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7章 十六 迷局可堪破

關燈
弋陽與宛邑同在宛江之畔,如今戰事方歇,鐵路恢覆,只需不到一日一夜便可達到。

火車行駛了一夜,秋水瑤睡眠一向很輕,在火車上自然更難入眠,第二天上午方才小憩了一會。過午時分,迷蒙間被包廂外響起士兵盤查的聲音吵醒,秋水瑤心知是戰時,便未放在心上。

俄而便有程軍士兵推門而入,道了聲例行檢查。包廂的另一位乘客是位中年男子,穿著甚是講究。士兵仔細打量秋水瑤和那中年男子,又問道:“都是去弋陽的嗎?”

兩人點點頭。

士兵又問道:“都是幹嗎去的?”

男子答道:“做生意。”

秋水瑤答道:“探親。”

士兵見包廂一覽無餘,看了幾眼便退出去了。

那男子見士兵走了,道:“小兄弟不是本地人?”

秋水瑤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旋即意識到自己為了方便行動,換了襯衫馬褲,貝雷帽裹住長發,倒真像個俊俏少年,便壓低嗓音道:“我是宛邑人。”又問那男子道:“先生此去弋陽,生意可是好做?”

那男子道:“這不是要和談了麽!大概會穩定一段時間了罷。”

“和談?”

“那秋司令守著平陵不肯退兵,程軍一時也拿不回平陵,吳程兩方自然準備和談咯。”

秋水瑤頓時如被冷水潑了一般,那男子見秋水瑤面色蒼白,便問道:“小兄弟臉色不好,可是身體不適?”

秋水瑤搖搖頭,道:“沒事。現在到哪了?”

“馬上到高辛了,到弋陽還有不到三個鐘頭。”

耳邊火車撞擊鐵路的聲音連續不斷,不時響起士兵在車廂裏走動的腳步聲,秋水瑤仔細覆盤昨日種種,父親被俘,少帥受傷,看似合理,在此時悉數得知卻是過於巧合,如此布局誘她前來,定是程謹佑欲在談判桌上給父親施壓。

火車越來越慢,一聲汽笛響起,火車停了下來。乘務員高聲喊道:“高辛到了!”

若是如此,絕不能等到弋陽,遂了程謹佑的願。

秋水瑤忽然起身,拉開包廂的門,兩個士兵站在車門口,秋水瑤壓低了帽檐,隨著擁擠的人流走下了火車。

行至火車站門前,見一列程軍士兵正在檢查,身後站著幾名年輕女子,隨後又有士兵帶著幾名年輕女子過來。秋水瑤便躲在門柱後面,觀察情況。不多時,一位軍官到了,仔細看了看那些女子的樣貌,擺手示意士兵把那些女子放了。

秋水瑤見那軍官正在朝遠處張望,害怕會註意到自己,便慢慢後退,直至完全被門柱遮住,卻猛然撞上一人。

秋水瑤一驚,回頭見尹少棠靠在門柱後。

“你怎麽……”

尹少棠擺了一個禁聲的手勢,輕聲道:“裝病。”

秋水瑤立刻會意了,便低下頭,手扶心口佯裝心痛,尹少棠扶著秋水瑤,兩人一並往門口走,士兵果然來攔,尹少棠道:“大哥,我弟弟心疾發作,著急去醫院,您就放我們過去吧。”

士兵看了看二人,擺擺手。

尹少棠忙賠笑。那軍官卻走上前來,道:“你們從哪來的?”

尹少棠道:“清流。”

“你弟弟長得倒是俊俏。”便伸手來摘秋水瑤的帽子,秋水瑤此時正低頭手扶胸口,下意識向後一躲,與那軍官瞧了個正臉,便轉身要逃,卻被士兵迅速攔住。

那軍官正是餘敬義,自然是認得秋水瑤的,便道:“我等奉命恭候秋小姐,秋小姐可否略賞薄面,移步弋陽指揮部?”

話音未落,尹少棠施展拳腳將攔住秋水瑤的士兵放倒,道了聲快走。這下引得火車站大亂,更多的士兵集結過來,尹少棠拿起□□,指著餘敬義。幾名士兵上前奪去尹少棠手上的□□,尹少棠又順勢踢倒一個士兵,另一士兵上前壓住尹少棠後頸,卸去尹少棠手中的□□。尹少棠終是不敵,最終被兩名士兵按住半跪在地。

秋水瑤見情勢愈發不可收拾,心急道:“住手!這就是程帥待客之道嗎?”

餘敬義冷言道:“倒是這位先生失禮在先。”

秋水瑤道:“我可以和你們去弋陽,但是請你們把他放了。”

“秋小姐是在與我談條件?”餘敬義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情緒,眼神淩厲盯著秋水瑤。

“餘司令,你們要請的是我,與他人無關。若是你們擔心橫生枝節,可待我到了弋陽再行放人。”

“若我不答應呢?”

秋水瑤自上衣內懷掏出那支勃朗寧□□,槍口指向自己太陽穴,道:“放人,或者帶走屍體。”

尹少棠無比訝然的擡頭望向她,眼中幾分惶恐幾分不甘,似是怨恨自己般咬緊了牙關,低低叫了聲:“小瑤。”

秋水瑤卻並未理會,只堅定道:“放人。”

餘敬義忽然笑了,此刻他開始明白為什麽程謹佑會留著這位秋小姐,果然是智勇雙全,甚是有趣。

“只能先委屈這位先生,在火車站逗留半日了。”餘敬義擺手,士兵便松開了尹少棠,餘敬義對秋水瑤道:“秋小姐請吧。”

秋水瑤放下槍,跟著餘敬義走出了火車站。

汽車在蜿蜒的路上行駛,一路上秋水瑤一言未發。大約六七個小時之後,前方出現一座半塌的城樓,道路開始變得顛簸不平,應是炮彈轟炸的傑作。戰場雖已被清理過,四周炮火燒過的焦土依然宣示著戰鬥的慘烈,傷痕累累的弋陽城在半黑的夜色中顯得更加壓抑。

秋水瑤呆呆望著窗外,有些明白宛邑和平演變之時,程雲磊的心思。忽然道:“這樣打來打去的,你們都得到什麽了?”

“權力、財富、地位,當然還有勝利和榮光,沒有人不迷戀。”餘敬義淡淡道,他見秋水瑤說話,心裏倒是特別欣喜。

車子駛過門樓,餘敬義又道:“你看那邊。”

秋水瑤順著他的目光回望城樓,墻根下,一列程軍士兵朝著站在城墻下的吳軍士兵開槍,一排吳軍士兵倒下了,屍體被清理,又換了另一排走上前去。昏暗的夜色下,連血色也變得沒那麽清楚。

秋水瑤轉過頭來閉上眼睛,道:“為什麽讓我看這些?”

“這是對投敵獻城的懲罰,他們本是我軍將士,不戰而降,是軍人的恥辱。”餘敬義眼神望向前方,語氣和神態皆是冷漠。

秋水瑤道:“他們只是想活著。”

餘敬義笑了,道:“秋小姐也想這戰爭早點結束吧?”

秋水瑤未置可否。

餘敬義又道:“和談之前,好好勸勸你父親。”

秋水瑤冷笑道:“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程帥不僅要我來,還要我心甘情願自投羅網的來,我秋水瑤一身性命本就全系於程氏,直接到宛邑接人也未嘗不可,你們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餘敬義深深望著秋水瑤慍怒的雙目,道:“秋小姐冰雪聰明,應該也懂得眾口鑠金的道理,更多的問題,見了程帥自可詢問。不過,你這麽急著入程帥的局,也是讓餘某有些驚訝。”

秋水瑤扭過頭不再看他,又陷入了沈默,直到車子駛入指揮部。

餘敬義引秋水瑤到傳達室,撥了一通電話,說了幾句之後將話筒遞給秋水瑤,道:“餘某言而有信。”

秋水瑤接過話筒,聽見尹少棠的聲音。秋水瑤低聲道:“安全了嗎?”

尹少棠在電話另一端道:“他們給了我回宛邑的票,車馬上開了。”又道:“有沒有為難你?”

秋水瑤抑制住情緒,平靜道:“沒有,我很好,回去路上註意安全。”說罷掛斷了電話。

餘敬義在一旁看著秋水瑤,待她講完電話便向她伸手,道:“人也放了,見程帥之前,把東西暫時交給我保管吧。”

秋水瑤自內懷拿出那只勃朗寧,餘敬義見她似有戀戀不舍的神態,便道:“若是讓程帥知道雲磊私自給你配槍,你覺得會怎樣?”

秋水瑤悠然一笑,迅速將□□上膛,餘敬義面色一沈,伸手制住秋水瑤的手腕將槍口對向一邊,誰知秋水瑤力氣大得出乎餘敬義的預料,掙紮之中槍口偏向了她自己。

砰——

槍聲響起,指揮部士兵集結,不多時程謹佑也來到傳達室。只見秋水瑤跪坐在地,餘敬義雙手按住她的左臂,指縫間溢出汩汩鮮血。秋水瑤痛得臉色慘白,裹住長發的帽子不知什麽時候掉了,流雲般的長發披散開來,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與冷汗黏在一起。

程謹佑皺眉沈聲道:“快送醫院。”語氣更像是怒極後的平靜。

幾名士兵扶起秋水瑤,她看向程謹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好似勝利的微笑。

秋水瑤被迅速送上汽車,手臂的疼痛讓她的意識有些渙散,恍惚間她好像看見了許多穿著藏藍色軍裝的程軍士兵,之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劇烈的疼痛,秋水瑤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左臂很重,好像有一團黑色的影子壓著她的胳膊,將全身的力氣集中過去也沒法擡起來。擡頭周圍好像是程謹佑的面容,又好像是程雲磊,秋水瑤舉著槍,不知道要不要扣下扳機。她掙紮著,猛然清醒了過來。

沒有影子,沒有面容,只有痛感是真實的。

她痛苦的悶哼了一聲,原來槍傷是這樣的感覺。她忽然想起程雲磊,戰場上他是否也曾受過這樣的傷?左臂依然不能移動,稍稍用力就是鉆心的痛,痛得她雙眼發黑,滿頭都是冷汗。

黑暗中,似有人坐在床邊。月色極亮,映著那人直鼻薄唇依舊未變,面容卻清減了許多。經久未見,他下顎生了一層細密的胡茬,頭發散亂得讓她有些陌生。

“雲磊……”

秋水瑤用幽微的氣聲喚道。

他沒有答話,那樣依依望著她,眼中盡是疼痛與憐惜,竟還有一絲懊悔,眼底的光斑不知是月光還是淚光。

秋水瑤又低喃道:“是夢麽?”

“小瑤。”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沈沙啞,似是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你這又是何苦?”

秋水瑤哽咽了,眼淚止不住的順著眼角滴落在枕頭上。程雲磊起身想要伸手拂去她的眼淚,卻一個趔趄從凳子上摔了下來,他扶著床沿支撐起身,表情十分痛苦。他坐在秋水瑤身邊,輕柔的扶著秋水瑤坐起,卻還是牽動了左臂的傷口,秋水瑤倒吸一口冷氣,微微皺了皺眉頭。

程雲磊苦笑道:“我們兩個還真是天作之合。”

秋水瑤摸著他胡亂的頭發,嗔怪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打趣!”

“能再見到你,自然是莫大的好事。”程雲磊拉過秋水瑤的右手,道:“幸好沒有擊碎骨頭,否則你可就只剩一只手了。給你的勃朗寧可不是這麽用的。”

秋水瑤臉色忽然一沈,道:“你到底有沒有重傷昏迷?”

程雲磊笑容凝滯,松開她的手,眼神失望到了極點,他望著她,半晌道:“你用性命做賭註,就為了這一問?還是,你自始至終都沒有信過我?”

“我就是因為太信你才會……”秋水瑤那句“入了程謹佑的局”還未說出,便被程雲磊用吻封住,他害怕牽動她的傷口,不敢扶著她肩膀,於是輕輕攬過她的腰,他吻得格外認真,溫柔細致的吻著她的唇瓣,好像品嘗著這世間最甜美的蜜糖。他細密的胡茬蹭著她的臉頰下顎,秋水瑤覺得癢癢的,卻開始無比貪戀這樣難得的溫存。兩人在唇齒間經久纏綿,直到門口傳來三下有節奏的敲門聲。

“是黎錦。”程雲磊道,“我的確有傷,傷口發炎高燒不下,但是只昏睡了三天,之後就開始晝伏夜出,都快成吸血鬼了。”

秋水瑤撲哧一聲笑了。程雲磊接著道:“這次受傷實在太過蹊蹺,也只有黎錦和劉軍醫知道我已無大礙,若是白天有事,可以找他們。”之後艱難起身,眼神中有一絲清苦,道:“護士來查房,我要走了。”

秋水瑤點點頭,小心翼翼的躺下,麻藥的藥力尚未退去,加之失血過多,不覺間意識已然昏沈。

醒來的時候是下午的光景,護士正在為她清洗換藥。秋水瑤問了問少帥的情況,那護士也知這位小姐與程氏關系非同一般,如實說了程雲磊的傷情,說是彈片沒有及時取出,以至於傷情惡化,現在依然昏迷不醒雲雲。

說話間黎錦到了,帶了幾份名貴補品放在床頭。

秋水瑤見他身著程軍藏青軍裝,身形體態與從前做公子哥時大不相同,就連面容也峻峭了許多,便笑道:“黎副官近來可好,軍中生活可還習慣?”

“全靠少帥照拂,倒是沒吃什麽苦頭。”黎錦粲然一笑,恢覆了幾分十七歲的少年模樣,“這些是家中托人送來的,想著少帥和水瑤姐應是用得上的。”

秋水瑤道了聲多謝,又問道:“少帥的傷,究竟是怎麽回事?”

黎錦道:“其實少帥只是被榴彈碎片打傷了右腿,若是能及時取出彈片並無大礙,只是少帥當時對此事秘而不宣,直到傷口惡化發炎,才不得不回弋陽醫治。”

秋水瑤挑了一下眉毛,想起昨夜他那句“天作之合”,真是頗有深意。黎錦接著道:“我軍奪回弋陽之後,準備乘勝追擊拿下平陵,行軍之時前鋒部隊遭到伏擊,折損了近三成,連少帥的親兵部隊也損失慘重。”

秋水瑤思忖道:“兵法不是講‘窮寇莫追’,吳軍設伏也是意想之中的事。”

黎錦點頭道:“這點少帥也想到了,在官道上布置了些空車做疑兵,前鋒部隊走的是小路。”黎錦拉了一張椅子在秋水瑤床前坐下,回頭看了看門口,壓低聲音道:“少帥後來對我說,吳軍小路設伏本也在意料之中,但是那幾顆在中軍爆炸的□□,是專門供應我軍的軍火商提供的特殊型號,之後少帥還找劉軍醫要回身上取出的榴彈殘片確認過。”

秋水瑤單手托腮,秀眉微蹙,看來程軍內部並非鐵板一塊,若是連吳軍設伏一事都是有人故意透露,那程雲磊的處境真是不太樂觀,如是裝病避戰也算是明智之舉。她忽然想起那些珍珠粉盒,心下一凜,這其中的勢力盤根錯雜,遠非一兩個消息能控制得了。

黎錦見她蹙眉思索,也不敢打擾。不多時,劉軍醫到了,秋水瑤只留了幾樣補血的藥材,剩下的補品便讓劉軍醫和黎錦送去程雲磊那邊。

待他們走後,左臂的傷口又開始抽痛,只是和黎錦說了幾句話秋水瑤已然疲憊不堪,不覺間又睡了過去。

如是過去四五天,程雲磊入夜時分會到秋水瑤病房探望,起初秋水瑤身體虛弱,不到半夜十二點就要睡下,後來傷勢好轉,便會等著程雲磊,聽他詳細講些戰場上的事情,白天也會去程雲磊病房小坐,幫他梳洗整理,看著他的睡顏發呆。

到了第六日,一列士兵叩開了秋水瑤房門,隨後身著軍裝的程謹佑走入。秋水瑤瞥了一眼放在床頭的報紙,一條“議和之名,威逼之實——程謹佑重傷秋振安千金”的報道赫然出現在頭條。秋水瑤正欲起身,程謹佑擺手,道:“秋小姐若是不方便,坐好便是。”

程謹佑一雙眼睛看不出喜怒,秋水瑤卻笑了,頷首道:“多謝程大帥,確有不便,失禮了。”

程謹佑示意餘敬義上前,將信紙和鋼筆遞給秋水瑤,道:“不日便要和談,秋小姐不方便前往,煩請修書一封。”

秋水瑤拿起紙筆寫了一封尋常家書,連文氏的死訊都沒有提及。程謹佑接過書信,閱覽之後,又示意餘敬義重新遞上信紙,秋水瑤將紙筆扔在一邊,嘴角上揚,道:“小瑤實在不知道怎樣寫才能讓程帥滿意,小瑤在程軍軍中之事已是人盡皆知,想必家父也已然知曉程帥的用意。不過大局面前,家父怕是不會顧及妻子兒女的死活。程帥若是覺得此番修書能夠挽回程軍形象,恐怕是太過高估小瑤了。”

此番話一出,程謹佑果然發怒,赫然拔出腰間□□,指著秋水瑤。病房裏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寂靜,程謹佑盯著秋水瑤的眼睛,秋水瑤亦是面無懼色,一股渴望覆仇的沖動湧起,秋水瑤暗自抓緊身下雪白的床單,因發力牽動左臂的傷口,鉆心的疼痛刺激她冷靜下來。

正在二人僵持之時,一聲“報告”打破寂靜。楊如山和黎錦一左一右立在門口,向程謹佑行了軍禮,楊如山道:“少帥醒了。”

程謹佑放下槍,冷哼一聲轉身出門。一屋子的士兵有序的離開,秋水瑤望了一眼門外,正瞧見黎錦向她眨了眨眼。

秋水瑤長出一口氣,發現上衣已然濡濕,左臂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