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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黛眉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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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游鳳端州紫石硯,江西貢上來的上好宣德紙,一把嵌了鴿血紅的短匕,緩緩擺了鎮尺,皇後素衣淡妝,立在書案前。

彼時皇宮內妃嬪方回宮休憩,太後擺弄花草,帝皇端坐太和殿上,聽群臣為著右相一事舌戰正酣。

坤寧宮中,皇後瞧著匕首上奪目紅寶石,半晌將刀鞘褪去,刀鋒偏冷,寒光立現,毫不猶豫吝惜照著纖白指尖劃去。

痛感迅猛,血汩汩流出,溫熱而安詳地躺在端硯之中,融進墨紫的硯石,並不若在她指尖鮮明真切,皇後瞧著那一灘,狠下心再一用力,她年輕的生命便湧出來更多。

嶄新的羊毫柔軟無鋒,皇後草草將傷口包了,怕著血墨不夠,並未敢壓緊。

她眼前是所有的前塵往事,歸結於今,字句斟酌,方敢遲遲落筆。

素衣脫簪,三千青絲散下,乾清宮前,皇後跪直了身子,只高高托舉著一封血書,求見於帝皇。

膝下方立春的宮道仍是寒涼無比,皇後跪在此處多時,大有不得見天顏便長跪不起的意味。

來往宮人與侍衛俱目不斜視,可不消多時,皇後宮前長跪之事,便傳遍了六宮。

鐘離爾跪在這裏,無暇顧及人心如何,人言如何,她只知道,這是她在深宮之中,能為雙親與族人,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不敢跪於太和殿前,只得待帝皇下朝,跪在此處,方不致帝皇心生挾持之感,龍顏震怒。

手上血書,字句肺腑,是她作為妻子與人女,最後想對他說的話。

長風凜冽,她始終垂眸盯著殿前那丹陛游龍,用眼睛極細描繪了每一寸的雕工,不知過了多久,日漸中天,乾清宮巍巍大門方緩緩打開。

聲響驚動了長跪於此的皇後,她略頓了頓,方擡眸望去。

卻見一人風姿綽然,迎著日光步出殿中,初春雪意寥寥,飛檐之下,那人緋衣玉帶,面如玉冠。

卻不是連爍。

她看得分明,那是江淇。

皇後身形驀地搖晃一瞬,隨即瞧著他闊步行近,跪在了她面前,行禮請安。

他難得的神色覆雜凝重,在風中低聲道,“臣參見娘娘,天寒風大,皇上吩咐臣送娘娘回宮。”

擡眸見皇後面色蒼白如身上素衣,今日並未點脂,她唇色淡然,卻更襯得一雙眉目艷烈無方,一頭青絲毫無束縛,飄散在風裏,端的是伶仃淒然。

她只瞧著他,如同垂死掙紮,倔強啞聲道,“本宮求見皇上,還請廠臣進殿覆命。”

江淇知她堅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只又勸道,“皇上已命臣將娘娘手書呈進殿中,娘娘這又是何苦?”

她雙眸漆黑,握著衣襟的手骨節泛白,脊背又挺直幾分,仍只道,“本宮求見皇上,願親自將血書呈上。”

江淇看著她面容,卻想起殿內那人的吩咐,便只幾不可聞輕嘆一聲,垂首帶了絲悲憫瞧著她道,“既如此,還請娘娘恕臣無禮。”

她擡眸看他,帶著哀求與驚惶,像林中受驚無措的幼鹿。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方想開口求他,江淇卻擡手繞至她頸後。

他衣袖那抹緋紅醒目,鐘離爾渾身冰冷已久,方察覺出他臂彎丁點暖意,卻已被一個手刀劈暈了過去。

江淇手臂穩穩環住鐘離爾,不敢逾矩,卻只覺她渾身冰冷,再不耽擱,打橫抱起皇後,便送入了早已備好的轎輿之中。

將皇後放下,他瞧著她蒼白面容,心下終歸生出一絲不忍,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將那封血書小心抽了出來,方放下了轎簾,回身吩咐道,“送皇後娘娘回坤寧宮,趕快去太醫院尋楚太醫來。”

宮人領命去了,他眼瞧著轎輿走遠,方敢垂眸瞧上一眼手中物。

宣紙被疊了幾折,素白背後透出血色,偶瞧得見一兩字,觸目驚心。

他立在二月冷風之中深深呼吸,頓覺手中薄紙沈重難忍。

江淇步入內殿時候,瞧見皇帝靠在案前,似是極疲憊,只得放輕了步子,卻還是引得連爍擡首,瞧見他手中血書,啞聲道,“送回去了麽?”

江淇行禮,將血書恭敬呈上,垂首道,“是,臣按皇上吩咐,已送了娘娘回宮,宣了太醫緊忙去瞧。”

連爍瞧著他艱難頷首,江淇等了一瞬,只得又道,“皇上,娘娘欲將手書呈與皇上。”

連爍瞧著那隱隱顏色,不敢再看,只狠狠閉了閉眼,輕聲道,“念給朕聽罷。”

江淇略遲凝一瞬,旋即遵旨,手指緩緩展開皇後血書,指尖觸及紙上血色痕跡,卻忽覺綿軟無力,笨拙不堪。

半晌,江淇終低聲開口,將鐘離爾以血書就的誅心之言娓娓道來——

“賤妾鐘離氏,自潛邸時,侍奉真龍之側。垂蒙聖恩,立於中宮,恩澤滿門。手書所言逾矩,敬畏於心,亦不敢無畏於行,拜於帝皇。

大明國祚綿長,鐘離一族,發於□□,興於德宗福蔭,前後百年,入仕者雲。先人訓示,得幸於天家,必當肝腦塗地,死而足報天子垂憐之恩矣。

及至天鼎,鐘離五代效於朝廷,罪臣鐘離郁文,亦自先帝起便侍奉廟堂左右。雖人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輕易毀之棄之,只賤妾孤陋粗鄙,再拜於帝皇,鬥膽進言——若無父母,何來賤妾之身?恃怙有罪,若舍一身得以解脫,賤妾安敢吝惜分毫?

青絲淺薄,不知政事諱莫如深,前時妄言一二,實論罪當誅。只如今得以罔論,還仰仗天子垂愛。賤妾自幼師從罪臣鐘離郁文,實為放縱驕矜之舉,亦因此舉,堪堪知曉罪臣鐘離郁文報負一二。

罪臣鐘離郁文,自入仕及拜右相,實乃風光霽月,一生所求,無非河清海晏,民生太平而已。嘗有病痛難忍,小人詬病,卻未敢忘祖宗訓誡、胸中所願片刻。讒言所謂結黨營私,不臣之心,賤妾實難茍同,還望聖心明察。

日月昭昭,河海迢迢,百鳥朝鳳,不曾有曹孟德所憾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實乃明君盛世之象。賤妾知帝皇雄心壯志,賢才於側,良臣在朝,萬世之業定當由此圖之。

賤妾自知,嫁於天家,自當一心系於太後,侍奉慈寧宮膝下,不敢有半分輕心。只古往今來,兒女父母,血濃於水,實乃人之常情。

今次置喙,心下惶惑,卻盼明君體恤寬宥則個。

賤妾鐘離氏,三拜於帝皇敬上。”

他念完皇後血書諫言,殿內龍涎香縈繞,一室無聲。

江淇緩緩再折疊了血書,輕輕放在帝皇案上,然後退後侍立一旁。

年輕的帝皇頹然坐在龍椅之上,目光有些渙散與痛意,江淇思量片刻,雖覺不妥,還是一撩前襟恭敬行禮,輕聲道,“皇上不必如此憂心,他日……”他頓了頓,難以抑制地在心底輕聲一嘆,覆又道,“娘娘定能體諒皇上苦心。”

連爍卻自嘲地笑了笑,凝視著他緋色的蟒服,大片的驚心艷色,與案上那封血書一般的奪目,半晌囈語一般道,“旁的人也許會吧……鐘離爾不會。”

江淇纖長羽睫一顫,這是他第一次知曉當今皇後的閨名,雖則姓氏鐘離如雷貫耳,原是單名一個爾字。

他以旁觀者的姿態瞧了這麽久,這位皇後全然不顧鳳儀,呈血書跪大殿,當真是烈得不行,可名字輾轉於唇齒間,竟是這般溫柔似呢喃。

怔楞間卻聽連爍兀自笑了一聲,啞然對他道,“起來說話罷。”

江淇應聲起身,見連爍擡首望著他,問道,“你可知,賤妾二字,我第一回 聽她提及是何光景?”

江淇垂眸略一思索,回道,“臣才疏學淺,可是虞氏《和垓下歌》?”

連爍緩緩頷首,目光似是追溯到很久遠前的那日午後,女子木蘭花下擺起手勢,咿呀唱道,“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他拉過她的手,一把抱住她坐在腿上,只淡笑瞧著女子如畫眉目,鐘離爾眸光盈盈逗他道,“賤妾此心,大王可記得了?”

他亦玩心大起,故作懵懂,只問道,“娘子何心?”

她也不惱,拉著他手指來回地輕輕搖晃,覆靠在他肩上柔聲道,“死生與共之心,從前我讀霸王虞姬之事,就心生敬慕欽佩。古往今來,虞氏這樣的烈女子少有,實難可貴。”

他知她沒有說出的話,她便是這般下了決心,做此等烈性的女子。

她做到了,確然如此。

可也正因如此,才教他心生戚然,心生畏懼。

想不到這般旖旎的二字,舊時二人溫情風月之談,竟躍然她的血書之上,前後系著她家族興亡,生死動蕩。

筆下書得這二字,鐘離爾這般心性的女子,早已委屈放下萬分的驕傲剛強,自甘示弱於他。

他與她三載夫妻情義,此事一過,怕是只得消磨殆盡。她一顆虞氏之心,不待陣前起舞,便將被他親手寸寸揉碎成灰,夭亡在這詭譎宮廷之中。

終是辜負了這份烈性,與當年蘭舟之上交付的那顆真心。

作者有話要說:  打農藥的時候,有一回選了虞姬,同隊伍有個項羽,幫我打紅,賊暖心。

後來他死了,我也死了,我發了一句,“霸王意氣盡”。

可惜沒能接出下一句啊!!不然就要動心了!!!!哈哈哈哈哈!!!!

打字的皮膚也是虞姬的,啊啊啊啊什麽時候霸王別姬返場呀!!!!!

跑題了別打我!!!實在是因為這幾章都虐心……我不知道說啥!!!

別打我別打我一切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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