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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巧弈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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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年前,鐘離爾便再也不曾見過祁桑。

今日來前,江淇須得上朝,便不能陪她同來翊坤宮,又吩咐了清歡帶著宮人陪同皇後同來,這才放心離了坤寧宮。

站在門可羅雀的翊坤宮門口,回想當年祁桑盛寵時的熱鬧光景,她輕笑著搖頭,中宮與此處,幾番瀚海沈浮,輪回交替,這是她二人的命數。

出身高貴的女子,由著母族的興衰在後宮牽一發而動全身,她獨自吞咽下多少個夜晚的冷月,惴惴不安,輾轉反側,生死一線,想來祁桑如今也必定感同身受。

她驀地想起今晨那個人,芝蘭玉樹,站在殿內對自己淺笑的模樣。

她不敢去想,不敢去承認,可這些年從始至終,沒有變過的人事無多,他算難得一個。

清歡瞧了眼皇後,小心問道,“娘娘心中高興,咱們便進去罷?”

鐘離爾紅了面頰,不好辯解什麽,便咬唇頷首,由著清歡扶進了這宮室冷清的朱門。

司宜帶人前來給皇後請安,殿內一陣淡淡奶香味,是有孩子在的地方獨有的溫馨清甜,偏殿傳來隱約的嬰孩啼哭,她環顧了一周,蹙眉問道,“孩子竟放在偏殿養麽?”

司宜恭敬垂首回話,“是,貴妃娘娘不願聽聞孩子哭聲,若是吵鬧到了,娘娘要不悅的。”

談話間內殿果然傳出摔碎茶盞的聲音,她聽見貴妃的怒喝,“就知道哭!和嬪什麽時候帶人來把這個喪門星接走?她不是想要孩子麽,不若就今天送去給她!”

宮人俱是遮掩了面容,心下難免不齒貴妃這般做人生母,鐘離爾亦動了惻隱之心,想要去瞧瞧孩子,咬牙掙紮了半晌,還是作罷,只對著司宜道,“本宮進殿去瞧瞧貴妃。”

司宜帶著人忙通報了進去,內殿安靜下來,東廠的番子先行一步為著皇後開路,鐘離爾與清歡對視一眼,方緩步踏入內殿。

一片狼藉中,昔日容貌嬌妍的女子簡直判若兩人,面色蠟黃且絲毫沒有生產過後的豐腴狀,反而瘦得令人害怕,不修邊幅地蜷縮在榻上,只剩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直勾勾盯著皇後。

鐘離爾心中震顫一瞬,難以相信眼前人,便是橫行後宮前朝,賺盡了天下女子艷羨的貴妃。

祁桑的嗓子因著正日的叫喊而嘶啞,對著皇後冷哼一聲,指了指一殿的番子,不屑道,“娘娘就這麽怕死,進殿還要帶著這樣多的走狗!”

清歡心中有怒,便不顧禮數怒喝一聲,“放肆!見到中宮膽敢不行禮問安,還請貴妃自矜言行!”

祁桑看著清歡笑得可怖,枯枝一般的手撫了撫心口,順了氣道,“真是今時不同往日,一個宮女也敢跟本宮叫囂了!本宮行什麽禮?沒記錯的話,皇後娘娘就是在這兒給本宮下過跪!對了,怎麽面前這個瞧著眼生得很?當年那個大宮女,叫什麽來著?”

眼看著清歡氣紅了眼,她快意一笑,面容陰森,“哦對,阿喜,是罷?她人呢?怎麽不見了?”

清歡忍無可忍上前一步,被皇後伸手擋住,鐘離爾看著祁桑,只對滿殿的人輕聲道,“都下去罷,守在門口,本宮與貴妃有話要說。”

清歡瞧著皇後急道,“娘娘不可!瘋婦若是……”

皇後拍了拍她的手,低聲勸慰,“江淇的人皆是高手,你們都在門口,她不敢輕舉妄動。”

清歡這才恨恨瞧了貴妃一眼,帶著人退出了內殿,將門闔上。

殿內只剩她們彼此,皇後沒有任何虛架子,自個兒搬了個椅子,坐在祁桑榻邊不遠處,二人平視著,一時並未開口。

過了會兒,祁桑鼻翼翕動,似是再也無法忍受這難堪寂靜,冷聲開口道,“你特地來這兒,是看我的笑話?”

鐘離爾輕笑著搖頭,“庶妾生女,本宮作為嫡妻,來看看庶女是情理之中事。”

祁桑看著她,忽地放聲大笑,眼角直笑出些許淚痕,“庶女?娘娘若喜歡,便抱了去罷!你是不是以為,教人抱走這個賤貨,是對我的懲罰?”她笑容放肆,盯著她用力道,“你錯了!我倒要謝謝你解脫了我,我巴不得她趕快去死!現在就去死!”

皇後輕輕蹙眉,女子身上的氣味腐朽而酸臭,拿手遮了遮口鼻,她想,大概是祁桑並未一舉得男而恨上了自己的女兒,若這胎是個皇子,祁嵐許也不會冒險反了。

鐘離爾看著她,冷了眉目,語氣卻仍是淡淡,“本宮早告訴過你,花無百日好。”

貴妃打斷她,有些輕蔑與悲憫地問,“這些年,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可憐?”

皇後聞言垂眸想了想,這些年點點滴滴都在眼前如同走馬燈轉遍,入宮失寵,母族失勢,父母兄長和硯離的死,到如今幾度垂死回生。

再擡眼,她對眼前的始作俑者笑了笑,眼眸沈靜且篤定,“相反,我從未這樣想過。一切離開我的,我當作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淘漉了虛情假意,剩下的便都是真情真心。一切使我痛苦的分別,我雖難以接受,卻還能為了他們再度站起來。”她頓了頓,語氣輕快地與她道,“就像今日,能見你這樣的狼狽,親眼看你生不如死,看祁家大廈傾塌,便是我要的。”

祁桑看著面前仍是珠光寶氣鳳儀萬千的女子,咧開嘴無聲的笑,眼淚再度洶湧,她啞聲問她,“你恨我麽。”

鐘離爾這次並未猶豫,坦然笑道,“恨過。”

祁桑點點頭,冷靜敘述了她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你不愛他了,可真好啊……”她語氣悲涼,合上眼,淚珠便斷線一般,砸到她的錦被上,艷麗的玫色,她卻一生都不得用紅,“不愛一個人,便不會被他傷害,你已經解脫了。”

鐘離爾看著她,百感交集,緩緩出了一口氣,“你我二人的名字,卻恰好是一首詩。”

她的聲音響在殿內,朱唇開合,念盡了眼前人的一生,“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女子通紅的雙眼睜開,看著她搖頭,自嘲地道出下一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低低笑了幾聲,她接著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鐘離爾笑出來,附和頷首,有些難言的感慨,一字一句地重覆,“是啊,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她似是有些累了,看著皇後的雙眼恨意斂了幾分,剩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與她這一生相識,剩下的無非是抽筋扒皮的互不相容,與感同身受的可悲,“你到我這裏來,說上這麽一番話,我卻還是那一句——不要以為你足夠聰明,能洞察一切,你與我,都是人家的棋子。不同的是,我是那枚一早註定的棄子。”

皇後頷首,不置可否,仍舊未帶任何感情地宣告,“本宮依舊不會手下留情,祁家得亡,你的女兒要給硯離償命,你,也要死。”

她站起身來,再不留戀轉身走到外間,帝皇平日留宿辟出的書案軟榻,已經蒙了一層塵,昭示著這座宮殿女主人的失寵,她不知為誰而感慨冷笑,“所謂寵妃,不過如此。”

貴妃在身後雙手扒住床榻,傾身高聲叫住皇後,“鐘離爾——”

頭頂鳳冠,她緩緩側首,餘光看見女子如同鬼魅一般,指節用力而慘白,眼珠血絲密布,她優雅的脖頸弧度維持得宜,聽見祁桑撕心裂肺的話語,“來生,你來做這個寵妃罷——”

殿門打開,皇後羽睫翻飛顫抖一瞬,便不作停留,將手搭在清歡腕上,帶著宮人浩蕩而去。

身後是貴妃力竭的叫喊,女子淚流滿面,撐著殘破的身軀重覆道,“來生,你來做這個寵妃罷……”

鐘離爾維持著面上鎮靜自若,走出這座充滿衰敗與腐朽意味的宮殿,身後女子似地獄深淵的哭喊如平地驚雷,更似厲鬼索命。心中若說沒有震動,卻是假的。

祁桑即將覆刻她的人生,失去一切,骨肉分離。

而她卻絕不會給她半分機會,讓她有這個幸運東山再起。

秋風吹涼了她的額角,這才發覺有些汗涔涔的冷膩,皇後松開掐著的掌心,緩緩舒了口氣,擡眼間,卻見遠處那人緋衣玉帶,翩然走近。

清歡擡眸看了眼皇後,悄悄將扶著皇後的手松開,鐘離爾驚喜下卻並未發現她這一動作,上前兩步,免了他拱手行禮,二人對立著,她眼眸晶亮地問他,“你怎麽來了?”

江淇看她圍著披風出門,方放心幾分,淺笑應她,“下朝無事,自然要來尋娘娘,不然臣無處可去。”

她一顆心就這麽定下來,對他笑了笑,他瞧她面色有些不好,伸手相讓,二人緩步往前去,她又聽他道,“娘娘去見過貴妃了?可是說了什麽話?”

她看著他猶存後怕,輕輕點頭,仍在回憶祁桑那句話,小心與他學道,“她說,自己是棄子,而本宮也不過為人棋子。還說……”

江淇蹙眉,看著她側顏有些不好的預感,詢問道,“還有什麽?”

鐘離爾擡眼看他,安慰笑了笑,示意他不必緊張,努力裝作不在意的模樣,“還說來生,讓我來做這個寵妃。”

他心中顫抖一瞬,忽地停步看著她雙眼,鄭重道,“不要信。”

她被他萬分認真的模樣嚇住,有些笨拙地打圓場,“其實我也並不害怕,做寵妃也不見得是不好的事,至少……”

江淇再度打斷她的話,低聲堅持,“不要信她的話,她說的一切,詛咒也好揣測也罷,都是子虛烏有,絕不會發生。”

鐘離爾怔楞地看著他點頭,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江淇意識到自己言行激動,看著她如同受驚幼鹿的眼神抿唇,抑制住想要伸手撫摸她烏發的沖動,仍放輕了聲音囑咐,“貴妃形容,娘娘也見到了。往後若是臣不在宮中,不要再獨自來翊坤宮了。”

鐘離爾再次被他難見的這幅模樣給震住,尷尬之間只好喃喃道,“並不是孤身前往,你也留了番子跟著,他們個個武藝高強……”

他打斷她,神色執拗竟和她某些時候如出一轍,“那不一樣,如果不是親自在場,我不放心。”

然後便換她心跳如擂,怕自己失態忙出言搶白,“好,我答應你就是了。”

江淇才滿意點點頭,秋風掃落葉,打著旋兒發出枯啞的細碎聲音,打破二人之間暧昧難言的氣氛。

這一年來,甚至更早,兩人不是沒有過此種時刻,卻每每都只教人心慌。

她不是愚鈍,如何感受不到他三番五次的關切示好。可大抵是上一段情愛帶給她太多不好的回憶,再度面對疼愛,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懼怕不安。

看了眼前人專註妖冶的眉眼,她想,以二人的身份地位,維持現狀故作不知,將最後一層的太平保留著不捅破,也未嘗不是好事。

如同刻意往心頭潑了冷水,擂鼓聲漸歇,鐘離爾咬了咬唇,面頰緋紅褪色幾分,垂下雙眸便不再言語,轉身往坤寧宮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疼愛只會讓人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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