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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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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劃過銀亮的閃電。

紀浮茶在雨夜亮起的瞬間看清他劍上沒有血,可靈識外放,也沒察覺到村裏還有活人。

“紀仙人,你在聽我說話麽?師父在附近徘徊不是為了找你,而是我拿走了他未煉成的重要法器。”勾燈在站在雨中等了片刻,少年臉龐泛起一點笑意。

紀浮茶無力地扶著醫館門口:“那些村民……”

“沒死,不過也快了。”勾燈不悅地皺眉,不太喜歡他一上來就問這種問題,“你就不該祝賀我麽?抱恙劍是世上唯一能越過凡體直接傷害元神的法器,我煉成了!以後就算是蟒山老怪也不足為懼,你難道……”

“夠了!”

紀浮茶歇斯底裏沖向他,右手在空中虛握,玉拂塵從二樓破窗而出,千萬根銀絲向勾燈絞襲。

勾燈靈巧地避開,溫柔地註視衣衫逐漸濕透的謫仙人:“真的要動手麽?元神,妖元……無非就是強韌一些的魂魄罷了。我的劍能直接傷到魂魄,元神自然也不成問題。”

“少廢話!”紀浮茶失望而憤怒地擊向他胸口,“我已經給過你一次機會,不……早就該看清你劣性難改的。”

勾燈困惑地一劍迎向寒光:“道長,你該為我高興啊。能煉成這樣的法器,不比幾個凡人重要嗎?”

紀浮茶一言不發,他平日自謙法術平庸,但認真起來並不弱多少,在雨中步步向前,很快將勾燈逼退至一棵樹下。

狂風夾雜著暴雨越來越猛烈,連樹冠都在搖搖晃晃。

勾燈始終沒有用抱恙劍攻擊,被他的拂塵卷住脖子,還是一副渴望得到認同的表情:“……為什麽?”

“我真後悔救了你!”紀浮茶在閃電中看到他天真明朗的那張臉,突然憤怒。

勾燈似乎被這句話激得無所顧忌,往前走了幾步迎上他赤.裸的殺意:“那就動手啊,殺了我,反正我早該被師父拿去煉藥,死在你手裏才能留個全屍。”

拂塵纏住脖頸,很快阻礙了呼吸。

勾燈很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固執地盯著紀浮茶,抱恙劍還是老實地垂在旁邊。

紀浮茶持拂塵的右手開始顫抖,有一絲松動。

無論如何後悔,他都下不了手,對著這個會夜夜給他念書的少年,真的下不了手。

賭贏了。

“哈哈哈,紀道長,紀仙人,我來告訴你為什麽下不了手吧。”勾燈在雷雨中狂笑出聲,得意的一字字強調,“因為你,傾慕於我呀。”

抱恙劍終於出鞘,看起來並不鋒利,卻一劍割斷拂塵!

勾燈一掌打在紀浮茶胸口,順勢躍上樹冠遠去,只留下一句話:“你先冷靜幾天,我還有件事需要處理。你這麽心善,一定會原諒我的。哦還有,不要浪費真氣去救人,不然眼睛就真的落下病根了。”

“勾燈……”紀浮茶左眼的影像重疊搖晃,就是什麽都看不清。

雨越來越大,但已經沒有閃電,天地一片黑暗。

勾燈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找到師父蟒山老怪。

有了抱恙,他完全可以勝過比自己強大數倍的對手,只是蟒山老怪手段陰毒,偷襲總比光明正大的單挑贏面大一些。

但勾燈在蜀州附近低調尋找的這幾天裏,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紀浮茶,不是應該不折不撓的追上來,要殺了他為民除害麽?怎麽這幾天都沒動靜。

難道是他藏得太好了?

勾燈放棄找到師父報仇的打算,徑直返回了那個山中的村落。

抱恙劍需要大量魂魄餵養,他不方便在紀浮茶眼皮底下殺人,總是跑得很遠去尋找材料,直到快成功時才以村民祭劍。

師父蟒山老怪殺死那些師兄時總說,因為他們是弟子,才有這個福分,旁人想求還求不來。

所以他把這個殊榮留給最親近的人,在暴雨剛下時掃蕩了整個村子。

只是輕輕擦一下,劍上的煞氣就能讓魂魄沈屙不起,幾天之後魂飛魄散,天地之間就再也沒這個人了。

當勾燈抵達村落時,卻發現這裏並不如想象中的破敗,竟然還有裊裊炊煙從屋頂升起。

……那些人沒死嗎?

不可能,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他們早該魂飛魄散!

活人味道最濃重的地方在醫館,勾燈隱匿氣息慢慢靠近,從一樓的門縫中向內打量。

最先映入眼底的,是地上的一灘鮮血。

紀浮茶盤足坐在鮮血中間,被一群氣若游絲的村民圍著,穿的還是那夜的霜色長衫,下擺處沾了泥水,幹涸後皺巴巴的貼在腿上。

而勾燈眼中能看見的東西則更多,他身上散發的幹凈溫暖的氣息,擴散出去,一層層滌蕩幹凈村民身上的煞氣。

——灼魂驅煞?!

修道之人對這門法術並不陌生,以強大的元神洗滌煞氣,哪怕是破碎魂魄都能慢慢拼湊起來,但施術者耗盡了元神的力量,只有一死。

換句話說,有誰願意耗盡自己的元神去救人呢?

“住手!”勾燈一腳踹開門打斷法術,一路踢飛村民,掐著紀浮茶的肩膀逼迫他站起來。

拂塵幻化出的器靈委頓在一旁,那個身體半透明的小孩子連走都走不動,竟然還想沖上來咬他!

“你……!”勾燈死死盯著紀浮茶無神的雙眼。

想問什麽呢?

你憑什麽要救人?憑什麽要犧牲自己救人?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如果不是那一顆蠢得讓人發笑的善心,他們至今都不會認識。

“如果那天在客棧,你沒有過來問話,我本來,都已經認命了的……”

他和永遠穿著灰衣的陰森師父不一樣,名門正派的接班人永遠幹凈,永遠站在他只能仰望卻夠不到的地方。

本來以為,自己和這種人一生都不會出現交集,更別提得到高貴仙人的一點愛意。

勾燈嘆了口氣。

他就不明白,紀浮茶為什麽這麽殘忍,明明已經在無數日夜的相處中萌生情愫,還會對自己怒目相向呢?

“你有一點喜歡我,但我已經很喜歡你了。我去找其他人修補你的元神,好不好?”

紀浮茶微微睜開眼睛,臉色比衣服還白,嘲諷地彎起嘴角輕輕搖頭。

他自幼養在七曜宗,涵養一流,說不出來太絕情的話,只是道:“那一日,我若是沒有回頭就好了。”

不多事,便不會有後來的一切牽扯。日後你勾燈是死在蟒山老怪手裏,還是師徒雙雙為禍人間,都和他紀浮茶沒有關系。

他游歷三年,救人無數,第一次後悔。

勾燈一口心血梗在心口,眼底妖邪得不似活人,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這個人要跟他斷個幹凈,連最初那無意中的一眼都不留下來。

——真是自私!

“除了我之外,你誰都不能救。”勾燈斷然道,抱恙劍出鞘卻被丟在一旁,倒是劍鞘落在了手裏。

樸實無奇的劍鞘在勾燈掌心淡化消失,化作一張無形的網將紀浮茶籠罩其中。

“你……”紀浮茶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被一層薄膜隔開,想動動手指,眼前卻一片模糊。

他用元神的修為替村民治療,算是彌補自己當日識人不明的過錯。

至於勾燈,已經不想再扯著衣領要他做出什麽補償了。

這樣的人物,惹不起的。

左眼的毒性擴散,連右眼都被影響,紀浮茶咳嗽幾聲,冰涼指尖搭在勾燈的手背上。

勾燈不可遏止地微笑起來,卻發現他是在推開自己的手,表情凝固片刻,才做出如往常一般乖巧的模樣。

“你的元神裏只剩最後一絲力量了,還好沒有傷及根本,但再這麽用下去,一定會死的。”

封鎖住紀浮茶的靈識五感,抱著他一步步走向冰窖,又去二樓取了新衣服替他換上,用低溫封凍毒性和活氣。

以前紀浮茶左眼什麽都看不見,平衡性也不好掌握,在看人時總是不自覺歪著頭。

現在他的腦袋也是歪向一邊,卻在用魂魄一字一句強調:“我從未愛過你。”

勾燈對著那具毫無知覺的身體冷笑起來,換上和他一模一樣的霜色衣袍,慢慢走了出去。

“不,你是愛著勾燈的,不然當初在客棧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呢?”

玉拂塵還躺在那裏,曾經被他擊傷過一次,器靈的神智混混沌沌,茫然地睜著眼睛。

“得不到你的心,我還可以得到你的命啊。”勾燈把拂塵撿起來,學著紀浮茶平日的樣子握在手裏,收斂魔意後顯得,笑容依舊明朗,讓人不生防備。

少年的個子已經長高,遠遠看去,居然有那麽點仙風道骨的架勢。

“這個時候,紀浮茶應該在拼命尋找離開村莊的勾燈吧。”

抱恙劍感應到他心中所想,燃燒著看不見的火,侵入魂魄後由內而外灼燒起來,將村落裏的凡人化為黑灰。

一片灰燼隨風飄來,落在勾燈的指尖上,非常難擦掉,黑色越抹則越擴散。

像在提醒他什麽。

……

村莊幾次日升,幾次日落。

但一切都保持著那日的樣子,屋檐下剛築的燕巢,屋頂上升起的炊煙都如此新鮮。

只有醫館,日覆一日地破敗下去。

勾燈獨自一人打理著整個村子,卻始終沒有踏入這裏一步。

……

“呼,呼……”

錢亦塵像沈浸在水中又被人猛地拉上來一樣,魂魄歸位開始大口大口呼吸。

紀浮茶仍然神采奕奕的睜著眼睛,說不出話,註視他的目光溫和寧靜。

有了正主作為對比,勾燈的假冒版本一下就能看出劣質之處了。

衣服可以換,器靈的神志可以改變,但那股氣質卻永遠改變不了,他始終是那個被蟒山老怪養得心理扭曲的少年。

紀浮茶認真看了看錢亦塵,又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身上卻突然湧出溫暖明亮的力量,一層層沖刷掉他身上的煞氣。

這是什麽意思?

錢亦塵恢覆了說話的能力剛想追問,丹田處暖意湧來——他的靈力回來了!

與此同時,紀浮茶的臉龐真正出現死人一般的萎靡之色。

他用了最後的力量治愈抱恙劍的損傷,讓錢亦塵染病的魂魄恢覆正常,這口.活氣隨即消散,魂魄離體,終於回到了死亡的正途上。

紀浮茶的魂魄毫不眷戀地離開身體,只是看向錢亦塵時目光多了一絲愧疚。

“你有什麽錯!為什麽要覺得對不起我!”錢亦塵抓不住那個光團,對著空氣質問起來,“就因為你救了勾燈,讓他間接煉成了那把兇劍?”

覺得愧疚,就去找到勾燈血債血償啊!憑什麽真兇沒有絲毫後悔的念頭,而另一個人要如此……痛苦……

那日客棧的多此一問是善,勾燈從師父手中救下眼盲的紀浮茶,朝夕相處精心侍候,或許也是善。

可最後落得這麽個結局,青霜落血,染成絕望。

錢亦塵守著屍身楞了半天,直到冰窖冷氣深入骨髓,才如夢初醒般向出口走去。

“你大半夜不睡,在這裏幹什麽呢?”

另一個霜衣男人站在門口,陰森森地笑起來。

錢亦塵平靜道:“勾燈,事已至此,再裝下去就沒意思了。”

冷劍的寒光劃過夜色,直直向他襲來!而那把拂塵,則被丟在一邊。

勾燈冷臉咬著嘴角,手中的抱恙劍閃過不祥光芒:“裏面的人……死了?哈,他居然在死前還替你治傷!”

從前給紀浮茶打理拂塵,找天材地寶滋養它,並不意味著重視,只是在乎用它的人罷了。

現在人都沒了,他還要那種東西幹什麽?

一條冰龍咆哮而起,並不敢接近抱恙劍,卻在威風凜凜地與勾燈對峙。

勾燈持劍,對著冰窖裏的魂魄咆哮起來:“紀浮茶,你敢死!你死之後我會繼續為非作歹,你就不擔心那些村民嗎?還有這世上無數凡人,你不去救,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死?!說話啊!”

紀浮茶極淺淡的魂魄懸在上空,悲哀地俯視他。

強大的魂魄當然有力量支撐他開口說話,只是不確定該和勾燈說什麽。

紀浮茶認真想了想,最終輕輕道:“勾燈,我救不了你了。你這一生,總不能只依靠威脅我過活。”

魂魄蜷縮成一個牡丹花.苞大小的銀色光團,在空中飄了一下,潛入地面。

“想去地府投胎嗎?招魂……我也沒問題啊……”勾燈笑得全身顫抖。

錢亦塵忍無可忍打斷他的喃喃自語:“夠了!”

“不然我還能怎麽辦,等他投胎嗎?對了,投胎之後他不會記得這些事,他會很喜歡我的。”勾燈焦躁地走來走去,想出所謂的對策後才恢覆正常,“聽說風水寶地的掌門長於窺天之術,他一定會告訴我紀浮茶托生在哪裏。到時候我只要做事小心一些,他不知道就不會討厭我了……”

“放心,他永遠都不可能愛上你。”

那麽幹凈的魂魄,不該和這種人牽扯在一起。

錢亦塵的這句話卻徹底激怒了勾燈,抱恙劍將他逼退數步離開冰窖。

馭靈術凝聚的冰龍扛住了一道劍光,銀藍狐火又同時從背後席卷而來,吞噬掉冰龍後不見減弱,反倒旺盛地沖向勾燈。

“到底是你的抱恙劍先感染我的魂魄,還是我的狐火先灼盡你的魂魄……”賀蘭玖踏著布滿灰塵的地板走來,“這種問題的答案,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同樣是能直接傷害魂魄的東西,抱恙劍只有一把,赤炣狐火灼燒起來卻是鋪天蓋地。

錢亦塵一把推開賀蘭玖,臉色難得嚴峻:“讓開,我要親手解決勾燈!”

“——我沒打算殺他。”賀蘭玖不急不躁地抱臂,“而且,他還不能死。”

“為什麽?!”

“一個問題,紀浮茶是勾燈殺的嗎?”賀蘭玖瞥了一眼被狐火困住的男人。

“不是,卻因他而死!還有那麽多人……”

錢亦塵的心意卻仍然堅定,直到看見賀蘭玖扭過頭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時墟。

紀浮茶已經魂歸地府,最有可能知道時墟秘密的,就只剩勾燈了。

死掉還能看出幾分正直的屍體,還有初見面就能察覺這人通身邪氣的勾燈,賀蘭玖不清楚事情全貌,至少也能猜出幾分真相。

勾燈或許什麽都記得,他也沒瘋,只是在用瘋魔的手段尋求慰藉。

賀蘭玖並不同情這種人,讓他評論的話,只會埋怨勾燈做事不夠謹慎,居然讓最不該知道的人察覺出端倪。

如果是他殺人煉劍,手段要利落多了。

他們一樣出身淤泥,一樣向往最幹凈的魂魄和純善的人格。

所以賀蘭玖理解他,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錢亦塵像紀浮茶一樣滿眼絕望的對他說,我救不了你了。

如果那一天到來,該怎麽辦呢?

……

“如果你那麽想作為‘紀浮茶’活下去,我倒是有個方法。”賀蘭玖將聲音融入妖力,凝聚成一線送進勾燈耳中,“有種法術,可以用身體煉成一件衣服,穿上後便與原身一模一樣。等你學會了這樣的法術,不是能更像紀浮茶嗎?”

勾燈突然篤定地笑了:“他是愛我的。”

“不過……如果你作為七曜宗的大弟子,有些事便不能做,有些事情卻一定要做,比如去幫忙對付一只犬妖什麽的,明白嗎?”

“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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