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雲青在方小六的榻邊坐了一刻鐘，餵他喝了一次水，又幫他蓋了一次薄被，二人對坐實在有些尷尬，便道：“小六哥，你昨天穿的衣服爛了，拿來我幫你補補吧。”

那身與野狼戰鬥的衣服早就扔了，補什麽補？方小六道：“不用了，那衣服破太多，穿不成了。”

“哦。”穆雲青想自己的女紅不行，既然人家不要，也剛好借勢下坡。

她正想挑起什麽話題時，對方說話了：“軍營裏有衣服穿。就是沒有襪子。”

“哦，那我回去給你做幾雙。”穆雲青趕緊道，給自己救命恩人做幾雙襪子算什麽。

“你……在龍興寺，都做什麽了？”方小六覷了穆雲青一眼，問道。

穆雲青簡單說了，說到那些壁畫，終於找到了話題，穆雲青道：“我小時候聽說過九色鹿的故事，沒想到原來出自佛祖的前生故事裏。”

方小六當然知道九色鹿的故事，可他現在，不知為什麽，只想聽旁邊的人說話，便道：“什麽九色鹿的故事？我怎麽沒聽過？”

“啊？那我跟你講。從前，在一片景色秀麗的山林中，有一只鹿。它雙角潔白如雪，身上有九種鮮艷的毛色，漂亮極了，人們都稱它九色鹿。

這天，九色鹿在河邊散步。突然，耳邊傳來‘救命啊，救命！’的呼喊，只見一個人在洶湧的波濤中奮力掙紮。九色鹿立即縱身跳進河中，將落水人救上岸來。原來一個弄蛇人在采藥時不慎落水。九色鹿忙將他馱上石岸，弄蛇人感恩不盡，九色鹿只求他別將遇見它的事告訴別人，弄蛇人連連答應，還對天起誓。弄蛇人到了皇宮……”

穆雲青小學時，曾在班裏舉行的故事會上講過這個故事，所以講起來很拿手，不自覺地就把小學時講故事的感情用了上來。講到國王為了寵妃要抓捕九色鹿時，穆雲青忽然看到對方一雙眼睛一絲不眨地盯著自己，她一下子怔了。

她上世雖然只談過一次不成功的戀愛，但作為過來人，忽然福至心靈。她想起過年時方老伯提的親，當時她以為是方老伯的意思，加上孟元達讓她受的驚嚇，所以並沒在意。難道是方小六自己的意思？還有他從軍前方老伯的話，說什麽要搏個好出身，才有人嫁，難道是因為母親和大哥的話，嫌小六只是個賣酥餅的？

想通了這個，穆雲青想剛才自己幫他換藥，上身全被她看光了，有時還不免有接觸；餵他吃飯喝水；還有現在，像個母親給娃娃一樣，講什麽故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我……我有點兒事。一會再來。”穆雲青目前一門心思都撲在自己未來的富婆大業上，還沒想過男人的事，這一下子有些突然。況且這長相，讓人想起那個人，就想起還欠人家一袋金葉子，實在不爽，還是早點兒逃掉的好。

還好，明天就走了。

“哈，我剛才聽到裏面講什麽九色鹿的故事。”李嶠走進來，“那個弄蛇人很可惡。是不是，小六？九色鹿救了他，不報恩不說，他卻想借機升官發財。要不是那皇帝還英明，九色鹿只怕兇多吉少。小六，你救了人……”

“李校尉，小六哥救了我，我當然知道感激，不可能像那個弄蛇人一樣。”穆雲青只想罵自己，講什麽報恩的故事，結草銜環之類的多合適啊，自己發神經，竟然講了個九色鹿，妥妥自己成了弄蛇人，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嘛。

方小六看穆雲青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想她總是自信滿滿的樣子，這下傻乎乎地上了自己的當，只覺身上每個毛孔都是舒爽的，連腰上的傷也不疼了。

穆雲青道：“李校尉，你先陪會兒小六哥，我去看看嫣然在做什麽。”說完，落荒而逃。

等穆雲青走遠了，李嶠看著上官斐哈哈大笑起來：“阿斐，沒想到你還有這手。哥哥想著你還是個雛兒，本想教你兩招，看來不用了。”

上官斐不理他，正色道：“黨項羌人的事怎麽樣了？”

李嶠收了玩笑的神色：“有些麻煩。那日渥不基殺了李德生，自立為首領。前日在月牙泉邊死的那個人是和日渥不基一起在吐蕃長大的兄弟，另兩個人也都是日渥不基的追隨者。日渥不基為了在黨項族內樹立威望，發誓要為死去的兄弟報仇。現在他正極力尋求吐蕃的兵力協助，可能要在秋冬之交進犯。對了，那人死時脖子處的傷口我看了，一招致命。不像是她們其中的一個殺的。”

“吐蕃雖被我朝打敗，嫁去了公主，卻陽奉陰為。如果這次讓他們聯手，置我們於何地？他們要等秋冬之交，我們可不用等。通令姑臧、神鳥、天寶、昌松、嘉麟五縣，各抽一馬人馬，這次不把日渥不基殺死，我就不回長安！至於死去的那個人，死了就死了，當時周圍又沒人，不是她們殺的是誰殺的？”

李嶠聽上官斐如此說，抑住心裏的疑惑，轉而問道：“阿斐，你的婚期？”

“殺了日渥不基再回也來得及。”上官斐道，“對了，李德生的兒子呢？”

李德生是大芮扶植的黨項羌首領，而日渥不基則是原先逃往吐蕃的黨項前首領之子，“日渥不”是大山之意，而“基”則是男子的意思。黨項羌族自從上代老首領歸附後，賜姓李，所以李德生是按漢人的取名習慣取的。

“已被送到都督府。王長史親自看護。”李嶠道，“阿斐，你的傷？”

“被抓了幾下罷了，幾天就好了。”上官斐不以為然，“對了，出征的時候，讓王長史帶上穆至君。”

“穆至君是戶曹參軍，按理打仗輪不到他出征啊。”李嶠笑道。

“他做過低層兵士，讓他調配糧草，負責後勤。”上官斐想了想，又道，“那個秦大朋也要上。”

李嶠要吐血，這出去打個仗，是要把潛在的情敵都帶上，算個什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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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雲青跑出門外，洗了把臉，平覆了下心情，問經過的一個兵士道：“見陸姑娘在哪兒了嗎？”

年輕的兵士臉一紅，指著遠處的校場：“在那兒。”

穆雲青看著陽光下那一列列赤.裸著上身正在操練的眾兵士，怎麽好意思過去？

“小兄弟，你能不能幫我叫下？”

被稱為小兄弟的年輕兵士點點頭，朝校場跑去，一會兒又回來了：“陸姑娘讓你過去。說她現在走不開。”

穆雲青心道，自從來了軍營，陸嫣然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春天，非要看什麽操練。可那李嶠也奇怪，竟然答應了，還帶著她到處參觀，簡直是好兄弟一般。要是回去讓秦氏和陸贄知道了，女兒沒嫁出去竟然在男人堆裏亂逛，自己和嫣然兩個都要倒黴。

卻不知，李嶠是為了好兄弟著想，怕陸嫣然和穆雲青形影不離，影響了上官斐的好事。加上陸嫣然從小就喜歡舞槍弄棒，要不是被陸贄壓著，說不定就成了當代的花木蘭。對李嶠的建議如飛螢趨火，歡喜至極。追著他問東問西，李嶠也都耐心的陪著。半天下來，要不是性別有礙，倆人早就稱兄道弟了。

穆雲青看了看那群渾身被汗水浸濕、在陽光下泛著光澤的行走的荷爾蒙，覺得還是不要去了。

她剛轉身，陸嫣然就跑了過來，滿臉的興奮：“雲青，唉呀，我今日才看到了傳說中的飛龍陣。好壯觀！你沒事也來看！”

“我剛有些累了，不想去了。”穆雲青道，“嫣然，該吃飯了，你想吃什麽？”穆雲青不好直接說看那些男人操練不妥，咱們是女人，得矜持點兒。但陸嫣然的性子，顯然不會考慮這些，只得用別的事把她叫開。

“吃飯？哦，對了，剛李校尉說請我一起吃竈房裏最好吃的烤羊腿，我已經答應了。”陸嫣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雲青，你和我們一起吧。”

“不了，我得去看看小六哥。”穆雲青道。

“哦，小六哥也救了我。”陸嫣然臉一紅，“我只顧著自己玩，只讓你一人照顧他了。我和你一塊去看看，順便向他賠個不是。”

穆雲青求之不得，二人便向方小六養傷的房間走去。

剛踏進屋門，頭朝裏側歪在榻上的方小六就悶聲道：“幹什麽去了？這麽久！我要喝水！”

穆雲青好脾氣地趕緊倒了杯水遞過去。

方小六喝完，這才看到一邊的陸嫣然，“哼”了一聲又歪在了榻上。

“小六哥，”陸嫣然叫道，“你想喝水，起來喝就是了。你腿又沒受傷，一只胳膊也好好的，完全可以自己倒水喝，為什麽支使雲青啊？”

“又沒支使你，你管那麽多閑事幹嘛？”方小六冷冷道。

穆雲青怕這兩人吵起來，外人聽見不好看，忙拉住陸嫣然道：“小六哥正病著，雖然雙腿沒事，但精神難免不好。再說，倒杯水而已，又不是什麽難事兒。你忘了，小六哥為救我們，差點兒被那些狼吃掉。別人說結草銜環以報，我做這點兒事算什麽。”

說完，趕緊向陸嫣然使眼色，可陸嫣然是個火爆脾氣，最討厭別人挾恩圖報，加上也不喜平時方小六冷冰冰的樣子，這時看方小六像大爺一樣讓穆雲青伺候，便道：“你救了我和雲青，也不只該雲青看護你，現在雲青有事做，我來看護。”

方小六忽地從榻上起身，冷冷看了陸嫣然一眼：“我有手有腳，不敢勞煩陸姑娘。”

“那好。”陸嫣然拉住穆雲青，笑道，“你看，小六哥好多了，用不著咱們了。咱們出去吧。”

陸嫣然剛拉著穆雲青走開，李嶠走了進來，見榻上上官斐的模樣，故意道：“乖乖，誰把我們的貴公子惹成這樣了？還是你不會說話，把人氣走了？”

上官斐不答反問：“李嶠，你家人是不是一直催你成婚？你要是娶了那姓陸的，馬上就封你為宣威將軍！”

宣威將軍是正四品上，以李嶠二十出頭的年紀，假以時日，封侯拜相不在話下。李嶠本是宗族出身，但家到了他這一代，已和平民沒什麽兩樣了。唯一與平民不同的的，就是與皇族遙遠的一絲血液相連——皇家的那個窮親戚。好在李嶠爭氣，李家也以李嶠為翹首，憑戰功在涼州展露頭腳。加上他性格玲瓏會來事兒，又與上官斐在長安有數面之誼，因此二人相交，私下以兄弟相稱。

“唉呀，我的大都督。”李嶠皺眉道，“我李嶠雖然不才，沒有父母家世可以依靠，但兄弟我長這麽高，這麽黑，像小白臉嗎？”

上官斐瞟了他一眼：“妥妥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

李嶠也不生氣，哈哈一笑：“沒想到阿斐也會說笑話了。實話跟你說，大哥我長你幾歲，看那穆姑娘的行事，是有主意的。大哥我也套了幾句陸姑娘的話，穆姑娘不會給他人作妾。你要尚公主，有些事如果不成，當斷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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