攏翅膀,躺在地上打滾。打了幾個滾後,它又伸長脖子,探著腦袋,湊到小六身邊。

小六盯著它,不肯碰它。玄鳥似乎傷心了,悲傷地嗚嗚著,把頭湊到小六手邊,一下下地拱著她,一副小六不安撫它,它就要沒完沒了的樣子。小六終於無可奈何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

玄鳥撲扇著翅膀,引頸高歌,洋溢的歡樂讓旁觀者都動容。

小六扶著玄鳥的身子,站了起來,“你這家夥,怎麽吃得這麽肥?”說完,一擡頭才看見俊帝和顓頊。

小六幹笑,指著玄鳥說:“這只肥鳥和我很投緣,估計是個母的。”

俊帝說:“這只玄鳥是我為我的大女兒小夭選的坐騎,它還是顆蛋時,小夭就日日抱著它睡覺,它孵出來後,第一個見到的人也是小夭,小夭給它起名叫圓圓,天天問著幾時才能騎著圓圓飛到天空。我總是回答‘等你們長大’,圓圓早已長大,小夭卻至今未回來。”

小六作揖賠罪,“草民不知道這是王姬的坐騎,剛才多有冒犯,還請陛下恕罪。”

俊帝盯了小六一瞬,一言未發地和顓頊離開了。

小六看他們走遠了,扶著十七的胳膊坐到石頭上。玄鳥也湊了過來,小六拍開它,“別煩我,自己玩去。”

玄鳥圓圓委屈地在小六手邊蹭了蹭,展翅飛走了。

小六休息了一會兒,對十七笑道:“回去吧。”

十七把拐杖遞給她,陪著小六回到華音殿。

小六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了。

她喜歡從華音殿走到漪清園,卻從不進園子,只在園子外的樹蔭下休息一會兒,再從園子慢慢地走回華音殿。

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十七陪著小六走到漪清園,小六滿頭都是汗,臉頰也被曬得紅通通的。

坐在樹蔭下休息時,小六喝了口水,嘆道:“這時若有個冰鎮過的小玉瓜吃就好了。”

十七站了起來,“我看到婢女在冰裏浸了一些瓜果,我去拿一個小玉瓜來。”

小六笑道:“隨口一說而已,待會兒回去再吃吧。”

“我來回不過一會兒,很快的。”十七飛快地走了。

小六把水壺放到一旁,等著吃小玉瓜。

小六想起了小時候,很喜歡玩水,天熱時常常泡在水裏不肯出來。娘為了哄著她出來,總會端著一盤小玉瓜,在岸上走來走去,邊走邊吃,表明你再不出來,娘可就全吃完了。她會趕緊爬上岸,跑到娘身邊,張大嘴,等著娘餵她。

一群人走向園子,小六神思不屬,隨意掃了一眼,看並沒有自己認識的人,依舊不在意地坐著。

當中的一個美麗少女沖過來,怒氣沖沖地瞪著小六,“你、你、你怎麽在這裏?”

小六這才仔細地看少女,五官並不熟悉,可又似曾相識,再看她的衣著打扮,小夭知道了她是誰。

原來,阿念的真容竟如此美麗,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小六微笑道:“我、我、我怎麽不能在這裏?”

阿念氣得腦袋疼,“這裏是我家!你個賤民,當然不能在這裏!來人,把他抓起來!”

海棠和另一個侍女各拽著小六的一條胳膊,把小六提溜了起來。

阿念也不去游園子了,急匆匆地返回。

小六被兩個侍女抓著,她懶得使力,索性由著她們把她架著走。

進了阿念居住的含章殿,阿念擺出一副官員提審犯人的樣子,喝問小六:“說,你知不知錯?”

小六不驚不懼,笑嘻嘻地打量四周。

海棠對小六也有很多惱恨,看小六到現在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一腳踹在小六的膝關節上,小六向前撲倒,跪在阿念面前。

阿念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六,“哼,你也終於落在我手裏了!顓頊哥哥說你救過他一命,那麽我就不要你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當日……當日……我……我一定要報仇雪恨!”阿念想起小六當日在她背上亂摸,眼淚又湧到了眼眶裏,顓頊幾次問她,她都沒好意思告訴顓頊,返回五神山後,阿念才委屈地對娘哭訴了一遍,可娘……只會摟著她,拍她的背。

阿念大叫:“把他的手擡起來。”

兩個侍女抓起了小六的手,阿念看著小六的手,琢磨該使用什麽刑罰。可阿念自小被呵護得太周到,壓根兒沒見過真正惡毒的酷刑,她所知道的刑罰最嚴重的也就是杖斃。因為顓頊,不能打死小六,阿念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打他的手!”

海棠拿了一根用萬年烏木做的棍子過來,狠狠地抽下。

小六唇邊掛著一絲笑,還故意出言挑釁:“你的背又軟又香,就算打斷了手,摸一摸都是值得的。自從上次摸過後,我一直朝思暮想……”

阿念氣得身子簌簌直顫,面色青白,眼淚直往下掉。

高辛民風保守,最重禮儀,俊帝登基後,民風有所放開,禮儀也不再那麽嚴格,可王姬的身體……侍女驚駭得呆住,海棠不敢再讓小六胡說八道,命令一個做粗活的婢女脫下繡鞋,塞到小六嘴裏,“讓你這張臭嘴再胡說!”

海棠對阿念說:“王姬,這個混賬東西和您有仇,自然要胡說八道來氣您,毀您聲譽,您若當真,可就中了他的詭計了。”

幾個侍女都聽出了海棠的警告,也不相信小六靈力這麽低微,能有機會靠近靈力不弱的王姬,忙紛紛勸阿念。一個嘴快的婢女說:“顓頊王子是軒轅的王子,可不是我們高辛的王子,不過是寄居在此,仰仗陛下而活,王姬何必看重他的想法?想殺就殺了,回頭和陛下說明,陛下定不會責怪。”

阿念氣恨已極,下令:“打!先打手,再打嘴,打死了,我負責!”

兩個侍女拿著棍子劈裏啪啦地打了起來。

小六笑不出來了,心神全放在婢女剛才的話上。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實際透漏的信息很多。顓頊小小年紀被黃帝送到高辛,都說他是質子,黃帝以此向俊帝承諾,不會進攻高辛。兩百多年來,他從沒有回過軒轅,在眾人眼中,看上去有軒轅王子的名頭,可實際不過是寄人籬下的棄子。

十七拿著冰鎮小玉瓜匆匆返回,卻沒看到小六。他循著蹤跡找了過來,被殿外的侍衛攔住。

十七聽到殿內傳來杖擊的聲音,不顧攔阻,想強行往裏沖,卻惹來了更多的侍衛,將他團團圍住。

因為阿念是俊帝唯一的子女,侍衛們都不敢輕視,立即派人去稟告俊帝。阿念的母親,靜安王妃的宮殿距離含章殿不遠,貼身侍女驚慌地給她比畫,說有人襲擊王姬的宮殿,靜安王妃忙趕了過來。

她急匆匆地走進殿門,看阿念雖然臉色難看,卻衣衫整潔,顯然沒有受傷。

阿念看到母親,立即擠出了笑臉,一邊打手勢,一邊問:“娘,你怎麽來了?”

小六一直低著頭,任憑侍女抽打,此時聽到阿念的叫聲,她身子輕輕地顫了一下,想擡頭看,卻又不敢看。這個女人雖不是王後,卻是俊帝唯一的女人,整個天下幾乎沒有人見過她,都只是傳聞俊帝藏嬌,得她一人足矣。

沒有聽到王妃的說話聲,只聽到阿念下令:“住手!”

小六慢慢地擡起了頭,看清楚王妃容貌的剎那,心膽俱裂,嘶聲吶喊:“娘、娘……”她嘴裏塞著繡鞋,發著含糊的聲音,雙手拼命向前伸去,瘋狂地掙紮著,想要掙脫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襲青衫、亭亭玉立著的少婦。

小六雙手血肉模糊,少婦駭然,向後退去。阿念趕緊摟住母親,大叫道:“快拉住這個賤民!”

侍女們怕小六傷到王妃,把小六狠狠地按倒,手腳齊用,牢牢地壓制住她。小六卻像瘋子一樣,力氣大得出奇,不管不顧地掙紮,要去抓住王妃。

“娘、娘……”小六嘴裏在嗚咽,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

王妃像是看瘋狗一樣,驚懼地看著她,小六淚如雨落,向著王妃伸出手,只是想抓住娘,不讓她再離開,“娘、娘……不要拋棄我……”

她想問清楚,當年為什麽要拋棄我?你明明答應了要來接我,卻一去不回,難道我做錯了什麽?不管我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我都改!只要你不離開我!難道我真是她們說的孽種,根本不該活著?娘,你告訴我,為什麽不要我了?

俊帝和顓頊趕過來時,就看到小六滿身血汙,被幾個婢女摁倒在地,她一邊用力地掙紮,一邊仰著頭,盯著王妃,滿面是淚,伸著雙手,乞求著她不要離開,“娘、娘……”

俊帝的身子劇顫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穩。

顓頊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他瘋一般沖過去,推開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

顓頊把她嘴裏的鞋子拔出,捏得粉碎。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葉,“娘,她是娘,哥哥,我想問她,為什麽不要我了,是不是因為我不乖?我一定聽話,我會很乖很乖……”

顓頊的頭埋在小六的頸窩,淚一顆顆滑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經戰死了。她是靜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長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篩糠,發出如狼一般的哭嚎聲,“她說了要來接我,她說了要來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沒來,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問清楚為什麽……”

顓頊緊緊地抱著她,就如小時候,父親戰死、母親自盡後,無數個黑夜裏她緊緊地抱著他。

小六的哭聲漸漸地低了,身子依舊在輕顫,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淚無聲地落在她的衣領內,他依舊和小時候一樣,不管多傷心,都不會讓任何人看見。小六雙手顫著,慢慢地環住了顓頊的背,下死力地摟緊了顓頊。

兩人都不說話,只是彼此抱著,相依相偎,相互支撐。

阿念震驚地看著,她低聲叫:“顓頊哥哥。”

顓頊卻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頭埋在小六的脖頸上,什麽表情都看不到。

阿念叫:“父王,他、他們……”

父王卻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憊地對母親身旁的侍女吩咐:“先送王姬去王妃的殿內休息。”

侍女躬身行禮,半攙扶半強迫地護送王妃和阿念離開。

阿念茫然又恐懼,隱約中預感到她的世界要不一樣了,可又不明白為什麽,只能頻頻地回頭看向顓頊。

殿內的人很快都離開了,只剩下靜靜站在一旁的俊帝和十七。

很久後,顓頊慢慢擡起了頭,凝視著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絲毫淚意。

那一樁事又成了兩個人的秘密。小六的心直跳,緊張地偏過頭,想回避開顓頊的目光。

顓頊說:“你剛才已經叫過哥哥了,現在再抵賴已經沒用。”

小六想笑,沒有笑出來,嘴唇有些哆嗦,顓頊低聲叫:“小夭。”

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懼。

顓頊又叫她,“小夭,我是顓頊,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們幼時初見面的情形,那時娘和舅娘都活著,娘微笑著說“小夭,你要聽哥哥的話”,舅娘笑意盈盈地說“顓頊,你要讓著妹妹”,他們倆卻和烏眼雞一樣,狠狠地瞪著對方。舅娘自盡了,娘戰死了……只剩下他們了。

小六小聲地說:“哥哥,我回來了。”

顓頊想笑,沒笑出來,嘴唇微微地顫著。

十七這才走上前,低聲道:“小六的手受傷了。”

顓頊忙叫:“藥,傷藥。”

俊帝的貼身侍從早命醫師備好了傷藥,一直在外面靜候著,聽到顓頊叫,立即跑了進來,端盆子的、捧水壺的、拿手巾的、拿藥的,多而不亂,不一會兒,就給小六的手把藥上好了。

醫師對俊帝奏道:“只是外傷,沒傷到筋骨,過幾日就能好。”

俊帝輕頷了下首,侍從們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顓頊扶著小六站起,小六低著頭,不肯舉步。顓頊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俊帝面前,自己後退了幾步,和十七站到了屋檐下。

小六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說話。

俊帝先開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責你,不就是想讓我出現嗎?我來了,你怎麽不說話了?”

小六故意激怒阿念,讓阿念重重責打她,的確是想讓俊帝來看到一切。小六懷著一種微妙覆雜的心思,想看看俊帝的反應,看他究竟會幫誰,甚至她都準備好了嘲笑戲弄一切。可是,靜安王妃的出現打亂了她的計劃。

這個曾經讓小六一想起就傷心得吃不下飯的女人,小六曾想象了無數次她究竟哪裏比娘好,可怎麽也沒有想到她竟然長得那麽像娘,偏偏又穿了一襲青衣,猛然看去,完全就是娘。那些隱秘的憤憤不平和傷心難過都消失不見了,甚至她覺得愧疚不安。

小六跪下,至親至近的字眼到了嘴邊,卻艱澀得怎麽都吐不出來。她重重地磕了一下頭,又重重磕了一下頭,再重重磕了一下頭……

俊帝蹲下,扶住了她,小六咬著唇,依舊沒有辦法叫出來。

俊帝道:“這二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對你說了各種各樣的話,我原本也有很多話對你說。你失蹤後,我一直想著,找到你後,要和你說的話。剛開始,是想著給你講什麽故事哄你開心;後來,是想如何安慰開導你;再後來,是想聽你說話,想知道你變成了什麽樣子;再到後來,老是想起你小時候,一聲聲地喚爹爹;最後,我想,只要你活著,別的都無所謂。小夭……”俊帝擡手,空中出現了一個水靈凝結成的鷹,鷹朝著小六飛沖而來,突然又變成一只大老虎,歡快地一蹦一跳。

這是小六小時候最喜歡的游戲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時,她都會坐在殿門的臺階上,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著爹爹,等看到那個疲倦孤獨的白色身影時,她就會跳起來,飛沖下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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