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5章 謝春棠

關燈
沒有聲音,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牽動唇角,忽然開始笑,低聲笑到幾乎接不上氣地開始輕咳。

江淇看著她,忽生慌亂,他想要攬她入懷,卻見鐘離爾拿著那本書冊對他點了點,昂起了下頷,與他輕笑問道,“你可還有話要對我說。”

他嘴唇翕動,握緊手指,半晌點頭。

鐘離爾好整以暇地點點頭,示意他開口,江淇忽然感到無形的壓力,薄唇抿緊片刻,瞧著她輕聲道,“當年靈鳶山上,接到前往遼東的聖旨,或者說更早,我便已覺再留你在宮中不妥。下山別後,我去了慈雲寺,帶著小溪一道奔赴遼東。我本想著,在遼東布下屬於自己的勢力,到時借著行軍的混亂,接上你從遼東離開……”

她一雙眼睛泛紅,卻只靜靜看著他,教他看不出什麽情緒,江淇心中驀地湧起無力感,只好又道,“小溪的功夫是我親手教出來的,我信得過他,部署之事亦尚算順利。三月回京後,我從未停止過動作……可那一夜他突然闖進坤寧宮,還是打亂了我的計劃。接到前往江寧織造局的聖旨,我便知道這一趟不簡單,早在沿途都安排了我的人。開船後,有暗殺的刺客現身,我本想著將計就計假死墜河,好直奔遼東組織人馬潛回京城接你,可那些刺客在我送走梁宗後,卻忽然停了手。”

她緩緩出了口氣,垂眸片刻,語氣中並不帶疑問,“他們帶了連爍什麽話。”

江淇似不願回想那日,闔眼輕嘆,“他知道我要什麽,他說,他能讓我堂堂正正帶你走。”

他輕輕笑了下,再睜開眼看著她的神色溫柔哀戚,“爾爾,這是我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是可以靠自己的手段帶著她遠走高飛,可只要連爍下令通緝他們一日,她便一日過不上安寧日子。

提心吊膽,四處漂泊,居無定所,這不是他想要給她的生活。

所以連爍說,他願意放他和她走,江淇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為了他們名正言順的一生搏上一搏。

手指漸漸變得冰涼麻木,她無意識地將書冊卷起的一角反覆揉撚,直到那紙張薄得就要破碎,她聲音仍舊平靜,“條件呢,平定遼東麽。”

江淇深深看著她,頷首稱是,“那一夜,我順著陸路,秘密趕回了宮中。”

天鼎八年七月初八,梁宗甚至還未來得及將江淇的“死訊”送回宮中,回首快馬加鞭百裏,他人已站在了燈火通明的禦書房。

連爍再見他,二人身份已變,他進來的時候立在此處,並未給帝皇行禮。

天子負手而立,二人靜默相對,暗潮洶湧流動在這死一樣的寂靜裏。

連爍看著他,半晌終究一笑,半喟嘆半痛恨道,“我沒想到會是你。”

江淇看著天子,聲音不卑不亢,“我也沒想過會是我自己。”

但偏偏他愛上她,不由自已。

連爍點點頭,隱在身後的雙拳用力握緊,看著眼前人風姿出塵,心口處劇痛如同刀割,他強壓下三分顫抖,問他,“你想要帶她走。”

江淇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避諱,平靜道,“她該離開這裏,這也是她的心願。”

天子著明黃龍袍,尊貴不可一世,只搖頭篤定道,“你沒有別的辦法,除了朕開口。”

他亦不願再多彎繞,直截了當道,“條件是什麽。”

連爍聞言一瞬間緊盯著他的雙眼,眼底猩紅血絲乍現,一句一字道,“要你做什麽都可以?”

江淇迎著他目光,斬釘截鐵,“是,只要能換她自由,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帝皇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四目相接,兩個男人之間的恩怨糾纏皆心照不宣。

連爍忽地垂眸一笑,徑自道,“可她不喜歡被留下……你最好不要留她一個人。”

江淇心中顫動,卻強撐著道,“所以就算要我拼盡全力,我也會活下來陪著她。”

他的眼神停滯了一瞬,半晌,喃喃重覆道,“活下來,陪著她麽……”

窗外樹葉沙沙作響,喚回他的神思,連爍闔眼輕嘆一聲,“終究我是不能了。”

江淇不忍再看他,偏過頭去的側顏英挺,連爍瞧著他淺笑,梨渦有幾分殘忍,“朕的江山,還剩下個殘局。三年之內,你平了金人禍亂,她在宮中伴著硯棋登基……將這兩樣事辦好,朕留下手諭,許你帶她離宮。”

殿內緋衣玉帶的男子一瞬沈默,帝皇並未催促,只是轉身,將龍涎又添進香爐些許。

香氣愈濃的時候,他聽見身後的人低聲許諾,“三年太久了,我會盡快回來。”

煙霧繚繞進他的眼眸,一時熏得他紅了眼眶,持寶藍爐蓋的帝皇闔眸片刻,隨著爐蓋一聲清脆落下,江淇提步欲離去,卻聽他道,“她不會原諒我,一樣不見得會原諒你。只要是欺騙,你與我,都沒有分別。”

他頓步在那裏,靜默了一刻,留下最後一句話,“不論她是否能原諒,我都要拼盡全力去試一試。她若選擇坐擁這天下,我便留侍朝堂,做她權臣。”

她若願意踏遍這山河,我便長伴身側,做她良人。

他不會留她一個人。

世事流轉,他終於兌現了當年的諾言,天下已定,邊疆已安,他分秒不敢耽擱,回京想接他的心上人離開。

可今非昔比,她到底是一個人度過了沒有他的那段煎熬歲月,如今距離登臨帝座,只剩一步之遙。

曾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一朝龍袍加身,她便是君臨天下的女皇。

情之一事,如何不堪,怎還當得她傾盡全部去相信付出。

她聽完他的話,只平靜問他,“說完了?”

江淇四肢百骸都覺得冰冷,卻只有艱難地頷首。

鐘離爾看著江淇,低笑一聲,搖了搖頭,隨後不可遏制地失笑,漸漸俯下身子,抱住自己的雙膝,埋頭直笑得雙肩不住顫動。

她姿態無助卻又防備,他心裏痛得揪緊,俯身想要擁抱她,卻被她驀地擡眸,狠狠打落了他的手。

江淇看著她的眼,有一滴淚無聲卻決絕地掉落,她眼神通紅,冷笑著與他道,“所以你現在回來是做什麽?帶我走?你們憑什麽認為我的一切都要聽你們擺布?將我蒙在鼓裏,看我像個毫不知情的傻子一樣傷心欲絕,可能讓你們感到擺布他人快慰麽?”

他與她搖頭,急切想要解釋,“爾爾,我……”

她眼淚滲透羽睫,滑落臉龐,卻倔強著不留情打斷他,“你什麽?你和他有區別?你和他都是為了我?還是你們真的看不得這天下歸我鐘離爾所有——”

錦衣華服的女子面容冷冽如刀,眉眼如最艷烈的榴花,她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看著江淇,神色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妖冶殘忍,“江淇,這天下是以我鐘離一門的犧牲換來的,它本該冠上我姓!喬翎說得對,在唾手可得的權勢面前,我為什麽非要拱手讓人?否則我這一生算什麽?我的感情被你們當成什麽?我所受的一切苦難,究竟是為了什麽?!”

她對著他歇斯底裏,如同殺紅了眼的困獸,江淇抿緊雙唇,無法回應她的痛楚一個字,卻見她眼中堪堪又掉下淚來。

下一瞬,鐘離爾不再留戀,提步徑直往殿外走去,他利落起身,兩步拉過她,從背後緊緊抱住她。

兩具冰涼的身軀緊貼在一起,任誰也無法溫暖彼此,她在他懷中拼命掙紮,撕扯他的臂膊,他卻以臂彎死死禁錮,不肯放手。

她在他有些顫抖的力量中逐漸安靜下來,眼淚滾燙低落在他手背,轉瞬變冷,江淇在她耳邊低聲壓抑道,“爾爾,我知道你的痛楚……換做是我,也不能夠原諒。我不求你原諒,只是我答應過你,從今往後再也不會離開你……那時我做不到,現在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威脅到你我,我會遵守諾言……”

他頓了頓,輕聲央求她,“不論你要作何選擇,讓我陪著你,可以麽?”

窗外似是忽地飄來烏雲,遮擋住了今日的刺目陽光,殿內有些幽暗,她闔上眼,只覺得無比疲憊,用力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鐘離爾聲音冷淡疏遠,似是判決死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幾次用力才將門推開,然後一手扶著菱花門,擡步提裙踏了出去,像是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又或是只過了一秒,江淇回過神,追出門去,悄無聲息地在身後隨著她的足跡。

天際果然變成了石青色,風都似失去了溫度,鐘離爾不知在想什麽,跌跌撞撞往前走著,手中緊捏著連爍的書冊,對身後不遠處的江淇毫無察覺。

兩側風景變化,漸漸變成他們熟悉無比的一條道路,江淇看著她筆挺的背影,知道她是要往章夫人生前的住所去。

這條路,他們曾共同走過無數次,在江淇離開的歲月裏,鐘離爾唯一的願望,就是再與他攜手走過這條長街,哪怕一次也好。

可如今他回來,卻變成了這樣的局面,世事實在不容情理。

她走走停停,胸口處忽然覺得憋悶,扶著朱紅宮墻彎腰擡首,前方冗長宮道只覺愈發的長,長得沒有盡頭。

黛色冠服襯出她整個人形銷骨立,他看在眼裏,便痛在心裏。

他知道她過得不好,為了他。

可他如她所說,到底還是欺瞞了她這樣久。

愛不是傷害的理由,任何都不足以成為傷害的理由,欺瞞便是傷害,而傷害就是傷害,他無可辯駁。

天色將晚,他走時此處深秋紅葉,如今卻又一度春意叢生。

她手上還戴著他送她的玉兔戒指,鐘離爾停在章夫人殿前,緩緩屈膝,對著如今人去樓空的灰敗宮室筆挺跪下。

膝蓋處冰冷的疼痛令她愈發覺得一顆心麻木不堪,她說是她遭受的那些苦痛才換來了如今的局面,這荒唐結局令她憤怒,令她覺得被他們所戲耍蒙騙。

其實不然。

最令她感知到痛苦的,是她不敢承認的那部分真相——譬如連爍從未對不起她,甚至從未負心於她。

他一生愛她,一生護她,一生為她。

而她,卻已棄他而去,然後親手將他推下了地獄深淵。

他們從未似世間離人相隔萬裏這樣的悲愴,有的只是隱忍,無盡的隱忍,隔著這樣近的距離。

也許在多少個她不知道的夜裏,坤寧宮燈火的點燃或熄滅,都被他凝眸記在心裏。

很多次想要脫口而出的那些話,即便他這些年離她方寸咫尺,卻也只能隱沒於唇齒。

這才是最令人絕望的折磨。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時刻,那些他壓抑、痛苦,卻從來都笑對與她的時刻。

他最後的那段日子,瘦得不成樣子,是她鐘離爾如同惡鬼修羅,親手給他灌下一碗碗致命□□。

她記得他每次喝藥的神情,總是看著她淺淺一笑,是明知飲鴆止渴,卻仍懷著對她無盡的寵溺順從。

若她從未對他下殺手,他還能活多久?

若他從未擔憂過他們的今後,安度百年,他也該是個恣意快活的翩翩白頭翁。

而不似今日,故人已成黃土下枯冷白骨。

可故人也曾,是她少女時全部的信仰。

連爍已死,他的愛和恨都已不覆,她跪在這裏,是自己的心魔業障無法被自己饒恕,十指握緊他留給她最後的千張白紙,就如同他臨死前懷抱緊她當年丹青,鐘離爾將那書冊用力擁在懷中,朦朧中猶見少年溫存笑顏,霎時淚如雨下。

他們都說不會騙她,他們到底都騙了她。

她向來挺直的腰桿緩緩彎下去,額頭一點點叩近冰冷地面,似虔誠的信徒尋求救贖和寬恕。

宮墻上顫顫巍巍的海棠被碩碩花朵壓得低垂,春風拂面,有些許花枝仰慕花下美人傾城風姿,隨風飄落在她黛色裙擺上,綴在游鳳織金尾羽上,遠瞧去是動人心魄的景致。

他在她的身後,千百倍盡收她的痛苦,不忍再看落花,闔上雙眼。

春棠已謝,謝盡天光。

那些年少的癡心,少年的妄想,頃刻的消亡,漫長的弭忘。

終究都是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最好不要留她一個人。

爾爾終究會背負著痛苦和愧疚度餘生了,她不會忘記連爍,更不會忘記她愧對連爍。

怎麽說啊,真的是很討厭。

是真的很討厭,這樣的真相真的令人痛苦。

但是江淇不知道她當時對連爍下了殺手,連爍又一心求死。

他覺得他沒有必要活了。

至於為什麽她來章夫人這裏,因為章夫人才是連爍在她心中的娘,她當初就覺得愧對章夫人。

乾清宮已經是硯棋的住所,坤寧宮回不去,這宮裏究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只有這西五所一處,從頭至尾,是她的歸屬感和牽掛。

所以,很快就要離開這裏啦。

走還是要走的,就看江淇表現啦。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