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讓它付出代價

虞舟與鬼王一起掉出隧道，火焰也隨著他們離開，黑暗幾乎是立即吞沒了這片角落，繆宣趴在鐵道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虞舟死了？！

一切發生得太過猝不及防，繆宣甚至沒能反應過來，上一刻他們還在正常地交流情報，但下一刻就爆發了意外。

繆宣眼睜睜看著虞舟墜入黑暗，除卻迷茫和哀傷外，占據他更多心神的、而且逐漸強烈的情緒是憤怒。

在進入這個世界後，繆宣只是接受過前置記憶包，而且他和虞舟之間的相處滿打滿算也僅有五天，與其他世界裏動輒就相處多年的親友相比，他對虞舟當然不可能有多麽深的情誼，但……

但對於虞舟這個朋友，繆宣是承認的，且在內心決定了要保護他。

可是現在，虞舟就在繆宣的眼前被殺死。

所以在未來的時間段中只有楚恒而沒有虞舟，那不是因為虞舟沒有再次進入鬼蜮，而是因為他死在這裏。

繆宣不知道在這片黑暗與死寂中怔楞了多久，直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數只鬼鬼祟祟的小東西從鐵道之下翻上來，它們看上去就像是肉塊上長出了四肢，然後又在身軀上裂出了嘴巴。

繆宣反手去抽後腰的雙刺，手臂卻突然反饋給他鉆心的疼痛——直到此時，繆宣才察覺到他的身上出現了多處燒傷，而喉嚨也已經被火焰熏啞了。

“嘰——”

一只小怪物跳過來，繆宣一抖單刺就把它撕成兩半，這東西十分脆弱，但牙口應該不錯。

繆宣擡頭看了看鐵軌上方，這樣的怪物到處都是，失去戰鬥力的楚恒還在隧道上。

他得上去……

繆宣助跑後起跳，輕盈地躍上了旋轉著的軌道，砂石之上的鐵軌成為了他借力的階梯，只不過在這一過程中他皮膚上被灼燒的傷口開裂，血腥味給他帶來了一點麻煩。

鐵軌上方亮起柔和的光芒，那是楚恒打開了照明工具——繆宣把背包留給了他，現在他們也只剩下這背包中的道具了。

繆宣翻上了垂直的軌道，人還未至而刀鋒先行，他投擲出單刺直接刺穿了即將撲到楚恒身邊的一只怪物，隨後他本人則開了三技能後落到楚恒身邊。

荊軻的三技能既能夠達成潛行的效果又能夠恢覆血量，繆宣的血條已經滿了，只不過狀態欄裏還帶著會帶來持續掉血的“灼燒”，因此皮膚上的傷口也沒有愈合。

“前輩！”楚恒在看到繆宣時下意識撐起了身體，“你的燒傷——這是怎麽了？！虞舟他……”

繆宣順手解決掉又一只冒出頭的小怪物：“被咬傷了嗎？趕緊包紮，準備一下，我們要走了，接下來我們就直接繞著軌道向上，虞哥他……”

“他死了。”

楚恒在短暫的怔楞後陷入了沈默，但言語的匱乏並不意味著行動的遲緩，他用立刻就從背包中摸出還剩下一半的道具礦泉水，只是他的手臂還是有些顫抖，竟然連一瓶水都差點要拿不穩。

繆宣接過礦泉水，潦草地給自己洗了一下裸露在外的手臂、脖頸和臉，“灼傷”狀態從狀態欄裏徹底消失，繆宣的狀態重新恢覆到巔峰。

在繆宣治療與清理怪物的時候，楚恒已經包紮好了腰部，收拾並背好了背包，繆宣見狀便把楚恒背起來，做好固定，喚出骨鳥：“那麽我們這就上去了，抓穩了。”

—————

在盤旋著向上的鐵軌中遍布著長長短短的隧道，沒有頭顱的小怪物到處都是，它們不住地發出嘰嘰的聲音，雖然並不響亮，但足夠令人煩躁。

楚恒趴在前輩的背上，緊貼著前輩的後頸，他能聽到有力又有節奏的心跳和淺淡的呼吸，就像是這個森羅鬼蜮中最後的救贖。

虞舟死了……

怎麽會呢？那個一直胸有成竹的虞舟，也折在這裏了嗎？

而且還是在前輩的面前死去的。

楚恒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第一反應，竟然是……“他怎麽舍得”

——他怎麽舍得把愛人獨自留在鬼蜮裏？他怎麽舍得讓前輩親眼看著他死亡？！他怎麽舍得……就這樣離開。

舍不得的。

不論是虞舟也好，還是以己度人的楚恒也罷，他們都是一樣的舍不得，一樣的放不下，只是鬼蜮哪裏會給人選擇的機會，所有人都在掙紮著求生，沒有人能例外。

鬼怪的尖嘯和歌聲所帶來的幻覺和痛苦仍然停留在大腦裏，楚恒壓抑著想要哀嚎與呻吟的欲望，他緊緊收緊了雙手，隧道裏的寒風刮過耳邊，帶來冰冷的呼嘯與腥甜的氣息。

……要是他也死了，前輩要怎麽辦呢？

也就在楚恒的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他聽到了前輩的問題：“等到出去後你想要做什麽呢？”

前輩的聲音隔著身軀震動傳來，比平時要更加沈悶，但也要更加溫和。

楚恒勉強笑了笑：“睡一覺吧。”

“好答案。”繆宣也笑了，骨鳥在不斷向上飛，他緊追著骨鳥攀上了鐵軌，“這幾天我們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楚恒低低地應了一聲。

繆宣能感覺到楚恒的心跳越來越緩慢，他的血條還是平穩的，只是狀態欄裏多了幾個無名的debuff，藍條幾乎見底，這些應該都是精神領域的損傷。

這樣下去不行啊……楚恒要是一入睡很可能又會夢到鬼蜮裏的東西，他得讓楚恒保持清醒。

“別睡著了，現在我們手上沒有薄荷糖。”繆宣一邊趕路一邊提醒，“再堅持一下，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休息。”

楚恒的聲音低低擦過繆宣的耳畔：“……前輩，對不起。”

繆宣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回憶著這一個世界裏宣軻的記憶，對楚恒道：“我有一個當女兒養的親妹子。”

楚恒稍微清醒了一點：“前輩的妹妹嗎？”

“是的。”繆宣道，“可惜爸媽離婚了，她和媽媽留在天府，我跟著爸爸來了京市，前幾年爸媽死了，就剩下我們兩個。”

楚恒安靜地聽著。

繆宣想了想，還是道：“阿恒，如果我死了你能活下去，就記得去找我妹子報喪。”

“她脾氣不好，但剛找了一個愛她的男人，我本來要去天府看著她嫁人的——假如不是這該死的世道。”

楚恒：“前輩！！”

“不要擔心，我們都是一樣的，活下來的人要替死去的同伴繼續往前走。”繆宣笑了笑，“虞哥已經沒有親人了，而我只剩下一個妹妹，阿恒的話還有表姐……還有我們的‘長生’。”

楚恒咳嗽了幾聲，雖然仍然虛弱，但聽聲音他應該是清醒了許多：“前輩，你不會有事的！前輩這麽強，一定能走到最後！”

繆宣只笑笑，換了個話題：“其實‘長生’的寓意是非常好的，而且也應驗了。”

“像是我們這樣的人，又以這種頻率進入陌生的鬼蜮，竟然能活到現在——阿恒，這個紀錄我們‘長生’得維持下去。”

楚恒松了口氣，隨後也笑起來：“嗯，我們都會的，前輩。”

繆宣又想嘆氣了。

恰在此時骨鳥長鳴，繆宣擡起頭，望見了上方的光芒。

他們即將抵達最後一日的停車站。

—————

繆宣背著楚恒翻上了最上方的水泥平臺，這裏和第二日的停車場有許多相似之處，除了遍地仙人掌外，旅行巴士竟然也好好地停在最中央。

而在巴士前則等待著想要搭乘車輛的乘客們——

兩位身覆鱗片、已經變成海妖的老太太和初中女老師；只能夠匍匐在地上的黃凱；胸口被洞穿，面色麻木慘白的錢醫生；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爛肉裏鉆滿了蛆蟲的孫媛媛；變成了肉山，還失去了頭顱的初中男老師和許昌；已經被同伴分屍的老人；捧著肚子的嫚妮；人形碳化的白玉蘭與喬俏；皮膚和血肉都呈融化狀態的馮錢嶸；失去了手臂，腹部破洞的江耀祖；身上沒一塊好肉，像是被野獸啃噬過的李國立；以及腹部裂開，多處穿孔的呂詩麗。

繆宣在停車站的邊沿站住了，他放下楚恒，與楚恒一起沈默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這些和他一同進入鬼蜮，但如今全部死亡的人類。

楚恒則楞楞地看了許久才低聲道：“前輩，虞舟不在！”

繆宣深吸了一口氣：“嗯。”

是啊，虞舟不在，可他已經被鬼蜮扣下了，他隨著鬼王落入無盡深淵，那是誰都無法回歸的地方。

像是感應到了最後兩位乘客的到來，巴士的車門緩緩打開，穿著乘務員制服的司機走到門邊，此時它也揭去了所有的偽裝，以昆蟲怪物的外形直面所有的乘客。

“親愛的旅客們……”司機這樣遲緩的道，“歡迎大家達成最後一天的班車，請大家上車。”

亡靈們安靜但有序地依次登上巴士，繆宣扶著楚恒也在最後一位登入，像是早就安排好了一樣，所有進入巴士的“人”都選擇了他們第一天所坐的位置。

繆宣和楚恒對視一眼，楚恒坐到了馮錢嶸屍體的身邊，繆宣則給他固定好安全帶，隨後繞過過道，坐上了另一邊他的位置。

也不知過了多久，巴士安靜地啟動了，它不再向天空飛去，而是緩緩駛上軌道，一站站高大的路燈照耀著這輛載滿了亡靈的車輛，以及亡魂中唯二的人類。

當車輛穩穩前進時，司機從駕駛位上站起了身，轉身面對乘客，勉強算是臉部的區域肢節抖動：“乘客們，我們的旅行已經持續了六天，為了避免大家的無聊，接下來我們有請小朋友來為大家表演節目。”

司機的話音落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就出現在他的身邊，不僅如此，男孩還牽著另一個女孩的手，女孩與他年紀相仿，穿著也是一模一樣，只是女孩的面容慘白，看五官還有幾分嫚妮的影子。

繆宣從座位上站起了身，楚恒大驚：“前輩，安全帶！”

司機像是沒有看到乘客們一般，自顧自道：“小朋友，請先介紹一下自己。”

於是男孩和女孩同時開口：“我叫呂小寶，今年七歲了，很高興能來表演節目，接下來——”

繆宣的身影突兀地消失在座位上！在短短一秒內，他完成了雙刺的投擲、開技能潛行以及一段高速位移，在鬼怪的自我介紹還沒落下之前，貼到了它們的面前。

但司機的速度不會比繆宣慢多少，它擋到了兩個孩子的面前，臉上的昆蟲肢節在一瞬間大張，像是無數條利刃一樣切割向繆宣。

繆宣不退反進，直接迎著肢節闖入了鬼怪的陷阱，只不過在這些紛亂的肢節切割獵物之前，他的雙刺已經沒入了怪物的脖頸和心臟，剛猛的力量讓他直接穿透了目標，腥臭的血液通過雙刺的血槽噴射，把司機身的後兩只孩子濺了個滿頭！

男孩模樣的鬼怪當即發出尖嘯，正在解安全帶的楚恒立刻被放倒，他捂住頭軟倒在座位上，而繆宣的動作也受到了影響，但這並不會阻止他繼續進攻。

怪物回彈的肢節還是劃破洞穿了繆宣的身軀，但是它在力道和速度上都要慢一拍，繆宣也不去管他正不斷下滑的血條和狀態欄中“毒液”的debuff，他幹脆地把司機撕裂，雙刺的刀鋒對準了鬼王。

——能殺，這兩只小鬼的血條也不過如此！

“前輩！不行……前、前輩！”

楚恒痛苦地趴在前排的座位上，他想要出聲阻攔，但腦中是針刺一般的痛楚，他想要站起身，但渾身上下沒有丁點力氣。

“轟！！”

一聲巨響炸開，楚恒眼睜睜看著前輩把兩只鬼王一起摜到巴士前的擋風玻璃上，隨著裂紋劈啪作響，巴士外的火焰漏入巴士內，火舌舔舐，同時炙烤著鬼王和繆宣。

男孩模樣的鬼怪繼續它的尖嘯，女孩模樣的則張大了嘴，它的嘴巴越裂越大，竟是想要把繆宣整個吞下去。

繆宣松開了扼住它喉嚨的手，反手拔出刺，在這張蛇一樣的大口靠近前，從下往上硬生生地捅穿了這只小鬼的天靈蓋！

這一次的鬼王並不強，它被兩位人類女性足足留到第六日，這大大削減了它的能力，更何況男孩模樣的這一半還受到過繆宣與虞舟的重創，當它的精神力攻擊無法殺死繆宣時，它也不過只是砧板上的魚肉。

“安全帶……”

幽幽的聲音在車廂裏響起，已經變成怪物的乘客們同時“看”向繆宣，它們的嘴巴一張一合，合唱一樣：“你沒有系安全帶……”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繆宣已經不在乎這些規則了，他只緊盯著男孩頭頂的血條，另一只手則利索地拔出刺，反手又捅進了女孩的大腦，粘稠腥臭的汁液從血槽裏迸射出來，女孩大張著嘴，雙眼翻白。

“弄臟了……”乘客們用與司機一模一樣的聲音重覆，“你把巴士弄臟了……”

楚恒掙紮著擡起頭：“前……前輩……不要……”

男孩的血條見底，女孩突然爆發出恐怖的力道，繆宣索性放棄壓制女孩，轉而將雙刺一起紮入男孩的身軀，頃刻間，這只鬼王的載體徹底死去，本就不大的身軀急速縮水，從一個男孩變回了一只幹巴巴的嬰兒。

繆宣抓起這只嬰兒就從扔到了擋風玻璃被碎裂出的口子外，只見火焰繚繞，小嬰兒瞬間就變成了灰燼。

“啊！！！——”女孩的喉嚨裏滑出了人類能夠捕捉的尖叫，它撲向繆宣，力道之大竟直接把繆宣從車頭撞到了車尾，他們一起砸在車尾的玻璃上，把這一塊玻璃也砸出了龜裂！

這一下重擊直接讓繆宣減少了五分之一的血，但他的大已經冷卻完畢，他暫且避開鬼王的攻擊，在女孩朝後方撞擊時翻身躲過，繞到它的身後一刺紮入了它的後腦。

車內的乘客要瘋狂了，它們一遍遍地重覆著“安全帶”和“弄臟了”，也許是知道鬼王死去後會帶來鬼蜮的傾垮，怪物們在各自的位置上掙紮哀嚎，像是又回到了他們還是人類但瀕臨死亡的那一刻。

楚恒緊緊抓著副手，頭疼欲裂，鬼怪重覆的喊叫正在不斷地把它們垂死的情緒傳遞給他，他幾欲瘋癲，對繆宣顛三倒四地大喊道：“前輩快回來！把它扔出去——前輩！我們坐車走——”

只要坐著巴士就能離開，把鬼王弄出巴士就好了，誰都不會再受到傷害，我們都能生還！

楚恒知道前輩一定能聽懂，他們經歷了這麽多的鬼蜮，這些規律他們都心知肚明。

可是前輩卻沒有這麽做，楚恒聽到了前輩摻雜在鬼怪嘶吼中的聲音——那沙啞的宣誓：“對不起了阿恒，我要讓它付出代價！”

什麽？付出什麽代價？

因為它殺死了虞舟嗎？所以你要讓它付出代價，所以你要留在這裏，所以你要陪著虞舟……是嗎？！

“咚！咚！咚！——”

連綿不絕的巨響從車輛的後方傳來，繆宣抓起了鬼怪的腦袋，一下下沈重地摜在後車窗上，粘稠的黑色血液不斷地從鬼王的腦殼裏溢出，染了他一身一臉。

楚恒眼睜睜地看著染血的玻璃被擊碎，青紅的火焰滾滾流入，給那個背對著他的男人染上金邊，燙上赤紅。

車輛不知在何時又進入了漆黑的隧道，這裏沒有光，唯一的光源正是這致命的火焰。

“咵嚓！”又是一身巨響，玻璃窗徹底碎裂，火焰與熱浪一起炸開，繆宣抓起這鬼王的腦袋，徑直跳出了後窗！

楚恒目眥欲裂：“前輩你回來！——不要，宣軻！不要！宣軻！！！”

漫天的烈焰把隧道染得猩紅，在這片叫人雙目刺痛的赤色中，那背對著楚恒的背影被徹底吞沒，再也不剩下絲毫影子，那是無聲的拒絕，也是默契的告別。

—————

午後的陽光正好，在經過了一層窗簾的過濾後，暖暖地照在動車的車廂裏，給座椅添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

本該是空蕩蕩的車輛內坐滿了乘客，可這滿載的車廂內卻沒有任何聲音，唯有一片死寂。

此時若是有人進入這節車廂一定會被嚇到，因為這車廂內的乘客們，幾乎都是屍骸，而且全都死狀可怖。

楚恒趴在座椅副手上，他仍然保持著向後方伸手的動作，即便這伸向身後的手臂什麽都沒能握住。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突兀地顫了顫，於是楚恒終於放棄了，他看向隔著過道的那排雙人座——攤開的雜志平放在座位上，塑料紙封面反射著溫暖的陽光，安全帶被隨意地甩在空蕩蕩的座位上，親密地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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