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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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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炎見到劉清遠進門的時候,嘴角抖動得像是風中的落葉。嘴角抖著抖著,就哭出聲來,大顆的淚珠順著腮邊滑落。

那淚珠晶瑩剔透,不是連成串流下來的,而是像一顆顆斷了線的珍珠,很有重量地落下來,帶著活生生的情緒和積壓太久的情愫。那情緒和情愫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除了劉清遠之外誰也讀不透的,這裏面蘊藏著豐富的概念和符號,它們的最深層次含義是思念、是委屈、是訴說,也是幽怨。那淚珠一顆顆地帶著重量和質感落下來,落在胸前的花包裹上,砸得撲撲有聲,像是三伏天的午後下起一陣暴雨的前奏,雨還沒有形成氣勢之前,先有一串串碩大的水滴猝不及防地落下來,砸在積起厚厚的浮土上的那種感覺。

王連甫站起身來招呼劉清遠:來啦。你看這,讓我怎麽說呢,唉……。又轉過身去勸慰阿炎:這不就見著了嘛。見到了就好見到了就好。你看這,咱們說好了見面不要哭不要鬧的,怎麽這人還沒進屋就哭天抹淚起來啦!

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來,塞到阿炎空著的左手中:快點擦擦快點擦擦。不哭了哈,讓別人看見了不好。

劉清遠把腦中的戲臺強行拆除,只留下舞臺上的主角顧阿炎母子,心裏就平靜下來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心裏這樣想著,放開了支著門框的左手,屋裏的情形也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了,不再重疊不再模糊。

他的大腦開始恢覆工作,先是命令雙腿完整地跨進屋裏,再命令身體側轉,同時命令右手關上房門,再命令雙眼重新擡起,射向阿炎懷中的包裹。

繈褓中的嬰兒只露出半張小臉,全身和鼻子以下的部分被包裹地嚴嚴實實地,密不透風。孩子睡得很沈,阿炎的哭聲和王連甫的安慰聲都不能驚醒他,只管沈沈地睡著——這個讓他剛剛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喧囂世界,還沒有什麽事可以讓他揪心,可以讓他放棄睡眠。

望著那半張裸露在繈褓外面的紅撲撲的小臉,劉清遠的整個身心都要酥軟了,心臟甚至都要爆炸開來——那是他的親生骨肉啊!父子首次見面的心情,真的讓使用任何字眼來描述的試圖都變得蒼白和徒然。

劉清遠張開嘴,說出了自他進門來的第一句話:“阿炎,你……你怎麽來啦?”話一出口,劉清遠竟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那聲音像是一根若斷若續的棉線,被人用力從喉嚨裏扯將出來,幹澀而低沈,沒有一絲一毫的質感,仿佛從唇間一溜出來就跑掉了,消失的無影無蹤,沒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雖然劉清遠的聲音如此低沈幹澀,但阿炎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而且立刻停止了哭泣,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臉。她沒有聽明白劉清遠這句問話背後所隱含的驚詫和薄情,也不想去探究,對於半年多沒有見到的親親清遠哥,只要他開口,說什麽都是天籟綸音,都讓他欣喜若狂激動萬分。

阿炎說話了,話音裏還帶著剛才沒有完全結束的哽咽:“是……是連甫哥哥的叔叔到我姨家來,告訴我姨說你已經處理完城裏的事情,想我們娘兒倆了,讓我們來找你的。”

劉清遠大吃一驚:“誰?誰是連甫的叔叔?”

王連甫吭吭吃吃地說:“是……副市長王有良。”

常燕坐在老侯的身後,一肚子狐疑,連珠炮似地提問,可老侯只管專心開車,除了一句“領導身體很好,你媽也很好。有什麽事你回去就知道了,我只管奉命來接大小姐回家,別的什麽也不知道”,其餘的話什麽也不說了。

車窗外的雪片如席,依然飄飄灑灑無止無休。老侯怕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雪花結成冰,把雨刷器開到最大檔,刮得冰冷的玻璃吱吱地怪叫,與車輪輾雪的聲音合成二重奏,讓人聽起來焦躁不安。

幾十公裏的路程,經過兩個半小時的艱難跋涉,滿身泥漿的轎車終於完成這次接送任務,氣喘籲籲地鉆進濱海市幹部家屬大院,停在行署專員常明發家的門前。

常燕沒等車子停穩,推開車門鉆了出來,一陣風地沖向客廳,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已經穿門而入:“爸爸,什麽事啊這麽急著叫我回來?天啊……這麽大的雪!”

小劉遨聽到媽媽的聲音,跑著出來開門,嘴裏嚷著:“媽媽媽媽,有沒有給我帶禮物?”常燕來不及理兒子,只客往屋裏沖。母親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燕啊,想著換鞋,看你帶進來兩腳泥。”

父親常明發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從常燕進門、換鞋、脫大衣、走到跟前坐下,一直沈默不言。直到常燕坐穩身子,端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剛要開口發問的時候,常明發才擺擺手制止了女兒,順手把一沓照片往茶幾上一扔:“看看吧。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這都是怎麽回事?”

劉清遠怔怔地看著老同學王連甫:“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叔叔,何況還是我的老上司。你能不能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王連甫沈吟了片刻,唉了一聲:“老同學,你不要怪我。你知道的,我全家是從外地遷到王莊的,那時我才五歲。我父親和叔叔都是我黨隱蔽戰線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地下黨員。我父親很早就犧牲了,叔叔才讓人把我和母親送到王莊,咱們才一起上學直到長大。叔叔的身份絕密,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當然也不能告訴你。後來新中國成立了,叔叔被分配到濱海市工作,但沒有接到組織的命令,身份還是不能公開。我沒有考上大學,還是叔叔悄悄地通過組織給我在市裏安排了工作。這一點你始終覺得奇怪,也問過我是通過什麽路子當上招待所所長的,我都含糊混過去了,就是因為不能透露叔叔的身份。現在□□都結束了,也就不怕告訴你了。”

劉清遠張大了嘴巴,半天回不過神來。

既然說開了頭,僵硬的舌頭也似乎變得靈活起來,王連甫繼續他的講述:因為做了半輩子的地下工作,雖然已經進入國家建設戰線,但叔叔謹小慎微的性格和低調隱晦、不顯山露水的作事風格卻沒有任何改變,在建委工作上難免放不開手腳。你劉哥和韓得寶年輕,做事雷厲風行,看不慣叔叔的作派,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那一陣子,因為劉少奇的倒臺,舉國曾在地下戰線工作的老領導都受到牽連,開始夾起尾巴來做人,叔叔更是不例外,對於你們對他老人家的明整暗治都一讓再讓,甚至忍氣吞聲得過且過。劉哥,是你和韓得寶做的太過了,不給叔叔一點餘地,搞的他九死一生,這才留下這麽大的這麽深的積怨,以至於十年後風水輪流轉,得以集中暴發。

是的,叔叔恢覆工作後,抓到韓得寶的痛處和把柄——這也是他自作自受,也正是你劉哥想要的結果,不是嗎——把他搞了下來,弄了進去,看來這輩子想翻身是難了。你再回頭想想,跟著韓得寶這些年,劉哥你有沒有做過虧心事,有沒有對我叔叔暗地裏落井下石?叔叔知道你或許是迫不得已,或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進入領導層實現自己多年的理想,同時想到我和你從小光屁股長大的特殊原因,當然還有常主任這層關系,就想就此罷休,不再追究了,只要你肯認清現在的形勢,不再犯類似的錯誤。

但劉哥你聰明半生,走上領導崗位後得意十餘年,也許是走的太順了吧,也就只顧得一路高歌,看不到路邊的風景,前途的風浪嘍。

怎麽講?劉清遠這一下似乎完全清醒過來,目光也聚攏起來,投向自己的老同學。

王連甫輕輕嘆了一口氣,苦笑著說:我叔叔恢覆工作這麽長時間了,你們也在影劇院見過面了,後來還開過一次碰頭會,他的身份你也完全清楚了,別說他還是你的頂頭上司,就是作為一個老領導,這場面上的事你就真的一點敏感度都沒有?你就沒有想到過要主動找個機會向他老人家去匯報一下工作,哪怕只是對你以前的所作所為道一聲歉啥的!你不去向他主動匯報,他又怎麽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劉清遠聽到這裏,使勁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這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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