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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子浚會友夫妻對峙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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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連忙問:“損失很厲害?”

那管事的卻先是四下裏張望了一下,才湊到跟前,悄聲道:“這場火外面看著厲害,可屋裏燒壞的卻不多,只是熏壞了幾樣瓷器。可是,我卻發現了另一樁怪事。我原擔心怕有什麽紕漏,便想好生清理一番,就叫大夥兒將那些封存的箱櫃一一都打開查看了,卻沒想到有些個箱子還是好好的,可裏面卻空了。”

“什麽?”林平失聲道。

管事的用力地點了下頭,一打開空箱,他就知道事情大條了,連忙叫人四下裏查看,可屋裏並無一絲失竊的痕跡,庫房大門禁閉上鎖,屋外更日夜有人守著,無一處不妥的,可箱子裏的寶物卻不翼而飛了,這當真若沒有貓膩,他是決計不信的。不過,攤上這檔子事,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說罷,便將庫房內外的發現盡數說與林平聽,也陪他四處親眼看了下,末了,指著地上被煙熏至死的野貓,道:“進屋時,便看到它死在了這,我估摸著這場火,怕也是它之故。”只是,與大家究竟是福是禍,卻兩說了。

說完,又將合攏的箱櫃又打開了,東一只,西一只的,卻都空空如也,看得林平眉毛鎖得死緊,壓低了音問:“此事有幾人知道?都少了些什麽?”

“除了我,還有三人知道,我已跟他們說過,都是心裏有數的自己人,您放心,此事定不會外傳出去。”管事的連忙道,“這些箱籠裏大多是些小件的精巧物什,具體少了些什麽,還需細細對過帳才知道。所幸賬簿不在這屋裏,若不然,還真的是……”管事的搖了搖頭,猶豫片刻,又小聲道,“林管家,您說這事兒……”

林平停下腳步,打斷道:“該是你擔的,你自得擔著,不該你管的,還是不理會得好。”管事的聞言,心頭一凜,疊聲應是。見他如此,林平也沒有多言,四下裏又打量了幾眼,道,“此事幹系重大,我這就去通稟老爺,如何決斷,還需看老爺的意思。你也不必如此戰戰兢兢的,還是沈下心思好好琢磨該如何將功折罪的好。”說到這,停頓片刻,又遲疑地補充了一句,“旁的不說,一個失察之責,你總得受著的。”

只是這失察究竟是功是過,便是林平自己,也有些說不清楚了。

擡起頭,夜似乎更黑了,比那浸潤了墨汁的毫尖更甚,濃郁得就要滴到心上,滲進骨裏,叫他有種窒息般的憋悶,幾乎要狂奔地逃開,逃離這喘不過氣的黑暗。只可惜,林平終究不過沈沈地吐了口氣,快步沖進夜色裏,飛快地往墨色最深處跑去。

47、滿腹心事何人可訴

“叫庫房那邊將其餘屋裏的也都盡數清算一回,把總目謄錄一份與我,此回遺失物什的細則名錄也都列清楚了盡快報上來。通知帳房,今歲盤賬多添一輪年中,理好了賬目便送來書房。此事以快為要,不必諸多講究,若是人手不夠,你便從府上或莊子裏抽調得用的從旁協助,我要及早在案頭看到這些賬目單子。”

“舊鎖既無用,換新了便是。”

離開屋舍,林平仍有些迷迷糊糊的,木然地往來路回,腦子裏卻亂糟糟的,老爺這是何意,聽他講完庫房的蹊蹺,既沒震怒也沒焦急,甚至連驚訝也無,只是平靜地沈吟片刻,淡淡的吩咐幾句,雲淡風輕的,好像出事的不是庫房,林府內院的重中之重,而是隨意一處廢棄的院舍罷了。

除了,臨過門檻時,輕聲補充時似有聲嘆氣入耳,旁的,便什麽也沒了。

半夢半睡間驚醒,林如海再無半分睡意,也沒有重回榻上闔眼小憩的興致,索性坐在書案前隨手抄起一卷書冊,胡亂翻了翻,也不知看的什麽,絲毫不曾入心,只呆怔著杵在原地,什麽也沒想,什麽也不願想。

屋外,睡了一宿的夏蟬迎著初晨的暉芒開始新的唱和,平板無波的調子枯燥而難耐,就如一潭死水,看不到高低起伏的波瀾。林如海起身出了屋子,負手立在檐下,目光平靜地望著院外小徑,曲曲折折婉轉在綠蔭間,卻看不到究竟通往何處。想了想,他卻也想不起來,順著這條路,到底是出的外院名利場,還是內裏的庭院深深通幽處。

又站了會,林如海終是沈沈嘆息著擡步行去。門房早備下了車馬,馬車篤篤地行駛在撒滿陽光的青石板上,車軲轆不疾不徐地翻轉,咕咕的聲響伴隨了一路。在衙門做事半日,天燥得厲害,同僚們相約去茶樓飲杯涼茶去去暑氣,林如海眼下卻無這般興致,笑著婉拒了,看他們說笑著離開,廳堂一下子就空了,連人聲都不覆聞,他也沒多少做事的念頭,也跟著出了門。

午後的街面空蕩蕩的,連掛在墻頭的旗面也耷拉了下來,懨懨地俯瞰著泛著熱氣的青石地,全無以往迎風招展攬客的架勢。偶有街尾陰涼處,趴著兩只黃犬,吐著舌頭蔫在地上,連吠聲也聽不見了。林如海四處閑逛著,也不知想往哪去,只是順著長長的街道往前漫步,也不曾思索沈吟,隨意地四下裏打量著,那風景也不曾入眼,只覺得空,茫茫的一片。

走著,走著,林如海的腳步忽的一頓,似是意識到了什麽,猛地回過身,一方素凈的匾額赫然在目,上書“樂善堂”三個蠶頭燕尾的古隸,在熾烈的日頭下閃著炫目的光華。林如海楞了好一會,嘴角慢慢浮出一個苦笑來。

很早之前,他便知道揚州府的樂善堂在何處,也曾差人往這造訪過,偷偷留意過,這裏的事與他是極熟悉的,連堂裏的人,也是極淵源的,可這些日子,他卻從未來過此地。卻沒想到,胡亂行走著,竟到了堂前。

透過敞開的大門,還能看到屋裏簡單不失雅致的陳設,坐在櫃臺後打盹的小二,和隱隱通向後院的竹簾。不知怎的,他的心忽的靜了下來,眼前的這一切分明是陌生的,卻讓他莫名的心安。亦如那個女人,明明彼此生疏得很,僅有的幾面也皆是不歡的,可他卻莫名的相信,信她說的,信她做的,信自己看到的所有。

立在堂外,他站在陽光裏,看著靜默在前的樂善堂,林如海卻遲疑了,不知該扭頭離開,還是上前叩門。若是臨門,他甚至能感覺到,蘇雲岫眉梢輕挑的嗤笑,唇畔含笑的冷諷,用春水一樣溫柔的調子不疾不徐說出冰霜般透著寒意的話;可此時此刻,他卻又不願轉身,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似乎一路的漫無目的,都是為了這一瞬的駐足躊躇。就如他與她,明明是兩個不相幹的,卻被命運的絲線糾葛在一起,他不知這究竟算是造化弄人,還是上蒼垂憐,他只知道,他真的累了,走累了,心倦了,只想停下來歇息片刻,一杯涼茶一張椅,足矣。

蘇雲岫從未想到,某一日,林如海會出現在她的堂前,徜徉徘徊,踟躇不決,腳步微擡,卻不知是進是退,整個人更是彌漫著一種難言的頹然黯淡,似乎不是高高在上的林大官人,而是一個落拓潦倒的失意人。

又出什麽幺蛾子了?蘇雲岫低頭想了會卻不得要領,再一轉念,他如何與己何幹,難道還想看他鮮衣怒馬風光無限麽?索性棄了琢磨通透的心思,略作沈吟,不由揚聲道:“可是林大人?”要走便走,要進便進,在堂前來回晃悠這算什麽?也不嫌阻擾了她的正事。

林如海聞聲一震,擡眸看去,只見蘇雲岫不知何時站在了堂前石階之上,迎著滿屋陽光娉婷而立,笑容悠遠淺淡,聲線溫婉疏離,如同江南水墨裏最輕柔的那道剪影,雖不濃,卻淡淡的雋永。

“蘇夫人。”林如海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言語,斟酌半日,出口的卻只有最簡單的三個字。

蘇雲岫微微擰眉,若非親眼所見,她如何也不相信昔日步步緊逼巧舌如簧的林如海竟會有這般口拙木訥的時候,立在門前,她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猶豫了下,方問:“林大人到舍下不知有何貴幹?近日暑氣極重,坊間鄉裏的百姓多有問醫布藥之需,大人若親往前來慷概積善,樂善堂自是歡迎的。”至於旁的,請恕她敬謝不敏。

他怎會是來送銀子的?林如海苦笑著嘆了口氣,這女人還真是嘴上半點都不饒人,道:“你要多少,我明日便差人送來。”

“我要銀子做甚?需使的,是那些貧苦百姓。”蘇雲岫蹙眉辯了一句,心裏暗道這林如海今日確實古怪,這話聽著,怎麽琢磨著就不對味呢,“林大人居廟堂之高,而心憂其民,民婦這些個小打小鬧,怕是入不得大人的眼了。”

林如海無奈地笑了笑,倒是沒再往下糾纏,徑直問道:“不知林某可否叨念一二,討杯清茶聊以解渴?”

蘇雲岫眸中訝色更甚,前些次哪一回不是橫沖直撞往裏走的,哪有這般客氣相詢過?只是,見慣了他的盛氣淩人,忽的謙遜客套起來,卻叫她心頭凜然,戒備之心更甚往昔,面上不自覺又掛上清淺柔和的笑,道:“林大人這樣說,倒叫民婦好生意外呢。”說罷,微微側身,虛引他入內。

林如海微怔,想起先前幾回相見,樂善堂也好,眉山腳下的小院也罷,更抑或是千裏奔襲至松江,似乎每一回他都扮演著惡客的角色,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慚色來,又深深看了眼走在身前的女子,淺碧羅裙簡單素凈,隨意挽起的發髻上不過斜插一支白玉簪子,不似賈敏雍容 ,可這般的清麗怡人,卻更能沁人心懷。

之子於歸,宜室宜家。

不知為何,他的腦海裏竟浮現出這樣一句話來,旋即苦笑著搖了搖頭。

途徑紫藤花架時,蘇雲岫的腳步似是微微一頓,林如海心思一轉,剛欲開口,卻見她又輕移蓮步,往正廳行去。順著她的步子前行幾步,忽的又回過頭,看了眼花架下的石桌,隱隱翳翳的蔥郁,紫花串串如珠簾微垂,偶有蟬鳴鳥語嘰嘰入耳,林如海忍不住去想象,若是蘇雲岫托腮笑坐在花下又是如何佳景,想來便是“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的美好吧。

想到這,林如海不由一楞,似是對自己莫名的感懷極為不解,見她已拾階而上,裙裾輕揚過門檻,忙搖搖頭,將這些個紛繁錯亂的思緒拋開,也快步跟了上去。

位分主客坐下,便有下人前來奉茶,溫涼的茶盞捧在手心,林如海的心也隨著青碧茶水澄凈了幾分,低頭輕呷幾口,味雖淡,卻極入心,悠悠地順喉入胃,絲絲密密地滋潤彌漫,讓整個人都隨之通透,不由讚道:“耿耿清香崖菊淡,依依秀色嶺梅如。沒想到竟是黃檗茶,真真好茶。”

“林大人好眼力,確實是瑞州黃檗茶。”蘇雲岫眸中訝色一掠而過,此茶並非世人追捧之名品,她卻素喜其幽長而鮮爽,有花之奇香而無花之形骸,沖泡過後更如針而立,時沈時浮,像極了人生起落,卻沒想到林如海竟能一口道出它的名目來歷,“沒想到,林大人竟也會留意這些不知名的小茶。”

林如海微笑道:“品茶觀心,只在己身歡喜與否,與旁人何幹?”難道在她眼裏,他林如海就是個附庸風雅之

輩?

他的未盡之意蘇雲岫自也收入眼底,卻不覺自己的想法有何不妥,也懶怠去辯解什麽,心裏暗度他此番來意,如今這門也進了,人也見了,茶也喝了,有什麽話不是也該開口了?這一琢磨,蘇雲岫不免蹙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莫不林大人今兒是來與民婦說這茶經的?”

“有何不可?”林如海微微一笑,一派徇徇儒雅之態,“茶如人,人如茶,夫人若想聽,林某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大人說笑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大人煊赫門第高高在上,民婦卻低賤如草芥,大人的高論,民婦怕是聽不了的。”蘇雲岫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擱,茶再好,與不對的人品茗,錯了心緒,這茶也品不出對的味兒,“大人這番話,許是說錯了地兒,對錯了人。”這些個事兒,就該對著你那高貴賢淑端莊美好的妻子去說,跑來跟她鬼扯什麽。

話到這,蘇雲岫心裏隱隱有些懷疑,今天的林如海還真是不對勁,看他這模樣,還真的不像是有事找她的樣子,此回讓他進屋,保不準還真成了自己的過失。一想到自己竟然被繞進去了,蘇雲岫心裏就煩躁,她才不耐煩跟林如海談什麽茶道,扯什麽閑篇。

林如海哪聽不出她說的是賈敏,只可惜,他如今真是半句也不願同她說,甚至,連提起她的心情也無半分。庫房失盜,他已經不想再去明察暗訪徒費心力,眼下在府裏,除了她,還有誰能做到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府中珍藏取出,挑挑揀揀,翻走的盡是些小而貴的,甚至,還有餘力將箱籠重新收拾妥當。這等事,若非極熟絡,或是按圖索驥,誰能做得成?若非這場天火,怕是他會一直被蒙在鼓裏吧。如此作為,令人齒寒,他還在顧念夫妻情分,沒想到,賈敏竟能狠得下心腸,做出這檔子腌漬事!

不消多想,他也能想得透她的用意,不過是想把那些個財產都私藏給黛玉罷了。黛玉是他的女兒,難道他林如海就會虧待了?

枉為林家婦。

若非因著黛玉,林如海還真的動了這心思。

看到林如海因自己一言而陷入沈思,面色凝霜沈如水,蘇雲岫怔了怔,旋即便意識到了什麽,看來林府裏又惹出了新的事端,只不知這回又是因著什麽,這賈敏想來是過多了逍遙日子,竟不辨形勢,還道是往日深得林家信任任意妄為的當家主母呢,如此不消停,殊不知消磨的卻是林如海為數不多的情分和顧慮。只不知這回又折騰出了什麽,竟叫林如海露出這般神情,想來已是忍到極致幾欲爆發了。

要不要再添把火?蘇雲岫沈吟著,生前風光無限,死後盡享尊榮,她如何也不願看到賈敏如此光鮮的結局。想到這,忍不住試探地開口道:“可是我說得不對?”

林如海心中苦笑,這事叫他如何說得出口?搖了搖頭,嘆息道:“倒也不是,只是……”覺得自己很失敗。

蘇雲岫目光微微閃了閃,笑道:“民婦這話卻是問錯了,縱使是民婦之故,業已覆水難收,更何況,民婦自己卻不覺有何不妥,若是得了責難,與我也不過是場雲煙罷了。”

林如海聞言身子一震,猛地擡頭看向她,只見她悠遠含笑地與自己對視,坦蕩而平靜,半響,終是收回了視線,自嘲地笑了笑:“夫人此言甚是。倒是林某著相了,覆水難收,既收不回,何必再徒勞?倒不若這般清靜了,也好。”

離開樂善堂,林如海的心情已與來時不同,回到府衙將公務處置妥當,便踏著落日餘暉回府。一下馬車,也不若平日那般徑直往書房走,卻是叫住了林平,吩咐他置辦些酒菜,等他回去了用,便擡步往正院賈敏住所行去。

饒是近日裏經受諸多風雨磨礪的林大管家,也呆若木雞地定住在原地,好半響也沒反應過來:老爺這是去了太太房裏?

院中的石榴花開得正旺,林如海卻無心欣賞,再美好的寓意在此刻看來,皆是一份深深的疲憊,徑直到了主院,擺手免去了下人們恭謹規矩的行禮,卻意外地不像往日那般,順勢止了通傳的婆子動作。這一回,他負手站在檐下,任由守門婆子快步進裏,耳畔還能聽到急切匆忙卻絲毫不亂的腳步,和那一聲“太太,老爺來了”。

聽到下人通傳,賈敏楞了好一會,林如海怎會過來?難道是……想到先前的庫房失火,賈敏險些咬碎了牙,苦心籌謀多時,眼看著就要大功告成,只等安排個賊人夜竊的假象便能圓滿,卻沒想到,一場天火就這樣叫她的一切算計都落了空。日日不見人影,此刻卻出現了,除開問責,還能為著什麽?

“妾身見過老爺。”

看到迤邐而來,到跟前盈盈福身的賈敏,一襲芍藥紅的撒金長裙拖曳在地,鬢間鸞鳳吐珠金步搖顫顫巍巍地墜著流蘇,紫玉富貴牡丹紋的細鈿隱在發髻深處,一如既往的高貴典雅、 嫵媚,林如海卻莫名地想到樂善堂前的蘇雲岫,如同一盞淡淡清茶,溫婉雅致,沁入心扉。

“不必多禮。”林如海平和地應道,未等她起身,便自她身旁轉進裏屋。

賈敏手心驀然收緊,不得不自己起身,跟前伺候的哪個不是人精,瞧見不妥早跑開了去,屋裏只剩下夫妻二人。瞧見林如海坐在主位上,面沈如水,一言不發,賈敏猶豫了片刻,取過茶壺斟了一杯,親手捧到跟前:“日頭剛下去,外頭暑氣尚重,不若吃杯茶去去火?”

茶湯清亮,形如雀舌,是上好的龍井無異。今上好此茶,朝中龍井之風盛行,獅峰龍井更是珍貴,林如海雖無心跟風,只因出生姑蘇江浙之地,自幼飲此茶,久而久之便成習慣。蓮下戲魚琺瑯彩的茶盞精致華美,亦如這屋子,處處皆是心思,林如海拿在手裏看了會,便隨手擱到茶幾上,道:“你且坐會,我也有些話要說與你。”待她在身旁的位次坐下,方嘆道,“自你我成婚後,便少有機會回去看看,也難怪你日夜牽掛著。你在林家過得不渝,與你修身養病也無益處。所幸眼下賈璉也在府上,有他一路護行,自是無礙的。你若願意,回頭我便叫林平與你打點,想帶些什麽直說便是,毋需費什麽心思,我也非小氣之人,哪會摳著那些個身外之物與你計較?”

“什麽?老爺這是何意?您是在趕妾身走?”賈敏失聲叫道,滿臉不敢置信地盯著他看,“您當真就這般容不下我,要我枯守這屋子還不夠,還要將我逐出府去?”

“非我林家容不下你,而是,”林如海深深地看著她,搖頭道,“是林家太小了,委屈了你。或許在你眼裏,你仍是賈府千金,而非我林家主婦。”

“老爺想要叫我給那蘇雲岫騰地兒直說便是,何必扯這些有的沒的,非要將錯責都推到我頭上?那蘇雲岫就千好萬好,值得你不顧結發之情,冷情冷心要將發妻趕出林府,還是,你們要活活逼死了我才甘心?我這身子,不過是捱日子罷了,難道竟連這幾日也等不得?”賈敏失態地叫嚷道,兩手緊緊攥成了拳在身側,扯著嗓子嘶聲道,“難道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她蘇雲岫就是仙子一樣的人物,那小方卿哪來的唱詞,宴未盡,宋姨娘便故去了,這當中就沒有貓膩?若她真是這般無辜,哪來的什麽眉山夫人?你現在是心心念念盼著那寶貝兒子,可誰能保證那就一定是林家血脈?先有個蘇佑安,眼下又冒出個秦子浚,往後還會有誰,老爺您當真全無介懷?”

“她的事,與你無關。”林如海沈下臉,含怒斥道,“那些東西既是你為玉兒挑的,留給玉兒便是,玉兒也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不會薄待與她。往後,玉兒的事也毋需你再插手,玉兒聰穎良善,可沾不得你的陰沈詭譎虛偽狠毒。”

“你……”賈敏氣得渾身顫抖,若非撐著椅面,怕是要就這般 在地上,此刻的她,全顧不得什麽情態風姿,滿心都是那句毋需插手,這是要絕了她與黛玉的母女情意,這怎麽可以,玉兒是她的 子,是她最最緊要的、唯一的骨肉哪,“林如海,你好狠的心腸!為了個蘇雲岫,你什麽都不顧了?你莫要忘了,縱使你要迎她進門,也得征得賈府的同意,若不然,這大紅的衣裳她絕不可能穿得上!你再寵她護她著緊她,她在我跟前也不過就是個妾,永永遠遠都只是個妾!”

“好!好!好得很!我林如海倒要看看,教養出你這麽個毒婦,賈府還能說什麽?我林家的事也是

他們能管得了的?”林如海怒極反笑,起身走到她跟前,俯下身,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一用力,強迫她迎上自己的視線,盯住她的眸子,忽的放柔了聲音,湊近她的耳畔,道,“你說,若是我將你這些年做的事告訴你的母兄,他們會如何行事?是為了你不惜與我林家做對,還是……舍了你?”

他的聲音溫柔纏綿得如同芙蓉帳暖裏繾綣之時的情話,呢喃私語唧唧,卻叫賈敏不自覺打了個寒顫,只聽輕笑一聲,覆又嘆息,“我聽聞賈府人丁繁盛,待字閨中的小姐可不算少呢。更何況,還有個身在宮闈之中……”

48、黛玉求父相見不見

提到賈元春,賈敏便已知結局如何,聽著林如海輕如羽毛的嘆息,她的心卻似掉進冰窟裏無力動彈,只怔怔地看著他,木然看著,明明近在眼前,她卻覺得陌路疏離遙在天際。

林如海沒有多做言語,慢條斯理地收回手,直起身子,略撣了撣衣衫,留下一個不可捉摸的笑容,便抽身離開。

賈敏仍坐在那,微揚著首,似乎仍有手緊緊握住她的頜下叫她低不得頭,似乎那個男人仍俯身在耳畔言語,仍未曾離去。只是,頰邊的涼意卻在分明地提醒,一切都過去了,結束了。也許,用不了多久,林平就會畢恭畢敬地出現在她跟前,道一句“車馬已備好,太太請動身”。太太?對,她賈敏仍是林家太太,是林如海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正室,她絕不能就這般灰頭土臉地離開!若是就這般回了賈府,叫她往後如何做人?叫黛玉往後如何自處?她決不允許將自己,將黛玉置身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賈敏的臉上流露出決絕意態:縱使死,她也是林家的當家主母!

林如海並不知道當他離開之後,賈敏又有了如何決斷,他只覺積壓在心上許久的壘石搬開了,自宋氏故、趙氏病,得聞子嗣有礙的真相,他的心裏對賈敏便再沒了情意,再添上亡母之事,更是寒心至極。往後,不過是顧惜黛玉,也不忍她重病時再生事端,這才隱忍不發。卻沒想到她竟然變本加厲,鬧到今時今日,早已覆水難收,倒不若幹幹凈凈做個了結。

一路上,林如海早已想得通透,此番送賈敏歸賈府,用的仍是養病將息的由頭,明面上她也還是林家的太太,這份體面他還是給的,黛玉是他的骨肉,也不能有個休棄的娘親,若不然往後怕是礙難了。

了卻一樁心事,林如海頓覺輕快許多,長長籲了口氣,面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只覺今日之夕陽無限美好,暖風更熏得他悠然愜意。回到書房,待林平利落地將花雕小酒並幾樣佐菜擺上桌,又悄聲退下後,便一人獨坐房裏,窗外月上柳梢,清輝自菱花窗欞子裏點點漏出,傾灑了一地的餘韻,舉杯邀月,縱無友相伴,卻也別有一番滋味於心懷。

是夜,林如海睡得極安穩。

只可惜,天剛蒙蒙亮,屋外又鬧騰起來。皺眉披了外衣出來,遠遠瞧見李嬤嬤發鬢 地往院子裏沖,卻被守夜的小廝死死架住,撕扯間,仍不忘扯著嗓門喊話:“老爺?老爺,您快去看看太太,太太她……”

林如海的腳步剎那頓住了,眉峰一擰,不耐地斥道:“怎麽做事的?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一聽是林如海的聲音,李嬤嬤的眼睛頓時亮了,聲調陡然拔高了,喊道:“老爺,太太昨兒夜裏……大夫說,怕是不成了,您去看看太太吧,太太她心心念念惦的都是老爺您哪……”

瞧見林如海臉色不虞,下人們也都使上了全力,將李嬤嬤推搡出院門,也不知誰眼疾手快地竟捂住了她的嘴,往下的話便聽不到了,只聽到嗚嗚咽咽的悶聲,不多時,院子便恢覆了先前的寧靜。

事已至此,鬧上一回,難不成他就能改了初衷?林如海搖搖頭,也不再去理會,徑直又回了屋子,估摸著剛入寅時,便又回榻間休憩一會,養 神亦是好的。待清晨時起身梳洗,卻見林平躊躇猶豫欲言又止地在身邊轉悠,隨口道:“有什麽事說出來便是,做這般情態作甚?”

“太太……”林平悄悄擡頭看了一眼,見他的臉色似乎並無不妥,又大著膽子往下道,“昨兒夜裏,太太一時想岔竟用了白綾,好在守門的婆子起來凈手,瞧見窗子裏的影兒,若不然……只是,救下時已經暈厥過去,孫老也已趕了過去,道是若再晚一刻,怕是真的就……”聽到這消息,林平險些嚇暈了過去,七魂去了六魂半,疾言厲色地警告叮囑了一番,叫知情之人務必封嚴嘴巴,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張揚出去,豈不成了林府的笑話?再聽得書院門外的一鬧,更是膽戰心驚,當家太太尋死覓活,老爺卻無動於衷,怎麽也是不對勁的。可眼下這話傳到他身上,也不能不通稟哪。只是,在林如海不辨喜怒的神情下,話到後面,聲音越來越輕微,最後半句竟卡在嗓子眼再出聲不得。

乍聞此事,林如海卻無幾分驚詫震驚之色,甚至隱隱萌生出一種果真如此的恍然,賈敏的舉止,雖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真情還是假意,他已無心去分,只淡淡地吩咐了句“勉力醫治,好生伺候著”,便踏著晨輝往府衙辦公去了。

如此話語落到賈敏耳中,卻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眸色陡然間黯淡下來,再耐不住喉間腥熱,用力地喘咳著,吐出一團殷紅,氣似再透不過,就這般暈厥了過去,惹得榻前伺候的眾人一片人仰馬翻。

孫老搖頭嘆息道:“老夫前幾次便說過,切忌費神,爀傷心脈,眼下五臟俱損、氣血虧空至極,眼下脈已付浮散無根,此為元氣離散、氣血消亡之征,更兼心神失守、七情郁結,依老夫之見,如今已是三分在人,旁的,便看天意如何了。”說罷,從隨身診箱裏取出金針,在四神聰、風池、湧泉等穴一一用針,回頭見李嬤嬤紅著眼不停地抹眼淚,不禁又嘆了口氣,“若是太太意志堅定,尚有幾分勝算,若不然……你多跟太太說些話,雖然昏迷了,可有些事還是能感受得到的。”孫老原想再說些什麽,最終卻只搖著頭去了外間用藥開方,如今他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娘親,娘親……”

小黛玉一早聽聞賈敏之事,顧不得梳洗妝扮,便急急地往正院趕。一路小跑,一路落淚,待到房前,已是滿臉淚花,眼圈微腫,“李嬤嬤,娘親怎麽了?娘,您快醒醒,您看看玉兒,您不要玉兒了麽?”

沖進內室,便見昨日還會溫柔得摟著自己說笑的母親,此刻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如紙,頸喉間一道清晰的紅印更是觸目驚心,她想要上前抱住賈敏,可又怕弄疼了,站在床頭淚眼婆娑的,手裏的帕子早浸得濕潤,像是能擰 來似的,可她卻置若罔聞,只呆呆站在那一動不動地看著,定定地看著,生怕一眨眼賈敏就會消失不見了。

“小……小姐,太太她……您快勸勸太太,孫老說了,若是太太願意就能醒來,就能……好起來的。小姐,太太最要緊您,為了您,太太一定會振作起來的,一定會的……”李嬤嬤早已泣不成聲,瞧見黛玉,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後的浮木一般,緊緊攥住她的手,不停地說話,不停地推搡。

黛玉哭得更厲害了,哽咽得似是噎住了,“咳咳”的喘咳了幾聲,便伸手死死抱緊了賈敏:“娘親,我是玉兒,您快醒過來,您快睜開眼看看玉兒,玉兒乖乖的,以後都會聽您的話,求您不要丟下玉兒好不好?”

稚兒淚,泣聲訴,叫人不忍卒聞,屋裏屋外皆是靜悄悄的,跟前的,離得遠些的,都不禁紅了眼圈,便是看慣了生離死別的孫老聞之,也不免心生憐惜感慨。

“爹爹呢?”伏在床榻間嚶嚶落淚,黛玉終是意識到了什麽,擡起小臉,在屋裏打量了一番,疑惑地問道。

李嬤嬤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良久,卻也只能牽強地扯了下嘴角:“老爺公務繁忙……”

“那也不能不來見娘親呀,娘親若是再……往後,可就見不到了。”黛玉急急地開口,提及賈敏,又忍不住掉了眼淚,她雖然年歲小,可眼下是個什麽光景,她還是懂的,獨參湯,不就是人力有怠終看天意的意思麽?“還不快差人去衙門請爹爹回來!”

李嬤嬤聞言眼睛一亮,黛玉雖幼,卻也是矜貴的主子,又是老爺極寵愛的,眼下若要勸老爺過來一趟,除了黛玉,這滿府之中再無旁的人選了:“老奴這就去。”全顧不得旁的,便急急地往外沖去,卻不想被門檻狠狠絆了一腳,狼狽地爬起來,也沒功夫撣一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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