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許世傑和趙秀麗走出去了，許世聰望著重樓。

“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重樓劍眉微蹙，“我想知道，當年你沒有報官的真正原因。”

“難道我剛才說的話二弟不信。”

“不信。”

狹小的房間裏好一陣沈默，許世聰沒有說話，重樓也沒有說話。

“其實從懸崖摔下去後春娘並沒有立即死去。”重樓突然說話了，聲音並不大，像是在說給許世聰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她是背著我跳下去的，她應該在跳崖之前就看到了崖下面的那棵樹。春娘雖然身手一般，但如果她不是要護著我，如果她獨自跳下去，借著那棵樹，她最多是受點傷，活下來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她把活下來的機會讓給了我。當時，她背著我跳下了懸崖，又用自己的身體作了緩沖，她全身骨頭盡碎，我卻成功地活了。”

重樓說完，突然看著許世聰，眼神又像是看著別人，眼神突然變得有些冰冷。

“你可知那些追殺我們的強盜是誰派去的？”

許世聰下意識地回避了重樓看過來的眼神，略有些驚慌地道：“那時我才幾歲大，哪裏知道。不過我猜，應該是王富貴派去的吧。”

“真的是王富貴麽，我想是另有其人吧。至於這個人是誰，我想，你應該知道的，所以，你才明知道是王富貴殺了許百勝而沒有報案。”重樓還是冷冷地盯著許世聰。

許世聰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直到一手抵著墻，身體佝僂著望著地面。

重樓搖頭，繼續說道：“就像不管你對我做過什麽，我都不會真的恨你一樣，不管許夫人對春娘做過什麽，她也不會恨她。”

許世聰驀地擡起頭，又驚且愧地望著他。“你居然什麽都知道了！”

重樓淡淡地一撇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春娘是個聰明又心細的女子，許百勝明明身體一向強健，卻因為小小的傷風臥床不起，而且已經請了大夫看診吃藥，卻越吃越厲害。春娘剛開始是覺得藥有問題，可是去找許夫人說過幾次，許夫人好像都一點不上心的樣子，她就自己多留意觀察，甚至拿了藥渣偷偷找了其他大夫問過，可是大夫們也都說藥沒問題。直到許百勝莫名其妙地死了，春娘又莫名其妙地被指責照顧不周，甚至有謀害親夫的閑言碎語傳遍了許府。尤其是看到王富貴在葬禮上出言不遜，許夫人卻未加訓斥，她更加疑惑了。”

“就在葬禮後不久，春娘準備去告官，但她也同時發現，只要她一出許府就會有人跟蹤，於是她不敢直接上衙門裏找李縣丞，打聽到李縣丞那段時間要外出勘察水利，就編了個要去郊外拜神的借口帶著藥渣，帶著我一起出了許府。可惜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出去就是死路。剛出城，春娘就告訴我我們被人跟蹤了，而且那些人武功不弱，不像是之前在府裏出現的那些。春娘意識到不妙，帶著我往山路上走，想利用密林甩掉那些人。”

“可是她還是低估了那些人的能力。半山腰的時候，他們現身了，什麽話都沒說，圍著我和春娘就下殺手。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春娘武功也不弱，在十個黑衣人的圍攻之下，居然不落下風。那些人很快發現了直接攻擊春娘不行，就轉而向我出手。春娘拳腳受掣，這才漸漸落了下風，她身上受傷無數，體力開始不支，只得背上我拼命往高處逃。最後逃到崖邊再無去路。身前是懸崖，身後是追兵，春娘選擇了跳崖並以身護我。”

許世聰幽幽一嘆，“趙姨娘的確是女中豪傑，當年從碎石中發現了她的骸骨，仵作說幾乎是生前寸斷過，那樣的痛苦是他人無法想象的。”

“的確是他人無法想象，可是就在那種時候，你知道春娘跟我說過什麽？”

許世聰眼裏一驚，聲音有些顫抖。“什麽？”

重樓苦笑一聲，“你在害怕麽？你一定以為春娘是讓我為她報仇，是不是？”

許世聰一默，然後輕聲問：“難道不是麽？”

重樓搖頭，“春娘告訴我，她懷裏有許百勝吃過的藥渣，告訴我將來有機會，一定要查出兇手，但如果這個兇手是許家人的話，就不能去報仇，她說這也是許百勝的意思。而至於她，就更不需要報仇了，當年如果不是許百勝相救，她早就死了。她欠許百勝的，就是欠許家的。就算用一命相還也不為過。”

“春娘真這麽說？”許世聰默默地低語。

重樓又道：“遵春娘所說，我這次回三陽縣，並非是為報仇而來，只是想查清當年的一切，算是給死者一個交待。只是沒想到，大哥你早就知道了一切並在暗中籌劃。說實話，當時我聽莫笑分析案情時就猜到是江永心動手殺的王富貴，但王富貴的死法和許百勝的太像了，同樣都是小病臥床，同樣都是小舅子動手，同樣都是死因難明，以江永心的手段，要殺一個人容易，但要悄悄地殺一個人卻讓人找不到把柄，他還沒有那麽聰明。所以，我一直覺得這裏有一個幕後的人，而這個幕後的人跟許百勝肯定有關系，之所以兩件案子如此雷同，就是因為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替許百勝報仇。李梓桑分析得其實沒錯，這個世界上最恨王富貴的人，就是許家人。他雖然猜到了大概，卻苦無證據，因為大哥何等聰明，做事自然不會留下痕跡。當證據指向了江永心，江永心慌了，殺掉了對這事一知半解的賈興財。我想，大哥之所以後來向江永心動手，應該是江永心貪心不足，想以此事要挾大哥獲取更多的利益，甚至涉及的許家的東西，大哥才起了滅口之心。”

“是的，我本來並沒有打算殺掉江永心，但他實在太可惡了，居然敢就此事要求我將許家錢莊的一半給他。”

“所以，大哥就雇了賣死命的人去殺了他。”

“說起來，那人也是江永心惹上的。那人的娘子生得不錯，被江永心看上了，江永心就誘他入賭局，不但讓他輸光了家裏的東西，還趁他輸紅了眼簽下了賣妻子兒女的合同。結果江永心拿著合同去到他家，當著他的面就帶走了他的娘子和一雙兒女，後來他打聽到，一雙兒女被賣進了戲班，江永心在玩弄了他娘子之後也將其賣到了外地為娼。其實在我找他之前，他就已經在謀劃殺江永心了。我答應他救出他的妻兒，但要他答應按我說的方法殺人，而且保證不能供出我來，沒想到他倒是個守信之人，在發現李梓桑懷疑他之後，當晚就撞墻而亡了。”

許世聰說到這裏朝著窗外拱了拱手，“你放心吧，你的妻兒我已經安排妥當了，定叫他們此生無憂。”

重樓抿了抿嘴，也朝窗外看去，牢房窗小，透過粗大的窗柱之間望去，連片完整的雲都看不清楚，人家形容的蹲獄的生活是暗無天日，還真是沒形容錯。而且這裏臭味難當，對於感識靈敏的許家人，這無疑比上刑還難受。

重樓內心沈沈，他欠許家的，所以許世聰怎麽對他，他都可以不記恨，但法理昭昭卻不容許許世聰殺了人而不受過。死刑已判，秋後執行。他的確能利用大敕救出許世聰，但在這種環境下呆上幾個月之後，再出來的許世聰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了。

這也許就是死罪可逃，活罪難免吧。正如外面屋檐頂上拉起的恢恢天網，疏而不漏。

“對了，莫笑還讓我代問一句話。”重樓問許世聰。

“什麽話？”

“她想知道王富貴是從何知曉殺人的方法，而你又是怎麽知道插入大腿根部一刀可以致命？”

“這個，你讓莫小姐看過機關盒子裏放的那本殘書就知道了。那還真是一本難得的奇書，上面有著人體的各個部位的詳細圖解，只可惜是大半已經燒毀了。王富貴應該就是從書裏得知了頭顱枕下部位的致命點，又了解到了骨頭之間的位置能準確無誤地殺人於無形。而我也是看了那本書，知道了大腿根部原來是一個大的脈管，一時插破，血噴如泉，不多時就會斃命。”

“哦，一本殘書？好，我記下了。”重樓點頭，連這殺人手法的來源也清楚了，這下也算是解開了所有疑點，那些不管是冤死的，還是死有因得的，應該也可以瞑目了。

“對了，那個莫家小姐……”許世聰突然想到了莫笑。

“怎麽？”

“嗯，我總覺得這莫家小姐有些奇怪，像是……像是……”許世聰想說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你是從天上飛來的，跟這地上的人格格不入，大哥是想這樣說，是吧。”提到莫笑，重樓臉上現出了輕松的笑意。

“嗯，對，就是這種感覺，但也不能說是不好的感覺，就是覺得她是一個奇女子罷了。”許世聰這時候還看不出自家二弟對人家莫小姐有意思就真是眼瞎了，尤其是看到重樓臉上的笑意後，他更加確定了。

“莫小姐是個好姑娘，如果能娶她為妻，是你的福分。怎麽樣，你還想不承認對她沒那個意思？”許世聰決定趁這個機會做次紅娘，因為他也不止一次從趙秀麗口裏聽說起莫家小姐了，雖然見面不多，但他自認為已經比一般人更了解這個以神醫為名的莫家小姐。

“啊，大哥怎麽突然把話題扯這上面來了。哪有的事，那個莫笑，你們是不知道，她那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當得別人的面，的確是醫術精湛又善良大方的樣子，可一對著你二弟我，就是活脫脫一個地主老財，整天除了叫我幹活就是幹活，磨藥，打掃，挑水，做飯，甚至……”

重樓住了口，他本來想說甚至讓他躺床上做春宮圖模特的，可是一想到這種事還是不要和大哥說的好，就打住了，吞了一下口水才接著道：“我可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牛晚，不但如此，她還我扣工錢，扣飯，我到現在還沒領到過工錢呢。”

一想到某個女人對他的壓榨，他就激動起來了，朝許世聰道：“大哥可千萬別說娶她為妻是我的福份，那種福份我可享受不起。”

許世聰突然呵呵笑了起來，好吧，他都明白了，就是一對歡喜冤家，讓他們自己去發現然後明白過來吧，別人說了也沒用。

看到許世聰笑得那麽意味深長，重樓再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似乎也覺得剛才自己有點過於激動了，雙腳原地跺了兩跺，輕咳了兩聲，“呃，那個，大哥，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過來看大哥。大敕肯定會有的，大哥耐心等上一段時間。”

許世聰微微一笑，“嗯，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吧。別掛記我，如果真像你說的，夏末秋初大敕，那也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你大哥別的本事沒有，耐心是最有的，你忘了我花了多少年等著為父親覆仇了麽。幾個月，彈指之間而已。”

不知道為什麽，許世聰突然覺得從重樓口裏說出來的大敕莫名的比許世傑剛才說出來的更有信服力，雖然兩人都是說的同一件事。

他想到小時候父親對他的格外疼愛，想到永豐錢莊，想到他每次看到他甚至想到他都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想到多年不見，再見他已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也許重樓，這個許家二公子，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當真不是簡單人啊。

重樓抿嘴一笑，大哥就是大哥，雖然還不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但已經猜到了他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重樓突然上前一步，朝許世聰輕輕地抱了過去。

“知道麽，其實小時候我一直對你羨慕忌妒恨的，因為你最像他。”

說完這句，重樓就退開了，“走了，哥，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做到他期望的，到時我會告訴你另一些事。”

不等許世聰再說什麽，重樓已經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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